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抱着曾微和哭,终于忍不住责备了她:“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啊……”谢济把头埋下去,将曾微和的裙子掀起一些瞧,见这次曾微和的情况比上次中毒动胎气严重许多,不少浑浊物随着血一同流出来。
谢济明明知道没什么希望,却还要喊:“快、快传太医!”
此处哪里有太医。
暗卫们纷纷围上来,皇帝吩咐过,尽量不要伤及太子。暗卫们只好提着刀,垂首道:“殿下,请随臣等回宫。”
谢济跪坐在地上,挥舞手臂,像个跟父母赌气的孩子:“回什么宫,回什么宫!”谢济哭道:“你们快传太医,救本王的孩子……”
暗卫们面面相觑,领头的暗卫是个耿直之人,直言劝道:“殿下切莫心痛,来之前陛下吩咐过,国夫人腹中胎儿不可留。”
曾微和突然后仰,谢济紧张地搂紧她:“微和,怎么了?”
曾微和道:“我冷、我疼。”
谢济满腔懊恼,亦无比懊恼自己的父皇。
暗卫跪下,尝试着拽起谢济:“殿下请随臣等回宫。”
谢济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任谁也无法将他拽起来。为首的几名暗卫互相对视,最后齐点了下头,不再去拉谢济,改为去抬曾微和。
谢济慌了,用双膝在地上行走,牵紧曾微和的手:“你们做什么?我要同微和一道,不分开!”莫说她现在胎儿不保流血不止,他不应该离开她。就是生生世世,他也不肯分开。
谢济牢牢抓住曾微和的手,五指固执地从她指缝间穿进去,挽紧。他蹙着眉,泪流不止,又想到之前曾微和交待的,“阿济,我们等下就算拼力一死,也不要被他们抓住”,这会两人还是成了陷阱中待提取的猎物,谢济哽咽着认错:“微和,我对不起你。”
太子和许国夫人一个也拉不动,无法押解回宫。暗卫们十分棘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拿这一对情侣怎么办。暗卫中有个机灵的,突然道:“太子殿下,您和国夫人还是随我们回宫吧,御医也只有宫里有啊!”
谢济向来任人左右,这会听这暗卫一言,仿若突然被人敲醒了般。谢济抹着眼泪,对曾微和道:“微和,我们回宫吧,宫里有御医,可以给你治伤。”还能保住两人的孩子。
曾微和声音虚弱:“不回去,陛下会杀了我的……”
“不会的。”谢济果断道,父皇仁慈,不会伤害亲人。
曾微和笑了下,连笑也是气若游丝:“他不会伤我?那为何伤了我们的孩子?”
一句话,问得谢济哑口无言。年轻冲动的太子殿下倏地恼恨,对曾微和道:“倘若父皇真要杀你,需先过了我这关!”
曾微和抬起右手,触摸谢济脸颊。他才十九岁,白白。嫩嫩,除了一张青春的面皮,他什么都没有,怎么阻拦皇帝?
曾微和心里明明清楚结局,却固执地要一条路走到黑,道:“好,阿济,我信你。”曾微和说完,垂下了手。谢济却以为自己的女人是真将一切托付给他。谢济紧攥着曾微和的手不放,反倒越来越用力——君子言必行,行必果。第一次,母后毒害曾微和,他没有保护好。第二次,父皇命暗卫除去曾微和肚中胎儿,他仍没有保护好。事不过三,这第三次,他一定要保护好她。
谢济默然承诺,曾微和的目光却已越过谢济,去望常蕙心。曾微和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常蕙心,你猜猜,我进了宫,会不会供出你来?
常蕙心朝着曾微和,前迈一步:“微……”刚说出一个字就话音止住,因为曾微和偏过头去,不再注视常蕙心,“阿济快救我们的孩子。”
谢济唯命是从,方才还不愿起身,这会双手打横抱着曾微和站起来,催促暗卫们道:“快、赶快入宫!”
暗卫们担心谢曾二人跑了,团团围着二人往前挪,到了门外,暗卫道:“殿下请上车。”谢济抱着曾微和上车,暗卫们仍不放心,两名暗卫进车厢内看住,车厢周围还守着两层暗卫,跟着马跑。连车顶上也趴着一个。
常蕙心追到门外,恍恍惚惚,一会担心曾微和向谢景供出她和谢致,一会脑海中又重现曾微和流产的画面,白光一闪,这画面又变成了金龙神庙她自己彻骨的痛。思绪接连似潮涌,过会又顾忌,万一她做了什么大动作,连累容桐。
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是赶紧将曾微和被捕的消息告诉谢致,同谢致一起面对。常蕙心想到这,抬起脚,欲赶去汉王府,却被容桐拉住。
容桐什么时候又重新站在她身后了?
常蕙心本能地抽手,却发现容书生竟使出了全身的力量,用双臂紧紧拽着常蕙心的右臂。
常蕙心回头,见容桐目光冷彻盯着她,问道:“你这是要去给汉王通风报信吗?”
曾微和被捕前后,短短不足半个时辰,容桐又想明白了许多。
慧娘明明戴着苏虞溪的面具,曾微和却直呼其名,由此可知,曾微和同慧娘是一伙的。容桐再想起令他兴奋、羡慕、神往的七夕醉酒夜,谢致同曾微和你一言,我一语的呛声,他们也是熟识的。
谢致和慧娘也是一伙的,汉王早就知道,容桐的枕边人是谁。
可笑容桐还为谢致和慧娘的痴情所感动,给两人牵线搭桥。
慧娘?
呵呵。
容桐盯着常蕙心,道:“原来你叫常蕙心。”可笑至极,今时今日,才知道她的真名——还是从曾微和口中漏出来的。
现在想来,七夕畅饮就是个笑话,三人心思阴沉,独他和周峦是两个呆子。
常蕙心手臂被拽死了抽脱不开,只好问容桐:“你要做什么?”
容桐劝常蕙心:“莫再做邪佞事,名污青史。”
常蕙心旋即道:“我就没想过要史上留名。”她只想报该报的仇。
容桐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详细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会陛下不利的事,皆是邪佞之事。”容桐语气加重:“妄图谋害陛下的人,俱是奸佞之人!”
听容桐说得忠心耿耿,常蕙心不由寒却,呛他道:“你又能判定得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容桐振振有词:“对陛下赤胆维护既是忠,逆谋陷君便是大奸!”容桐句句都在维护谢景。
常蕙心用另外一只手扶额:“琴父,你干嘛对他这么忠心?”
容桐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常蕙心随随便便一个“他”字,指的是尊敬的陛下。
容桐答道:“陛下开科设举,令我有才可抒,有志可报,知遇之恩,忠君之事,皆将一生秉持!”
常蕙心不想伤害容桐,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轻声对他说:“你松开。”事情紧急,她得去通报谢致。
“常、蕙、心。”容桐唤了常蕙心一声,一字一句。
若说之前容桐的声音是冷的,那这会就是连冷都没有了,不带任何悲喜和感情。
容桐问她:“你是不是仍执迷不悟?”
常蕙心心底笑了一声:什么是迷?是谁该悔?
她陡然发力,左手扣住容桐一腕,猛地一拽,将他臂膀甩开。常蕙心再如法炮制,甩开容桐的另外那只臂膀,令她的右手抽出来。
容桐整个人向后倒了半步。
“常蕙心。”容桐再唤,掏出袖中匕首,双手举着,直指向她。
、第50章 鸦鬓娇颜(十)
容桐藏了一只匕首。
他本来担心暗卫抓捕时会误伤;是准备保护常蕙心的;哪想到会举起来对准她。
世事难料,容桐自己先红了眼眶。情义在,忠义也在,情与忠难以取舍;以忠义为先。
容桐双手颤抖,匕首指着常蕙心;他的嘴唇几番嚅动;却说不出来话。
常蕙心起先震惊;不敢相信容桐举匕首对准她。是她的眼睛花了么?
她的眼睛没有看错;的确是昔日友人,举匕相向。
常蕙心确认般问道:“你要杀我?”
容桐道:“我不是要杀你;我是要为陛下,为这天下除去奸佞之人。”还是要杀她。
常蕙心嗤笑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去年春天,客栈的轩窗,窗子后面像白云一样安静用功的青年……这些景物,统统离她好远了。
常蕙心横下心来,反问容桐:“你口口声声知君感君忠君,要除奸佞之人。那请问,去岁此时,帝陵玄宫内,是哪位鸡鸣狗盗之徒?!”
容桐错愕,他一心念着曾微和、常蕙心、谢致的逆行,倒忘了自己也曾做过大逆不道之事——盗窃帝陵。
更兼常蕙心眼神凶狠,步步逼近,容桐不由得后退三步,抖着手道:“你别过来!”
一瞬间情况反转,倒好像她要杀他。
常蕙心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弹,就将容桐的匕首弹开了,掉在地上。容桐膝盖一屈,差点跌坐在地上,还好他反应过来,晃了几步,站稳了。
容父刚巧在这个时候到家,酒还没醒,舌头捋不直:“这、这是怎么、么了?”
常蕙心快步走过来,回头瞥了一眼容桐,交待容父道:“你跟他说。”她赶时间去找谢致呢!
常蕙心跨出门去,不再回头。
容父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容桐,张大嘴巴,无声地问了一个字:啊?
~
车厢内,谢济抱着曾微和,马车颠簸,她一路喊痛、喊疼,不肯多说话。谢济哭得稀里哗啦,不像个男孩子……负责看守的两名暗卫都看不下去了,各自别过头。
马车在宫门前停住,暗卫们上前要押解曾微和,谢济不让,牢牢抱她在怀:“本王会把她带进去。”
暗卫们不敢押解谢济,怕伤了他,只好围绕在谢济四周,任由谢济抱着曾微和,经过宫门,跑进宫去。
谢济越跑心越虚,这一条甬道他走了无数回,最从未像这次一样恐惧,怕长长的甬道走不到头。谢济的泪滴下来,打在曾微和脸上,曾微和笑道:“你别跑这么快,气喘吁吁的……轻功真差。”
谢济一喜:她曾微和终于肯说一句完整的话。
谢济表达喜悦的方式仍是哭,“对不起,我以后好好练功。”以前他总是偷懒,该练武的时候不练武,跑出去寻皇叔一处打猎。
曾微和道:“怕是没有以后了……”
“怎么可能没有。”谢济辨道。他正抱着曾微和回东宫,等下一放她在床上,就会有太医来给她医治。
曾微和惋惜道:“我还没来得及收个徒弟,一身武艺要失传了……”
谢济哽咽着声音:“这个时候你还武痴。”
曾微和却强行要教谢济:“我教你吧。”
谢济泪眼朦胧,瞅见曾微和一双薄唇没有半点血色,他哽着喉咙道:“好,你教我,都依你。”
曾微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义父传我掌法……”她从招式说到心法,异常繁复,谢济哪里听得进去,道:“微和,你说了这么多,我记不住。”
曾微和似乎没有听到谢济的话,仍在继续讲:“半生以来,我凭着三套掌法,肆意任行。但最厉害的,却是那套不常使的剑法……”曾微和从剑法第一招开始讲,讲到最后一招,她似无意提高了声音,不再虚弱:“这剑法最后一招,我从来没有使过。它是下下之策,却能助你反败成为平局。”
谢济吸着鼻子问:“怎么个平局?”他抬眼看着前方,东宫已经快到了。
“遇着了比你强劲千倍万倍的对手,你毫无胜算,只能先拔剑自捅,似欲寻死。待敌人走过来细瞧时,你趁其放松警惕,迅速出手……”曾微和声音变弱,将这剑法最后一招的招式,心法,只说给谢济一人听。她的声音似蚊若蝇的细,却都绵绵痒痒,进了谢济心里。
曾微和忽然唏嘘:“不管是用掌还是用剑,来来去去都是潇洒张扬,坦荡快意,却没想到这最后一招,阴险狠毒,伤人又伤己。”损了一世清名。
谢济没把曾微和的话听到点子上去,他哭道:“哪个说你阴险狠毒了,你别这样诋毁自己,我听着难过……”
曾微和却不再理会谢济,大事已成一半,她闭上眼睛,养伤,也养精蓄锐,等待接下来那场大战。牢牢闭起双眼的曾微和,忽然就忆起昔年旧事,往日的画面在黑暗中徐徐浮现。那是曾微和的大婚之夜,周郎仲晦,世间无双,她千辛万苦,终于博得他的喜爱,嫁他为妻。喜堂上,主婚的谢景表哥念完“夫妻对拜”,她跋扈气盛,本着一颗炫耀和喜悦之心,自掀了盖头,以新娘妆容示人。
逾矩无礼的举动,宾客皆惊,连坐在父母位上的太后和小皇帝,面上也露出讶异上。只有她的周郎,懂她、爱她、尊重她,凝视着她,脉脉含笑。
在相公周仲晦的支持下,曾微和再无犹豫,一口气道:“今日我与周郎结为夫妻,以后便同死共生,生死追随。他去哪我便去哪,他下地狱我便下地狱。”
是谁立马插嘴,说今日大喜,动不动提死,多不吉利。这个插嘴的人是谁,曾微和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周郎大笑,伸出双臂,温柔握住她的双手。新郎新娘跪在地上,执手相看,默然不理会周遭人语。
……
曾微和迷迷糊糊忆起旧事,闭着的眼皮颤动,滚落出几滴清泪。谢济抱她到床上,见她落泪,心痛地为她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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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龙全部烧了起来,殿内并不觉冷。皇帝坐在龙椅上,看似发呆,实则在细思一些事情。
方才,他就在这金殿上,接见了班师回京的谢致和周峦。
谢致不遵圣意,擅自调兵,按律当斩。周峦亦不遵圣意,擅自调兵,按律也该斩。
但是谢致斩不得,周峦亦斩不得!
两个人打了胜仗回来,威名普天皆知,皇帝这个时候处置他们,必然会招来非议,有污圣名。
皇帝只好明降实升,象征性地罚了下谢致和周峦。同时,皇帝还向谢致和周峦套话,询问住在狄庭那几日,两人的日常生活。
皇帝是单独询问的,先问了谢致,谢致退下后,又问了周峦。谢周二人口供一致,大多数事情均如实向皇帝禀报,却隐去狄王献出协议一事,只字不提。
谢致和周峦退下去,皇帝斟酌良久,认为谢致和周峦是真不知道皇帝同狄人签过协议。皇帝转念再一想,谢致周峦两个嫩头青小伙子,仅仅凭着一腔热血,驱报国,可能还真没有什么复杂心思。
皇帝放下半颗心来。
皇帝这才询问关于太子的事,得知太子和许国夫人已押解回宫。许国夫人肚中胎儿不保,正在东宫寝殿卧床静养,太子在旁照顾。皇帝拧起眉头,问暗卫道:“怎么没把两人分开?”怎么还让谢济和那女人粘在一起?!
暗卫跪下道:“陛下恕罪,臣等尽了全力,然后太子殿下始终不肯同许国夫人分开。纵算是御医来为许国夫人医治,太子殿下仍不肯避开血污,紧紧挽着许国夫人的手,不肯分离。”
皇帝听闻怄气,道:“孽子!朕去瞧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