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峦彻底笑起来,以手掩唇,在谢致耳畔低语数句。他虽然遮掩,但是隔着很近,常蕙心仍听见了“生辰”,“寿宴”几个词。她前后一联系,便明白了:如今局势只是暂稳,仍有暗涌。明日除夕,正好是谢致的生辰,周峦想给谢致办一场恢宏热闹的寿宴,也借此机会,笼络大臣,君臣同乐——当然,这也是周峦的主要目的。
给谢致办寿宴,其实就是个幌子。
谢致挑眉,声音骤然提高,似乎十分不满意:“这就是你之前说送我的大礼?!”他咬了唇,轻斥:“我刚才就不该同情你这个骗子!”
周峦连忙摆手,想要澄清他准备的大礼可不是这,大礼与寿宴无关。但周峦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谢致却已弯腰低头,改变了语气:“臣谨遵陛下旨意。”
周峦的话堵在胸口,憋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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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雪后放晴,艳阳天。
时逢佳节,城中家家都热闹,但是最热闹的,还属汉王府里。
复位不久的皇帝,亲自主持,为汉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京中的官吏都去了,比日常早朝还到得齐整些。人多坐不下,桌子从堂里摆到堂外,走廊两侧,后院……连池塘旁边都摆了两桌。几位朝臣喝到微醺,站起身欲去小解,两腿摇摇晃晃,同桌的官吏赶紧扶他:“唉、唉,当心!”诸人打趣:“别坠到塘子里去了!”
众皆哄笑,引得附近一圈桌子旁坐的大臣们皆朝这边看,私语打听,得知了真相。便有谢致身边的官员,喝得太多,一时口无遮拦冲:“殿下,您的府邸太窄啦!”这位官员笑道:“殿下应该让陛下给您扩建!”
谢致之前鲜少表情,听到这里,终忍不住皱眉,脸布愁云。少顷,谢致眺眼,偷望向正同几位大臣谈笑饮酒的皇帝周峦。
周峦说今日就像是家宴,大家不妨放开了来喝。起先,诸位朝臣还略有拘谨,这会喝多了,已逐显散漫……有几位话多的,与谢致稍微熟一点的大臣向谢致由衷感叹,如今的新皇帝,昨日祭祀的时候,比他前一位威严。今日宴会,新皇帝和善宽厚,诸事有趣,没想到论起可亲,新一位亦比旧一位更加可亲!
叫大家怎能不喜欢!
谢致淡淡注视着周峦,抿了抿唇。周峦的目光却不曾向谢致这边投来,新皇帝忙着与不同的朝臣闲聊,三言两语,就能点到点子上去,不失不过。
可见皇帝私下下了多少功夫,却从不曾放到面上来。
突然有一位着绿衣的大臣从桌边冲了过来,动作莽撞,带倒了座下的椅凳。绿衣大臣冲至周峦面前跪下,叩首道:“陛下,微臣死罪!”
周峦面露诧异:“李大人,你何罪之有?”
李大人两臂一颤,宽大的袍袖里掉出一只匕首,叮咚落地。李大人磕头坦诚道:“小的、小的受谢景逆贼挑唆,还曾妄念……妄念在今日为他夺回、夺回……罪臣见陛下今日处事,平易近人。陛下几番与罪臣交心,询问关切罪臣的身体,有无烦恼,又对臣知无不言。陛下对臣的好……令臣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痛悔!罪臣已幡然醒悟,不该助纣,心甘情愿受陛下严惩!”
却原来,是心念谢景的旧臣。
周遭的喧哗倏然寂静,变作鸦雀无声。许多半醉的人,立刻酒醒了。
众人头顶上,冬日的太阳竟也觉得有些烤人。
气氛压抑,呼吸不畅。
最先温和笑出声的,是皇帝周峦。他前进两步,亲自弯腰捡起地面上的匕首,右臂忽地一扬。众臣瞧着他的动作,均是心头一窒,以为皇帝要杀李大人。
周峦却将匕首高高抛起,划出一道仿若虹桥的弯,将匕首准确投入池塘。
周峦躬身前倾,亲自扶起李大人:“大人只是一时糊涂了!朕任人一贯为贤、为才,不拘束于这些。大人将来为国出力,朕既往不纠。”
李大人自是伏泣。
周遭诸位大臣均低头,默然不语。
谢致往左右看了看,目光最后胶在右上角的那一桌宴席上。少顷,他将目光缓缓移开。
听着周峦又安慰了李大人几句,接着,年轻和善的皇帝举起酒杯,自罚一杯,竟道“为诸位压惊”。
大家几时听过天子说这样的话,立觉当今陛下有一股子随和气,赶紧站起身来,举酒谢恩。很快,紧张的气氛消散,欢声笑语又重回到汉王府内。
近申时的时候,谢致悄悄溜了出来,他今日穿着灰衣,并不显眼,是以寿星欲离府,竟无人发现。
谢致不走正门,也不走侧门,纵身一跃,就坐在了墙头。他跷起一只腿,正准备往下跃,却下意识地回头低望,发现常蕙心正站在府内墙根处,抬头望他。
谢致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常蕙心一跃而起,反问道:“你说呢?”
这寿宴,已经不是谢致的寿宴。再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谢致释然而笑,右臂从常蕙心背后绕过去,揽着她一同跃下,离开汉王府。
除夕之日,百姓们多待聚在各自家中,平日热闹拥挤的街道,今日竟鲜少见人。
再加上街道两侧的店铺均未开门,小商小贩也不出来摆摊,整个街道空旷无比。
谢致和常蕙心牵手走到一条街,这条街上竟只有他们两人。
谢致往左看,往右看:挨家挨户都挂了红灯笼,贴了桃符、门神……就是这些装饰物的功劳吧,空旷的街道竟没有死气,不显得孤寂。
但谢致却也做不到,似这些灯笼、桃符般红彤彤喜气洋洋。
常蕙心突然问:“三吴,方才那李大人,是演的吧?”
“是。”谢致如实告知:“不知你瞧见没有,右上角那一桌坐着的,里面有几位才是真有心的。那几位应该就是暗卫的头领。昨日殿上,这些人虽然没有站出来,但心中始终忠于……”谢致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该怎么称呼谢景。最终,谢致选择用“大哥”这个称呼。
谢致道:“他们始终效忠我大哥。大哥现今关押在天牢,这几位同他失去了联系,不得不擅自主张,定下今日在我寿宴上行刺,先捉陛下,接着去宫内救出大哥。陛下早知其计,便安排了人来演‘迷途知返’,果然,那些人心有所动,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谢致话音在顿,他的语速很慢,每走一步,才说上一两个字,“我想,那几位,以后也不会再谋反了。”
常蕙心追问:“李大人这出戏,陛下……事先同你商量过的?”昨日谢致和周峦在甬道中私语,常蕙心并未听到他们讲得这么细。
谢致声音放低:“嗯,他今早驾临时,同我打过招呼。”他忽然步伐加快,急走几步,常蕙心被他牵着,也不得不加快步伐。走着走着,谢致突然偏头道:“我有点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这文正文这周就能完结。后头还有最后一个小高。潮#
、第71章 月照梨花(五)
“怎么了?”常蕙心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情不自禁扶住谢致:“怎么觉着难受了?是胸闷?是刚才府里的食物有问题,还是替我续命那事出了差错?”
谢致一楞,先是伸手抚了常蕙心的手背,开心笑起来。而后才道:“都没有,陛下没有下毒;我自己身体也没有问题。”
常蕙心沉默片刻,问道:“是因为今日的宴会沉闷么?”
谢致轻抚常蕙心手背;小时候谢致抓常蕙心的手,觉得她的手背又大又宽厚。现今她的手却又小又细,细细柔柔包裹在他粗糙的掌心。
谢致五指蜷曲,将常蕙心的手抓起来,道:“嗯。”
常蕙心沉默不语。今日,周峦才第二日当皇帝;以后谢致只要留在朝中,这样郁闷难受的日子还要长长久久过下去。她不愿见谢致郁郁寡欢,不由劝道:“今日的寿宴是过得有些让人胸闷,明年我们好好过。”
谢致道:“我过生日的时候,不想请那么多人,只想和你一起,就跟平常一样。”说到这,谢致心有所动,徐徐旋起嘴角,脸上浮现满足之色:“不过话说回来,你回来后,我过的这个生日,是我心里最热闹的。”往年都太孤寂了,无论是过生日,还是过年,因为始终缺少一个人,再热闹都冷清。
常蕙心仍想着周峦当了皇帝的事,恐怕谢致将来日日都要郁郁寡欢。她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常蕙心正准备对谢致说,不如我们离京吧!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去,就听见谢致问她:“你说……我们是出了京城,还是住进皇宫?”
“什么?”常蕙心失声喊出来。
谢致瞅了她几眼,嘴角一勾:“后边那半句,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有那么一瞬间,常蕙心仿佛瞧见初次和谢致重逢时,他的神态眸光。当然,也只那么一瞬,稍纵即逝。
谢致抓着常蕙心的手突然掐紧,低声道:“有人跟踪。”
常蕙心旋即回头,发现就在距离两个不远的拐角处,有数寸青色衣角露了出来。常蕙心勾唇一笑,心想这跟踪的人,藏得真够低劣的。
常蕙心轻轻在谢致耳边说:“我们逗逗他。”
谢致眨眨眼睛,和常蕙心同运起轻功,快步急走,直走到前面的岔路口,迅速转进去。两人同瞄向身侧房子的屋顶,心有灵犀,在同一时刻纵身跃起,上了房顶。
等了许久,都不见那跟踪的人追上来,谢致不由得伸臂抱住后脑勺,身子直接往后倒,手枕着瓦片,叹道:“这人追得真够慢的,像乌龟爬。”
常蕙心点头:“是有点慢。”
谢致不屑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懒得再观察底下。常蕙心摇晃他的手臂,吓他:“唉,别掉以轻心啊!当心那人要么不出现,等会出现了带着千军万马。”
谢致轻轻道:“千军万马又如何,我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若无物。”
“又臭。屁吧你!”
“毫无夸大,你夫君我是真真正正勇冠三军!”谢致辩道,心想着当初要是带着常蕙心出征就好了,他一人一骑,射中主帅,威风八面的场面就能被常蕙心看着。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军中太不安全,永远都不要带她去。谢致故意把话题带歪:“怎么,不信?我勇不勇,你不是最清楚……”他坐起身,带着笑,脸凑近,启唇欲往她颊上吹热气,突然瞥见拐进巷子里的人,谢致整张脸陡然垮下来,手上用力,紧紧拥住常蕙心。
谢致的脸绷得特紧。
屋顶下,过道上,站着容桐。
容桐似乎比以往聪明了不少,左右张望不见人,立即就仰头看,发现了谢致和常蕙心。容桐第一眼,瞥见的是谢致掐在常蕙心腰间的那只手,容桐的目光从谢致的食指下移到小指……目光仿佛在谢致手上胶住了,心里想移开,眼睛却移不开。
还是常蕙心主动从屋顶跃下来,打招呼道:“琴父。”
容桐一下子就想起当初放榜那天,常蕙心从地面上跃起,飞至二楼,坐在窗楹上笑问,“琴父,都考完了,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
那时候她从底下往上跃,跃到他身边,让他心动。这会儿,她从屋顶往下跃,容桐随着她的目光低头,瞧见常蕙心一双脚尖触地,心动仍在。
只是心动中添了太多沧桑。
容桐抬起目光,第一反应不是直面常蕙心,而是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容桐的目光向右,稍稍往上,晴空碧蓝,今日是个好天晴。他不禁又想到放榜之日,那天也是个好天气,白云蓝天……容桐甚至想到,那时候韦俊还活着呢。那是第一次放榜,韦俊还中了榜。
谢致亦从屋顶跃下,袍袖一抖,一阵冷风,吹得容桐后退一步。
谢致毫不犹豫隔在常蕙心和容桐中间。
谢致问容桐:“你怎么还没离开京城?洪大夫呢?”昨日,逼宫事成后,谢致曾背着常蕙心,却找过容桐的父亲,向容父索要药方。容父却道,他和容桐还没离京,不能算作平安,得让他和容桐先离京。谢致自然不依,说倘若容家父子远离了京城,谁来给谢致方子?
容父微笑,道:“这个不用担心。”容父交给谢致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说这个便是方子。
谢致举起白纸,对着光线照了又照,仍是白纸,不见字迹。
“现今看不出来的。”容父解释道:“在下言而有信,殿下大可放心。只是在下谨慎,说实话不大放心殿下,所以特制了这张纸。殿下只须耐心等候七日,七日后,这纸上的方子自会显现。”容父心想,七日,已足够他和儿子容桐远离京师。
见谢致仍抿着唇,脸上无笑,容父再出言道:“殿下真的不必担心,七日后,只管照着这方子给谢夫人抓药,调理一两个月,就能痊愈。”讲到这,容父自己心里感叹,常蕙心身边的男人变了,“谢夫人”这个称呼居然都不用变。
想到这,容父愈发觉得应该拉着容桐,早早离开京城。
再也不要回来。
……
所以这会谢致见了容桐,除了意外,还有些不悦,问道:“你怎么还没离京?”
容桐回道:“不打算走。”
谢致皱眉,“不打算走?你父亲呢?”
“家父被我说服,暂时亦不会离京。”
谢致提高了嗓音:“你又打算做什么?!”
容桐并不急着应答,回头往巷外看,很快,就见着容父步伐匆匆,也拐进这条巷子里来。容父年纪大了,平日酒又喝得太猛,脚下走快了,嘴上就喘得厉害:“殿下、殿下放心,这次是在下、在下……和犬子一道做的决定。”
常蕙心劝道:“洪大人不急,慢慢说。”
“还是我来说吧。”容桐抢话道。常蕙心闻声望向容桐,容桐却又将头偏开,始终不与她对上目光。
容桐不急不慢道:“昨夜,我去了一趟天牢。”
、第72章 月照梨花(六)
听闻此言;谢致和常蕙心异口同声问道:“你去天牢做什么?谁放你进去的?”常蕙心对容桐道:“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容桐沉默,过会;用轻得似烟的声音嘀咕了几句;谢致和常蕙心都没听清。碍着容父在场;谢致不便直接说容桐是“类犬哼哼”。
常蕙心问容桐:“琴父,你究竟在说什么?”
容桐竟先环顾了一圈,确认无人偷窥,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细说。”他又道:“蕙娘,你随我来。”
谢致却阻拦道:“不行;地方得由我来挑。”
容桐一滞,“也行;但必须安全,不会被别人发现。”他几时也变得这样谨慎多心?
谢致冷哼了一声,心道容桐刚才来的时候,毛毛躁躁跟踪,要被人发现,就早发现了。谢致道:“你放心。”牵着常蕙心,引着容桐和容父来到一处。
灰墙黑瓦,若不是谢致引来,容桐还以为这一处就是寻常住家的房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