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苏木站在泥浆里,觉得自己心底如着深秋的大雨一般彻骨的冰凉。
大雨冲垮了堰塞湖的堤坝,虽然水势并不大,但一路裹着山石泥浆滚滚而下,形成的泥石流转瞬之间席卷了整个洛水。
漆黑的夜里,只有水波泛着冰冷的光。
沉默。活着的人都在沉默。他们茫然的看着天空,看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在脸上,砸进眼里。
很久以后才陆续有人反应过来,开始从水里抢救一切可能抢救的东西,锅碗瓢盆、床……以及……才从地震中活下来不到半年的人。
陈苏木麻木的在泥浆中迈动着双腿,将自己摸到的一切往高处堆,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抓到了些什么。直到雨终于停止,天边泛白,他瘫坐在自己捞的一堆东西傍边,也不敢扭过脸去看。
池有间一早就带着苏陌赶了过来,苏陌留下帮忙,池有间在泥泞的废墟里找到已然呆滞的陈苏木,连拖带拽的运回了成都。
陈苏木在上车的瞬间望了望启良大爷所在的那片田野,一片白水茫茫,刺得眼里生痛。
回到成都才发现陈苏木在发烧,送医院一量,39°4,医生赶紧给挂了点滴,晚间体温降了下来。结果到第二天中午再量,又烧到38度多。
如此反复几天,陈苏木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脑袋里大雾茫茫,仿佛被谁暴打过一顿,又钝又痛。池有间临时店里有事不在,他觉得嗓子里炭烧一样的干痛,只好自己下床倒水。
“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他一惊,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人。声音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他安下心来。
谢沉钩走过来,伸手扶起他,“坐一会,我倒水给你。”
他半撑起身子,谢沉钩抽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待他靠好便去饮水机那接水。
陈苏木接过杯子就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谢沉钩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慢点喝。”
“还要。”陈苏木一递杯子。
谢沉钩无奈的笑笑,只好又接了一杯,“一口一口的喝。”
刚才的一顿牛饮解了喝,这会便能慢慢一口口的抿了。
“你怎么……?”陈苏木十分不解。
“我一直在四川。”谢沉钩温和的笑笑,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烧。”
正说着,池有间便带着医生过来。
“7床陈苏木,对吧?”小护士核对姓名。
“嗯。”
“打针了,来,手握拳。”
针头刺破手背皮肤仍然是有些痛的,陈苏木微微皱了下眉头。
池有间搬了张椅子过来,也只是看着他。几天前看到的场景实在太过触目惊心,面对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觉得失语,不知要如何安慰。
然而陈苏木安静的挂着点滴,发觉池有间的沉默,只是疲惫一笑,仿佛根本不记得一般。“池老板,你的店还开不开了?”
“开啊,我等着小谢去看店啊~”池有间笑着。
谢沉钩闻言施施然走了过来,“你那黑店也该暴暴光了。”
“有种你不要来住!”池有间愤愤然。
“我不住,你没收入。”谢沉钩一针见血。
“苏陌当时怎么把你捞了出来!没让你栽在里面!”池有间狗急跳墙,喊完才发现谢沉钩严厉的瞪了他一眼,这才赶紧收住嘴。
“苏木你喝不喝水?”他讪讪的没话找话。
“躺着怎么喝?”谢沉钩淡淡的抵了回去。
“吸管儿……”池有间对手指。
谢沉钩没理会,抬抬手帮陈苏木掖了掖被角,“你睡一会。”
陈苏木点点头,朝池老板抱歉的笑了下,阖上眼皮,睡眠如黑色的猛禽般扑了过来。
34
34、活着 。。。
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经冥冥一片。安静的屋子里有轻巧快速的敲击声。
陈苏木想了一会,想起来这是键盘特有的声音。他转动脖子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人端正的坐在桌前,背对着他忙碌的打字。
又是几个月的消失和突然出现。穿着简单的衬衣,肩背处看着有点空落落的,但绷起的线条却十分有力,逆光的背影如同他本人一般,带着沉静的书卷气。而他敲击的简洁节奏充满力度,如同他笔下的新闻,冷静而犀利。
或许是持续高烧带来思想上也一并的倦怠起来,陈苏木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形状,好似一滩无形的水,在青草地上蜿蜒流过。
直到外面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路上街灯的影子投入室内,谢沉钩才完成初稿,习惯性存盘,然后动了动僵直的颈脖。
听得身后一声笑,这才转过身来,“醒了?”
“嗯。”还没开灯,看不清表情,但听得见声音是柔软的,还带着一点久睡的缱绻,“我好像是第二次看见你的工作状态。”
谢沉钩走过来拧开床灯,橘黄色的光水一样迅速充盈了整个房间。
“怎么?”他好奇的问。
“特别像个人。”陈苏木咧开嘴笑起来,连带两只虎牙都亮晶晶的。
谢沉钩闻言只是一笑,走过来探他的额头,“你在这个时候比较像人。”
“那平时是什么?”陈苏木嘟囔着。
“机器。”谢沉钩眼尾泛着笑意。
陈苏木看那细长的眼睛盈盈的发亮,竟一时有些愣怔。忙忙的挪开眼神开始转移话题,“谢老师,你……”
“我说过,要回来听你那十年的故事。”谢沉钩嘴角凝笑的看着这位眼神闪烁的病号。“不过现在,你先休息。烧退了我们慢慢说。”
他轻轻抽出陈苏木背后的枕头,帮助他将打针的手放平,调整了点滴的速度。然后在一边安静的坐着。
陈苏木不想睡,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谢沉钩失笑,“瞑目吧。”
病号露出小虎牙,竟然孩子气的不依不饶,“不。”
“为什么?”
“……”陈苏木眼里的光黯淡下来,“我不敢闭眼睛。”
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便挥之不去。
事后看见,与事中经历,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而那冷雨透心的绝望太过深重,那种生命流逝的冰凉浸满他的身体发肤,根本无力承受。
眼泪终于慢慢积满眼眶,然后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在枕边砸出一个小圆斑。
谢沉钩痛惜的看着他,那双晶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一种无力的苍白,泪水正从里面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浸湿他的脸。
他们都没说话。整个屋里只有一盏床灯,流泻出橘黄色的光,仿佛温柔的太阳。
“余华的《活着》,看过?”良久,谢沉钩抚摸上他的脸,将那些泪水轻轻揩去。
陈苏木点点头。
“书里揭示了一个生活的真相,那就是静静的活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陈苏木看着灯光下他蹙在一起的眉,觉得笔锋下的那个谢沉钩第一次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活着。”他情不自禁的喃喃,然后摇了摇头,“为什么他们要活着这么难……”
谢沉钩轻轻拂开他额上散乱的头发,“任何人活着都很难。”他说。
所以我们活着的人,都要继续活着。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他拍拍陈苏木酡红的脸,“饿吗?”
“有一点。”
谢沉钩站起来打了个电话,“我,把你家豆花舀两碗上来。”
陈苏木囧囧有神的发觉,这位的书生形象可能在他面前从此俱往矣了。
仍然低烧往复不褪,池有间的老爹忽然找了个法师来掐指一算,说年轻人被冲了魂,得叫一下。纵然屋里池有间并谢沉钩几个高精尖份子都面面相觑,也挡不住池老爹的坚持。于是本着“好看戏”的围观心态,几个人同一个晕忽忽的病号一起欣赏了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糟粕(池老爹:哪个说糟粕?!)——叫魂。
灵异的是,这魂到还真是给叫了回来,陈苏木的体温在法事做完便大睡了一场,再醒来,体温已降到36°8。一身的汗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给法师吓到的。
谢沉钩哭笑不得的感谢了池老爹和法师,还郑重其事的付了钱。然后被医生严肃的劈头批评封建迷信并痛心疾首了一番。
陈苏木同学被平安的转移回池有间的客栈里,给朱云告了三天假。
这期间谢沉钩变得十分繁忙,他将电脑搬到陈苏木的房间,每天对着电脑狂敲。间或接到电话,便沉着脸走到走廊带上门,陈苏木只能听到模糊的争吵声。
直到出版日头一天晚上,他出去买抄手。买了两个小时也没见人回来,街灯都亮,光从窗外透进来,影影绰绰的。
陈苏木打了两个电话都在占线,实在饿,便将自己撑了起来。客栈大堂里没人,池老板不知道又去哪里晃荡了,于是他拖着脚自己坐了电梯下楼。
街边长凳上靠着一个男人,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熟悉,何况手边还放着一个方便碗,上面印着王婆抄手的标识。
他走过去,绕到男人前面,仔细弯下腰来打量。
谢沉钩一抬头,那张清瘦的放大的脸就在眼前,生生将他从沉郁中吓了一跳。
“我饿了。”陈苏木毫不客气的坐下来,端起那碗抄手,熟练的揭开盖子开始吃。
“……不好意思,坐着坐着,没留神坐了这么久。”谢沉钩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陈苏木看着他的侧脸,线条依旧是分明而倔强的,眼神里却是一种苍凉的疲惫。他放下碗,伸手拨了拨他额前垂下的头发。
谢沉钩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浓烈的情绪忽然翻涌,好像地平线上骤起的风暴。他抓着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不着痕迹的隐在两人中间的缝隙里。
陈苏木只觉得握住自己的几根手指有种激动的冰凉,它微微颤抖着,坚定,却又有几分探知。
于是他加深几分力度回握过去。
“稿子?”他小心的问。
“嗯。”谢沉钩并不回避。
陈苏木沉默,有些事情发生的再多,并不代表就能习惯。
“苏木,”谢沉钩忽然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这边拨动了一下。
“手感?”不知道为什么陈苏木只想插科打诨。
谢沉钩轻笑,“可以炒菜。”他看着被自己拨弄的那颗不安分的脑袋,“吃吧。”
陈苏木将头埋进碗里,继续自己的果腹行动。
“晚上……”谢沉钩思拊着,“给我讲那十年的故事?”
他感觉到那颗脑袋有暂时的停顿,轻轻一笑,“不说也可以……那,陪我等等稿子,好不好?”
与其说是那略带恳求的语气,还不如说是那一刻他指尖传来的细碎的颤动,让陈苏木觉得震撼。他逃避似的吞下一只抄手,努力压下心尖上涌出的心酸,“好。”
那一刻他不敢抬头,不敢直视谢沉钩的眼睛。他不知道此刻街灯流火在他眼里是怎样的光景,亦不敢面对这一刻那个平素坚定自持的男人的脆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含糊答应的,究竟是那一个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次……牵手……呸!
35
35、所谓的为了你自己 。。。
石榴花并没有延续到那个高二的夏天。学校接受了一笔巨额款项,在画室的一边开工兴建逸夫楼。那一片花园被铲了个干净,画室的光线也被遮挡了一半。美术老师只得问教研组要了经费装了几幅厚实的窗帘,并重新买了两盏聚光灯。
一年半的时间下来,画室淘汰了不少人。但中途加入的潘桐竟然奇迹般的留了下来。
在素描和色彩上只能说中规中矩,但在速写上,上天赋予一个人的能力便无可阻挡的在笔尖闪现出令人艳羡的光来。
画室因此总招来一些花痴的小姑娘趴在窗口看。潘桐习惯翘着二郎腿,将画板竖在怀里。陈苏木站在画架前,在画画的间隙里偶尔回头,会看见那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对着静物了无兴趣的涂抹,他竖起铅笔目测的样子,他笔尖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的专注,包括悬在鼻尖上方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的柔软发丝。
潘桐对色彩与结构全无兴趣,他只爱速写。他的速写本上隔几页就能看到一个男孩的形象,或坐着,或站着,或趴在桌子上睡觉,摊开的书挡住半边额头,微张的嘴角有藏匿了小虎牙的微妙弧度。
他试图说服潘桐认真去对待素描与色彩,但潘桐不屑一顾。于是他们争吵,“素描和色彩是基础,速写占的分值不高!”陈苏木严肃的说。
“我对素描没兴趣啊~”潘桐坐在桌子上,无趣的晃着腿。
“这跟你的兴趣没有关系!”陈苏木急了,他看着那两条晃动的长腿与它主人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严肃点!”
“我很严肃啊!”潘桐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站直了比陈苏木高出来半个头。
“我很严肃啊!不严肃我蹲在画室里画这些该死的线!”他暴躁的敲着画板,“他妈的从早到晚的一根根排!”
陈苏木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耐着性子,“潘桐,我们首先是要考上大学才行,通过美术专业考试才是关键。”
没想到那人嘴角勾起来,一声哼,“大学,哼,大学!”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俯□子逼视陈苏木,“原来你要我来画室是跟我爸串通好了?挽救失足少年是吧?”
“你爸是为你好。”陈苏木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往后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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