己再见都觉得陌生,怎么小花还能谈笑如昨,好像这些年他们一起长大似的。后来他想明白:说到底都是五六岁时候的事了,小花会记得这么清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不想忘,人放在心上的事是忘不了的。那些个两小无猜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可见那之后他再没过过那样轻松惬意的日子,那些一起玩过的童年,在他心里就是最好了。
当年,在他爷爷的这些老朋友里,只有解家是彻底退出了江湖,弃文从商,在学术圈没了动静。解九爷去的早,小花很小就接下家业,肯定受了不少罪。吴邪本以为他跟这边的联系算是断了,想不到解家也还是在这个圈子里,真正脱身的反而是吴家。跟小花比,自己简直幸福得惭愧。
吴邪一脸感慨,小花反倒笑了:“你那叫什么表情?快收起来,怪吓人的。”
他端起一大杯椰子汁喝了一口:“你这人就是爱多想,我再累也过得比你好,信吗?”
“信,”吴邪笑笑,“我知道你解九爷受不了委屈。”
“怎么可能没委屈。”
小花突然来了一句,吴邪一怔。
小花摇摇头:“你抓一把黄连泡水,天天喝,天天喝,最后就不觉得苦了。”
吴邪皱眉:“不能扔了?”
“连着命呢,扔不起。”
吴邪叹气:“那你又怎么会卷到这事里面的?”既然解家的压力这么大,小花为什么还要参与到协会的旧事中来。吴邪还没那么自恋,不觉得单靠小时候那点情谊小花能冒险来救他。
“我有我的目的,”见吴邪变了脸色,小花丝毫不在意,“我敢跟你说,就是觉得骗你没意思,不过我的确没想针对你,不管你信不信,你可以叫你那个保镖别再用眼神剐我了。”
吴邪也不知道小花的话他能信多少,这人虚虚实实的,自己跟他完全不在一个段数。
“小哥也没针对你,他对所有人都不太信任。”
“没有吧,对你好像不错啊。”小花笑了笑,“我本来以为这次来,就是给你坟头上柱香呢,没想到你还在枪林弹雨中活蹦乱跳的。”
“语气略带遗憾啊小九爷。”
“没,见着你我挺高兴的,”小花举杯,“这句是真的。”
吴邪笑笑,碰杯:“姑且,我也一样。”
“那就再信我一句话,留个心眼,张起灵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吴邪一愣,他这才明白小花约他出来的用意。就像闷油瓶防着他一样,他也处处提防着闷油瓶。这两个人从来就不是统一战线的。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吴邪觉得小花不会突然想说这些。
小花看了他一眼,缓缓到:“我最近新拿到一批资料,是关于张起灵的。”
吴邪皱眉:“你调查他干什么?”
小花不解释,只是继续道:“协会最近一次的大规模倾听者试验,也就是二十年前。那一次,因为你三叔的背叛,试验失败了,后果是——参与实验的30个“样本”,非死即疯,疯的那些后来也都死了,只有一人幸存,那个人就是张起灵。”
吴邪被这个数据惊得无话。三十个人,只有一个幸存,这已经超出了事故的范围,近乎于屠杀了。
小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当年他虽然死里逃生,却也差点被当做怪物关起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认为他对吴三省会抱有怎样的心情?你是吴三省亲侄子,我一直以为张起灵会一枪崩了你。”
吴邪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这不是罔顾人命吗?”
“你以为协会是个什么慈善组织?”小花眼里透着讽刺,“张起灵不被限制自由,是因为他的实验已经被放弃了。不然你以为所谓‘样本’是什么命运?你见过谁在乎小白鼠的生死吗?”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世界,所以我们才不愿意告诉你。吴邪,你听我一句,别刨根问底,你身边有很多人在保护你,不要枉费了他们的心意。除非……你也想落得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吴邪浑身冰冷,如果小花说得是真的,那么陈皮阿四当时说的就是这件事了。他想起第一次见面,闷油瓶的眼神的确是透着些凛冽,每次提到三叔,他好像都不愿意多说,难道是这个原因?
小花拍拍他的肩:“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当晚,吴邪果然失眠了。
隔壁的胖子呼噜声此起彼伏,隔着面墙都跟在耳边一样,可是闷油瓶就睡在隔壁床,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吴邪满脑子都是小花白天说的事,一闭上眼就回忆起和闷油瓶初见时的情景,他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人和恨意联系起来。闷油瓶这个人眼里鲜少有什么情绪,他淡得出尘,经常给人一种隔世经年的感觉,那是经历了生死之人才能有的透彻和淡然,虽然乍看之下觉得冰冷,可相处久了,就能感受到那冰面下的涓涓细流。他不是毫无感情的,他甚至不是不表达,只要你仔细留意就能察觉到,他其实跟正常人一样,只是过得更清明透彻。
他设想一下,如果是自己经历了这样大规模的死亡,事后又被关起来,大概不是疯了就是疯了。罪魁祸首的侄子还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岂非就是挑战着他的底线?可是当年三叔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不知道实验失败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吴邪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无助感又涌了上来。
他千方百计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如今只是窥得一角,就觉得真不如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是对的,他压根就不敢参与这件事情,就该趁闷油瓶不迁怒他时候,赶紧逃,有多远逃多远。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摸上吴邪的颈侧。
吴邪一惊,就要大叫,嘴巴却被捂住。
一个气息在耳边抚过:“是我。”
第一次的,吴邪听到这个声音,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28
不过很快,吴邪就发现问题所在。
屋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香味。
是阿宁?吴邪第一个怀疑的就是ESP要违约出手了。他刚要动,下一秒却连鼻子都被捂住。
吴邪心说,闷油瓶这意思是要他拿耳朵呼吸吗?头顶突然被一按,吴邪整个人就给赛进了被子里蒙了个严实,闷油瓶自己也翻身上床。
没有给吴邪太多脑内发挥的时间,就听见门锁“咔”的一声。
有人。
这回不用闷油瓶提醒,吴邪也不敢动了。
那人开了锁后却没立刻进来,貌似在等待药性挥发,足见谨慎。
床不大,放两个人,基本就是贴着了。他们俩个头差不多,吴邪躯体也没多柔软,低着头也埋不到对方胸口,只能将就着抵在颈窝,呼吸都打在对方身上。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装中招,后来才醒悟,闷油瓶是不想打草惊蛇,又怕他撑不住这药性睡过去。吴邪把被子往上抻,想把闷油瓶的口鼻也收进来,结果先是撞到了下巴,好像又戳到了鼻孔……总之下一秒他那不争气的爪子就被逮了狠狠按回身后,警告意味十足。
啧,他也是好心嘛。
约莫又过了一分钟,吴邪几乎开始懵了,要不是闷油瓶一直在掐他后颈,他早就睡过去。妈的这是熏鸡啊,还里里外外熏透了,把滋味烤进肉里。
突然,门外传来动静,吴邪知道,那人终于进来了。
即使看不到,吴邪也能感觉出,来人的视线必然是在屋内扫了一圈,看到空床,大概愣了一下,看到对床,又“啧”了一声。吴邪一僵。从那人进门他就有种熟悉的感觉,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不是。
是小花。
按在他后颈的手掌又用了用力,示意他先看看情况。
若不是气息过于熟悉,吴邪简直察觉不出屋里多了一个人,小花的动作非常轻,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应该是走到了柜子边,翻翻找找,拿了什么东西,又原路退了回去。前后不过一分钟,门板被缓缓闭合,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不是胖子这会就站在门口的话。
“我说死人妖,大半夜的你这是唱的哪儿出啊?”
吴邪这才反应过来,从香味点起来,胖子的呼噜声就不见了,看来是早就堵在门口了,别说,这胖子的警戒度还真不低。
小花愣了一下,竟也不慌张,笑道:“下次我会记得。”
胖子也笑:“还有下次?”
门板开启,闷油瓶的枪已经抵在解语花背后:“东西给我。”
吴邪也早跟了过来,看到小花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最后一次接受ESP监测的数据材料,他难以置信:“小花,你这是干什么!”
小花见吴邪也醒着似乎有些意外,感慨:“NO。1果然滴水不露,我真该先把你引开。”
他以为吴邪在的时候比较好下手,想不到反而让张起灵更加谨慎了。
“东西。”张起灵伸手,眼神冰冷。
小花连犹豫都没有,抬手就把资料扔在地上,双手举起:“无所谓,我不是输不起的人。”失败了就该勇于面对,死磕没有好处。
胖子立刻走过去去捡材料,却见解语花忽地身型一矮,一记迅猛的扫腿几乎是贴着地面过来。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触碰到材料前立即收手躲开。只是这样一来,材料就又被小花握在手里。张起灵当即要动手,吴邪却阻止道:“别开枪!”
小花似乎预料到这一点,居然对枪口毫不畏惧,转而一拳挥向吴邪。吴邪没料到他突然发难,架起胳膊抗下,却眼尖地发现小花袖口银光,闷油瓶扯住吴邪的领子向后拽,小花攻势一转,朝向闷油瓶。吴邪本能地抬手去拦,不想正好迎上袖里刀锋,手臂顷刻便被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血流不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三人动作均是本能,一时全都有些意外。
吴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受伤居然是在自己人手上。男人都是嗜血的动物,一见血就眼红,他心头那股火彻底烧了起来:“解小花,你他妈疯了!”要不是闷油瓶按着,他就要再冲上去。
小花似乎也有些头疼:“你也太烂了,这都躲不开。”他原本是虚晃一下转移张起灵的注意,谁知道这傻帽真的冲上来。现在也由不得他多考虑,趁闷油瓶顾着吴邪,小花右肩一撞居然让胖子晃了个趔趄,随后冲上了走廊上。胖子立刻追上,闷油瓶在按着吴邪说了声“在这等着”就冲了出去。
“我也去!”吴邪当然不可能听,也顾不上胳膊还在淌血,硬是跟了上去。
等他追上楼梯,就见闷油瓶和小花已经交手数十回合。
闷油瓶来势汹汹,小花一个下腰低过半人高,他就势去扫闷油瓶脚下,后者跃起,凌空又补上一记自上而下的肘击。小花抗了一下,再退,单手撑着扶手一跃到五楼半,下一秒闷油瓶蹬着高出十步的台阶也跳了下去,结果小花单手一悠,又翻了回来,以为终于甩开了闷油瓶,右脚却被猛地一拽,低头见闷油瓶凌空一跃居然生生拔起一个不可能的高度,从脚底下把人扯了下来,落地的瞬间两个人都磕在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咚咚两响,吴邪听着都觉得疼。偏偏这俩人脾气都硬得可以,居然谁也不出一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像是在拼谁更能忍一样。
那边胖子也吃了暗亏,揉着被撞得发疼的肚子,慢腾腾地挨到吴邪跟前来:“姓解的他妈下手真黑,小吴,到底怎么回事?”
“我上哪儿知道去,”吴邪看这两人这么耗着也是心急火燎,“你们能不能先住手,先把话说清楚再打啊!”
高手过招,谁也不敢分心,自然没人理他。
“胖子,怎么能才能先让他们停下?”
胖子道:“通常这种时候,都得有个高人横空出世,将二人内力融会贯通,双双化解。”
“我他妈上哪儿找个高人去!”
“小吴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话音未落,“泰山”突然轮起门口一把折椅,呀呼怪叫一声冲了出去。这国民级大杀器被胖子两条胳膊挥得虎虎生威,碰上轻者骨折重者瘫痪,这下不只小花,连闷油瓶也不愿意硬抗。
小花逮着机会退了一大步,竟是停也不停地摸上了窗台,谁知闷油瓶如鬼魅般飘忽而来,任谁也想不透他怎么能躲开胖子的瞬间就又折回来的。小花一个不察,被闷油瓶捉住手臂,一拽,一顶,肋下最软的地方狠狠地挨了一下,瞅那力度肋骨肯定断了,小花却只是闷哼了一声,居然还是不松手,一脚蹬向闷油瓶腹部,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此刻解九爷靠在窗沿上,一抹嘴角,眼中露出一抹道上人的狠绝:“他妈的二打一,你们真出息!”
“小花,你到底要干什么!”吴邪觉得头都大了。
“你傻啊,看不出我是来偷东西的。”
废话!吴邪简直抓狂:“谁问你这个了!你他娘倒是解释啊,你拿那玩意干什么!”
“不用解释,”小花啐了一口血沫子,正色道:“吴邪,这茬算我欠你,以后还。”
“你今天走不了,东西拿来。”闷油瓶显然不打算退步,又加重了语气。洽谈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如果不是吴邪拦着,他刚才就已经开枪了。
小花衡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势,眸光一凛:“谁稀罕,给你们!”他突然把手里的资料一扬。纸张漫天飞舞,遮断了众人的视线,小花就趁这千钧一发的工夫一脚踹开窗子跳了下去。
“小花!”吴邪吓坏了,猛地冲过去。这里可是五楼,解雨臣你他妈真不要命了!
然而下一秒吴邪目瞪口呆。
小花不知打哪儿变出一根杆子,居然就这么撑着楼下的阳台在笔直的墙壁上猛蹬两步,借力一跃,空翻两周,羽毛一样轻巧地落在了对面的小二楼房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简直就是现实中的飞檐走壁!
小花一站稳,就回过头向他愉快地招了招手,随即平地跑了两步,长杆一撑,连楼梯都不走,就直接朝街道跳了下去。一辆越野车早已停在那里,接了人便扬长而去,他们再想追已经是不可能了。
胖子气得直骂:“我就说这人妖信不得,看吧,连路线都设计好了。”他捡起窗台上的白纸一看,顿时脸色大变:“这他妈是什么玩意?”
吴邪一看,心里一凉。
那地上撒的哪里是什么实验数据,居然是花鼓戏的唱词儿,A4纸上整整齐齐排的版,小五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