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小区真正的面积并不十分大,加上路牌设置非常合理,陈苏木走了一刻钟不到就找到目的地,将张老的名号报出来,门口负责引道的漂亮礼仪优雅的做了个手势,“苏先生请随我来。”
陈苏木花了几秒钟才慢慢消化这个“苏先生”。
原来兰苑里面是个装置十分典雅的画廊,并附有一个可以举行30人左右西式晚宴的酒庄。画廊装修合理,充分采用了自然取光的设计方式,只有安在画框上方的射灯发着晶莹的人造光。来的人不少,却十分安静。来宾们并未穿着奢华,只是一色的清淡贵气,交谈也都礼貌低声,让陈苏木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张老在里面跟几个人聊天,礼仪带着陈苏木走过去打了招呼。陈苏木对着师傅恭恭敬敬的一鞠躬,干干净净的年轻人,气质清洁明朗,引得旁的几个人连连艳羡张老晚来收得高徒,十分好福气。
张老笑着拍拍陈苏木的肩膀,“关门弟子了,平时算是刻苦,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是该出来多看多学,”那些人纷纷赞成,“张老您带出来的弟子个个都眼界开阔,画里撑着一股大气。”
陈苏木笑着附和说自己资历还不够,还多谢师傅指点云云。
后来有记者过来找张老采访,陈苏木便自己去看画,顺便打量来往的人群。
正看着,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他一愣,以为是自己眼花。
直到那个人微微侧身,也看到他,脸上一副惊愕的神情,继而径自撇开他人走了过来,他才确认自己并未认错。
“苏木?你怎么在这里?”潘桐问。
“……”陈苏木实在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潘桐,他茫然的看着面前颀长英俊的人,剪裁合体的正装,随意搭在肩头的长发,即使外表矜贵里也依然有种绷不住的野性难驯。他张口结舌,思维陷入暂时短路,不知要说什么。
“潘总!”一个声音挽救了他。张老高高兴兴的走了过来,揽着陈苏木的肩膀,“来,我给你介绍我的关门弟子——苏十,本名陈苏木。”
潘桐饶有兴致的看着陈苏木,嘴角一丝玩味的笑,“那么请教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方便呢?”
这种礼貌客气的话听上去有些别样的刺耳,陈苏木微微皱了下眉头,“叫我陈苏木好了。”
“早听说张老新收了好徒弟,今天一见,果然名副其实。”潘桐嘴角勾笑,眼睛却看着陈苏木,“那……我还有点事情,陈先生你先自己看看,待会再行叨扰。”他状似友好的拍了拍陈苏木的肩,一副十足欣赏的模样。然后错身离去。
擦肩而过时陈苏木听到一句极轻微的话,几乎像是错觉,“以后尽量别来了。”
他猛然回头,那颀长的身影已经迅速被几个云鬓香影的女宾围住,再也没看他一眼。
张老并未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依旧带着他四处转转,偶尔停在一幅画前跟他仔细点评,或者参与进一些人的话题,将他介绍给他们认识。虽然陈苏木并不喜欢这些面上场合,却也不得不被张老不遗余力的推荐感动。事实上直到今天,陈苏木才知道自己被冠上“关门弟子”这个非同小可的称呼,让他在这个圈内的身价凭空涨了好几倍。
不能不说是感谢的。然而他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心底便不可遏止的涌起阵阵愧疚。人的复杂和多面让他陷入一种道德与情感的双重折磨,他觉得此刻的自己脸上正带着一张虚伪的壳,而壳下的灵魂却裂成两半,一半坚持着将事情进行下去,一半却不停的放大张老面上的笑纹与眼里的赞赏,谴责着他暗地里进行的勾当。
他忽然又想到潘桐。据刚才一个宾客所说,海天一色实际上有墨友会的投资,而兰苑的产权则完全归墨友会所有,这种私人画展十分小众,基本只有某个圈内的人才会被邀请过来。如此说来,潘桐难道也是墨友会的一员?他是参与制作画作,高仿?还是参与基金会的运营?刚才张老称他“潘总”,难道是画作的冤大头购买者?如果是购买者,他知道买下的是赝品吗?
这许多问题像塞进脑袋里的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开。
当张老再次将他推到一个人面前时,他心里依然纠结着潘桐和张老的事,因此脸上只借着惯性挂出敷衍的礼貌笑容,并未注意到对方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微微收缩的瞳孔。
“早听说苏十这个名字,在时政漫画这一块非常有前途的新人,原来是张老的高足。跟张老熟识多年,我倒不知道原来张老在漫画上涉猎这么深。”高个子的男人话说得客气,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倨傲。
“哪里哪里,苏木这孩子涉猎广,漫画倒不是我的功劳,全靠他自己悟性。”张老拍拍陈苏木的肩膀,满意的微笑着。
陈苏木礼貌一笑,灯光下眉目明朗,一派清静气质。
宋祁嘴角含笑的打量着他,“陈先生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很少参加这样的场合,有些不习惯。”陈苏木坦然答道,脸上一丝尴尬也无。
即使这个男人面色和善,语气温和,陈苏木也能感觉到源自他身上一股天然的强压。这是长期深处高位所特有的气势,源自多年的权谋与算计,百炼钢才有的内敛的锋芒。
“那就是张老太藏私了!”宋祁仰头一笑,做出适度的夸张,“你得多带后辈出来历练历练!现在的孩子们年轻,容易浮躁,你们得好好带一带,不然墨友会以后就无以为继了!”
陈苏木悄悄看了一眼张老,果然老人家面上已经有点讪讪的意思。
他略微一低头,已经咧嘴轻笑出声,“宋老师不必担心,师傅对我非常严格。”
宋祁眼底迅速掠过一丝惊讶,“哦?那我就放心了!”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陈苏木,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陈先生,我很期待以后的会面。”
不知道为何,陈苏木敏锐的感觉到空气里骤然而起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大惑不解,却仍然保持了良好的社交礼仪,从容笑道,“我也很期待宋老师的指导。”
这时有媒体过来追着张老要求他与高徒共同合影,师徒礼貌的告辞,跟着摄影师去事先选好的机位,宋祁笑着摆摆手,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年轻人的背影清瘦笔立,带着一股青草的气息,如同一棵初夏清晨的小树。
他忽然觉得怀念,这个肖似过往的背影,让他在这一刻想要放纵心底一闪而过的柔软。
然而很快,漫流的溪水退去,露出坚硬的岩石。
他看着那被几个记者围住的年轻人,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小潘小宋一起出来再溜溜……
48
48、两个人 。。。
“妈,是我。爸爸呢?”陈苏木站在阳台上打电话。随着夏季的到来,风便急匆匆的热了起来,吹得陈苏木有些烦躁。
“是小木啊,你爸去给秦校长拔罐刚回来,在洗手呢。”
“哦。”
“哦什么哦,你一打电话来就知道找你爸,连声好都不问,我怀你十个月算是白怀了,你们陈家都是一个德行……”陈妈妈开始唠叨起来。
陈苏木赶紧孝敬顺毛,“好好好,是我们姓氏沙文主义不对,儿子给你磕头赔礼!”
“磕破你个头才好!磕鬼的头磕!”陈妈妈嗔怪着,“个死孩子,你爸来了,来来来,谁啊?你儿子!”
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然后陈爸爸的温厚声音就传了过来,“儿子!找你爹做什么?”
“……”陈苏木无语,敢情他的二是源自父亲的遗传,“你心情不错啊?”
“那是啊。我说儿子,我给你报仇了!”陈爸爸很得意。
“什么?”陈苏木活了小半辈子了,实在不记得跟谁还有什么深仇大恨需要亲爹去报。
“你那高中校长嘛,老是不让你们放假天天给你们考试的,我今天给他狠狠'拔'出来上十个黑印子,跟盖章的猪肉似的——哎!你别踢别踢……”
陈苏木额角一颗硕大的汗珠滴下,他拉了拉T恤的领口,仿佛要将胸口闷积的热气抖出来,“爸爸,我问你个事。”
“哦哦,好,搞什么事一本正经的,问吧。”老爹终于消停下来。
“你还记得不记得潘桐,我一个高中同学,以前很要好。”陈苏木问。
“潘桐……没印象了……哎,你等下,”陈爸爸握着话筒,里面传来妈妈插话的声音,然后陈爸爸了然的“哦”了一声,“你妈妈说记得,问是不是潘岳云的儿子,那个长得瘦瘦高高挺帅的男孩子。”
“潘岳云的儿子?这个我不知道,但瘦瘦高高是真的。”陈苏木皱了下眉头。
这时电话里传来咔扎一响,以及老爹不满的嘟囔,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小木,我是妈妈。”
陈苏木一头黑线,“我知道是你了。”
“你说的潘桐是你那个同学吧,以前还来我家玩过,你们一个……画室里画过画。”陈妈妈在说到“画”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十几年前的事情,变成至今家里谁都刻意回避的话题。
陈苏木听见父亲在那边咳了一声,心里觉得酸楚,又有种被父母珍视的幸福。
“恩,是他。他家后来还在我们那么?”陈苏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没,早搬了。你上大学那年就搬了。潘岳云后来升到了市里宣传部,一家人就搬走了。”陈妈妈不愧是当地八卦队队长,家长里短一门儿清。
“现在还在市里?”陈苏木皱了皱眉。
“现在不清楚了,据说又升了对吧老头子?什么?……哦,是的是的,听说现在大发了,在北京那里当了个什么基金会秘书长,算是混出头了……老头子啊,到底是什么基金会你记得不……”
后面爸妈说了些什么,陈苏木已经没有太注意,他匆匆挂断电话,在电脑里输入“潘岳云秘书长”的关键字,搜索引擎刷出来一屏的网页,他随便点击一个进去看,在名为“大爱墨友会雪灾捐名画”的通稿里看见那个站在台上举着巨大的支票模板微笑的男人,虽然比当年学校的走廊上显得发福了一些,却仍然是他熟悉的轮廓与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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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收到兰苑活动的信息,迅速找谢沉钩商量。两人从海天一色的产权与资金链入手,得到的消息让他们大吃一惊。那条深海里潜游多年的大鱼终于逐渐被拉出了水面,其身躯的肥硕远远超出两人的想象。
不止是海天一色,墨友会直接投资或间接放贷的地产在全国不下十几处。这些地在当年招投标与公示时巧妙的金蝉脱壳,既完成了合法的招标程序,又在资料上完全规避了与墨友会的千丝万缕。这些地产的当年估价合计已经远远超过墨友会基金总资产的70%,已经远远超过基金会需用于慈善活动投入的指标。
也就是说,墨友会不仅买通资深艺术家作伪义卖,更将义卖所筹集的款项大部分用于资产的增值保值,而真正用于慈善活动的款项,只是这条资产大鳄的一鳞片甲而已。
这个事实太过惊人。抛出来后将并不仅仅会导致金钱利益的断裂,更有书画古董这一古雅高尚形象的彻底崩塌,以及可能导致的社会信心的全面崩溃。难怪当年苏征原只是碰触了一个小小的关节,便被暗箱操作踢出了记者这个行业,不仅踢出,而且将其名声泼污,从根本上动摇社会对这个记者人品的信任,使他从此言无立信。
陈苏木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作为一个线人,依然在工作之余与墨友会项目推广部保持着紧密联系,并在张老的扶携下越来越深的淌入了墨友会的书画拍卖这潭深水。
谢沉钩不用遵守坐班制度,偶尔会在报社附近找一个环境与味道都过得去的地方,跟陈苏木一起吃午饭,或者下午下班时将车停在报社不远处的小区里,等陈苏木下班。平时在报社的见面看上去平常而客气,然而细微处只有恋人才感觉得到的关注与碰触让两人心底充满着隐秘的快乐。
不用加班的时候,陈苏木会去谢沉钩的公寓里,有时候顺带买上肉菜。两人简单的亲热过后,谢沉钩有时候打游戏,有时候叼着烟写稿,陈苏木就坐在地上插着耳机画速写,或者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讨论漫画的脚本与分镜。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做着各自的事情,心无旁骛,却并不孤单。身边那个人或许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举动,然而只是这种有人陪伴的意识就足够让人心里满足平和。
有时候陈苏木画累了伸个懒腰,抬头正看到谢沉钩一只手撑在额头上端详着他,眼里蕴含着温柔笑意。
两人一个口味清淡,一个却无辣不欢;一个爱追高端数码产品,另一个却爱跟笔墨较劲。看似毫无交叉的生活习惯却并未对对方产生过分的干扰,他们已经能平静接受对方与自己的不同,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然后跟另一个人分享喜怒哀乐。
谢沉钩习惯了耳边不间断的沙沙声,那是陈苏木的笔尖正快速的在纸面摩擦。这种单调的节奏轻盈而专注,仿佛世界里下起一场静谧的雨。他沉在这细密而宁静的雨声里,将思维完全的投入到资料里,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快速的敲击键盘。而他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从一个半空的高度审视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然后理出来一个清晰的轮廓。
当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瞥见客厅里的钓鱼灯发出白而浑圆的光,像是黑暗里一朵安静的莲。
陈苏木抱着速写本坐在地上,手腕迅速的运笔。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他整个人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