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了文章内容吗?”谢沉钩忽然心头一软,但依然十分冷静,“您曾说过,追求事情的真相是记者的职责。从一鳞半爪开始,挖掘事关公共利益,甚至牵涉国脉民瘼的真相。您看过它,就知道我并不仅是为了这几个月的经历而坚持。”
那边终于沉默了。
“沉钩,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那声音陡然的苍老了起来,“这么多年,只有你坚持到现在。”
“老师……”谢沉钩忽然不知要如何回答。
“征原的前车之鉴,你要吸取教训。”老师的声音里掩不住痛惜,“记者只是你的职业,不是你的职责。战士始终只有活着才能战斗,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明白。”
“我记得教给你们新闻的真实,”老人忽然说,“你们有些人将这一点做过了头,跨过了底限;可你和征原他们在这一点上,却始终不愿低头。”他叹息道,仿佛还是当年在课后对着几个学生训导的口气,“保护好你自己。”
“……我知道。”谢沉钩觉得心底一阵热流涌过,禁不住眼眶发热。
电话至此戛然而止,那边直接挂断,然后是嘟嘟的忙音。
陈苏木始终安静的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他感觉手心里妥帖的温度,深深呼吸,终于释然的笑了。
“走吧,进去改稿。”
最终稿件发出去时,陈苏木已经回到床上睡着。谢沉钩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颈脖。
有不能说的真话,不能戳破的窗户纸。选择一个迂回的姿态,将直接的指明转为隐性的分析,将一切都变为指无对症。将事实与真相转为见仁见智的多项选择,只思考,不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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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讲个故事 。。。
《七日谈》深观的4个版深度追踪报道,一条跨国国家级保护动物标本走私链条被清晰的呈现出来。门户网站纷纷将其作为头条置顶,跟帖、电话、信件等如过江之鲫,一时间沸沸扬扬。
谢沉钩被领导带到会议室,戳着额头又疼又恨的教育了一番。
“我可是把命豁出去了给你签的版!”领导吹胡子瞪眼睛。
“你能签就说明丢不了。”谢沉钩难得小心的理直气壮,怎么看也不像给领导顺毛的样子。
“滚吧!”领导气得一拍桌子。
谢沉钩衣衫肃整的滚了,嘴角却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笑。
陈苏木在看报纸的时候,眉头拧得像条麻花。
午饭时内网上给谢沉钩信息:谢老师,中午一起吃饭?
谢沉钩应了,到点在院子门口等,被迎面而来的朱云飞了个媚眼,“等我家正太呢?我正让他加班儿来着,别等了!”
谢沉钩淡淡扫了一眼,懒得搭腔。
朱云拖着洪桥笑着走远。陈苏木揣着份报纸踏踏踏跑过来。
“加班?”谢沉钩问。
“呃?没有啊!”陈苏木疑惑,然后又兴奋起来,“来来来!我今天请你吃肉!”
“……”
“不爱吃?”陈苏木十分纯洁,“今天出粮,我请你吃海岸阳光!”
在灯光幽暗的海岸阳光里,谢沉钩便看着盘子里一块块削下来的烤肉默默无语。
陈苏木吃兴致高昂,手里刀叉就没停过。
“呃……你不爱吃肉?”陈苏木发觉了对面的人一动不动。
“还行。”谢沉钩反应过来,淡然笑着拿起刀叉。
他对肉类没有太大兴趣,学生时期大概有一段无肉不欢的日子,然而随着进入社会,应酬增多,便对肥甘厚味逐渐淡了下来。他慢条斯理的切着盘子里油汪汪的肉块,顺便打量着对面大快朵颐的人。
“我下午有会,你找我有事?”他问。
“……”陈苏木将头从盘子里抬起来,“没事不能找你吃饭?”
“……不是。”谢沉钩否认。
“得……”陈苏木忽然转了转眼珠,诡异的吸了口气,出口成章:“我想你我想跟你一起吃午饭我不看见你就吃不下你就陪人家吃一顿饭嘛……”
谢沉钩在这突如其来的琼瑶腔里石化了。
始作俑者小人得志,亮着眼睛十分开心。
谢沉钩打量着对面意气飞扬的脸。那些过往的成长仿佛在他身上镌刻了痕迹,然后又带着这些痕迹藏匿到不知何处。眼前的年轻人笑意盎然,虎牙沾了油,闪闪发亮。
“还是有事吧。”他低声笑着。
“嗯……有。”陈苏木止了笑,从身后抽出报纸,摊开来放在桌子上。
谢沉钩扬眉。
“好了!”陈苏木抽了纸巾擦擦手和嘴,最后的晚餐一般将手一摊,“讲故事吧!”
“什么故事?”谢沉钩失笑。
“……池有间那天说的事,还有……你在电话里说的事。”陈苏木忽然有些黯然,他停了停,固执的看着他,“你的事情。”
眼眸明亮而坚定,唇角不自觉的颤动。敬小慎微的期盼,小心翼翼的等待。
谢沉钩听见自己微微一叹,然后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来。“好。”
海岸阳光并不像它的名字,相反,店里刻意营造出一种明灭不定的光线,使人感觉如至茂密芭蕉林中,有一种野性的神秘感。
有意无意的,这种氛围为谢沉钩的轻描淡写起到了极好的烘托作用,让陈苏木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密访时被人察觉,抢走相机,殴打,并被带入地下黑网的势力范围。被抓时只来得及按出手机上早已设好的紧急号码,然后在阴暗湿冷的地下室里等待不知会不会有的明天。直到有一天,一个操着土语的人将他带出来,在一个屋子里看见苏陌一身土老板的装扮坐在大藤椅上叼烟斗,这才抖索着双腿跪下,涕泪横流,做出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
不知磕了几个头,苏陌才用脚尖勾起他的下巴斜着打量了几眼,一个窝心脚将他踹出了门。
事后苏陌对着一脸黑气的谢沉钩连连赞叹:影帝!太他妈影帝了!你那双膝一跪我顿时觉得我成了天王老子!
陈苏木目瞪口呆的听完这些,心里翻江倒海。一方面为他绝地攀岩般的危险揪心;另一方面,又实在无法想象这个铁骨书生跪地求饶的绝世奇观。种种情绪在他脸上最终形成了一种扭曲的表情,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能说什么。
谢沉钩眯起细长眼睛,摸出烟来点上,“不许联想。”
陈苏木迷蒙的抬起眼,十分认真的说,“谢老师,等我以后长大了罩你。”
“噗”的一声,谢沉钩差点一口烟呛进气管里去。
陈苏木忙给他再叫一杯柠檬水。
“你……”谢沉钩望着他,气得发笑,“你还真是我认识的那个二人。”
“二人?”陈苏木怒。
“不二能想要罩我?”谢沉钩压抑着声音里浓浓的笑意。
“等着看!……我是认真的。”陈苏木怔怔看着他,然后低下头。
谢沉钩满腔哭笑不得顿时化成一泓绕指柔,他失笑,看着对面垂头丧气又固执不甘的年轻人,终于没奈何的慢慢笑了起来。
“苏木,我记得跟你说过,会回来听你的故事。”他碾灭了烟,“在这个承诺里,你和我,是缺一不可的。”
“所以,我会罩好我自己的。”他望着他,沉声说。
在那一片漆黑的地牢里,当他瘫坐在地上,思绪沿着黑暗四散开来,最终沉淀出的一点光景里,有一些过往的影像。他的心像是一颗掰开的椰子,坚硬的外壳下流动着清净的水。他审视那一泓水,在碎影流光里看见一个蜷伏在地上,安静睡觉的小女孩,她看上去疲惫极了,又睡得十分恬静。眼睛轻盈的合着,仿佛还在轻轻颤抖。
那个线条组成的熟睡的孩子,像是最黑的夜里一点温暖的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好啊,狗血养人呐……
这其实是一个及其理想化滴文……精神层面滴小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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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错位与重叠 。。。
对于报社经营来说,上半年都是属于项目启动与洽谈的季节,虽然熬夜与出差仍然无法避免,但属于自己的时间总是相对多一些。
陈苏木在租屋阳台上养了两盆茉莉,指望着能在夏天里借到一点香味。他在阳台上给茉莉浇水时,心里不免为自己的文青体质默默汗颜。某天下班经过小区外的苗圃,看到一盆观赏石榴,不知店家怎么栽培,4月初的枝桠上已经缀满了朱红色的小花蕾,个个饱满,活似立刻就要涨开。
他蹲下去细细看那盆石榴,半晌才问了价钱,20元,于是废了半天力气抱回家。
某天早上晾衣服的时候,看见一角的石榴已然开出火红的花来,轻盈而蓬勃,带着阳光的感觉。陈苏木看着那蓬蓬裙似的花朵,惊讶的发现,原以为花开时会勾起的惆怅回忆竟然没有如期出现,简单的快乐从心底油然而生,如蓝天一般明净。
到天气热起来,茉莉花也开了,在苍绿的叶子下闪烁着一抹抹雪般的白,好似个个满月。陈苏木忙完白天的项目进度,交代下面几个人相应的注意事项,便早早打卡下班。吃过饭便就着晚风练习白描。
练习的时候没必要用上宣纸与墨,他依旧抱着画板,用铅笔描花瓣每一处细微的弧度,带着生命浑然天成的优雅。当他完全投入进去,难以遏制的饥渴与欣喜便包裹了他,他在眼前的微观世界里体会着快乐与痛苦,极致的宁静与焦躁。
当他画画时,便能忘记一切,工作,以及谢沉钩。
他们爆发的第一场争吵来得凶猛而突然。
当他辗转了多个晚上,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然后在某天吃饭时,他放下碗筷,郑重其事的宣布:“谢老师,我想做记者。”
谢沉钩当时彻底愣了,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二娃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吃饭。”他淡淡说,当他只是开一个玩笑。
“我说真的。”陈苏木固执的看着他的眼睛。
谢沉钩终于放下手里的碗筷,认真的回望着他。
彼此僵持了一会,谢沉钩眼里逐渐有了一丝诧异,“认真的?”
陈苏木点了点头。
谢沉钩垂了眼睑,没说话。过一会,按了铃,叫了一壶水。
“我打听好了,只要我向报社提出申请,我可以做新闻部的实习生。考上记者证后就可以。”陈苏木眼睛闪闪发亮。
“实习生?”谢沉钩皱了眉头。
“对!如果你不想带我,其他的老师也可以!”陈苏木说的兴起,连带虎牙也微微露了出来。
“这不是我带不带你的问题。”谢沉钩眉头皱得更深。他习惯性的摸出烟来。“为什么想当记者?”
陈苏木张口结舌。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想,这种想来得单纯而迫切,是他立刻开始着手了解相关程序,却并未思考这种念头产生的由来。
“难道是因为我?”谢沉钩脸上慢慢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一种嘲讽。
不,就是嘲讽。嘲讽与难以置信揉杂在一处,形成一个颇让人心寒的笑意。
“什么意思?”陈苏木立刻被这个笑意激怒了,仿佛自己一腔热血被兜头浇了盆冰水下来,“什么叫因为你?”
“因为喜欢我,想要靠近我,想成为跟我一样的人。”谢沉钩维持着那个笑容,淡淡抽着烟。
陈苏木此刻已经不能以单纯的愤怒来形容了,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侮辱感。谢沉钩轻描淡写的说着这句话,身体放松的陷在黄花梨木靠背椅里,仿佛一个身处事外的人在看一个拙劣的笑话。
“不过是个做经营的,转行做记者,你当记者是菜园门,想来就来的?”
陈苏木第一次听见那一贯沉静温和的唇角吐出刻薄的话。如同一锋清冽的刀片,将他剐了个血肉模糊。
“不过是个做经营的”,陈苏木努力支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谢沉钩不是如此刻薄的人,不是故意这么说,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无论如何,这是陈苏木工作以来的最隐秘的逆鳞。它几乎是在这个内容为王的世界里,所有为盈利而生的人心底最隐忍的痛。
不可或缺,却不被承认。朱云的商业手腕,洪桥的统筹才能,老方的满腹经纶,李文苏的市场敏感,甚至阿莉她们的设计、文字方面的才华。甚至广告部的同事们……这些立体而丰满的人,只能被看似占据道德高度的人一言以蔽之:“认钱做爹”。
朱云经常笑眯眯说:“不过就一句话,何苦纠结啊少年们,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向着钱的方向,飞奔吧!”这句话虽然长自家志气,却也是一种无奈赌气的自嘲。只要话不说明白,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罢了。
那个在青川的月下,温柔的告诉他,“无论初衷怎样,做了总比不做好”的人,那个无数次在他伤心难过时温柔靠近他抚慰他的人,那个……他开始不自觉想要走近的人,却带着淡淡笑容,毫不在意的一伸指头,将那层窗户纸捅破,露出一个黑色的空洞。
陈苏木觉得自己血液里渗出一丝刻骨的冰凉。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反而因为极冷而清醒。拽着他几个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情绪迷雾散去,他发现自己心底浮出的答案竟可悲的与谢沉钩的嘲讽重合了。
是的。因为喜欢,想要更多的了解。想靠近,想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的世界里最亲近的人……
陈苏木突然打了个寒战,熟悉的感觉穿越十年时光,利剑一样击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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