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帅从战马上翻下来,狄军瞬间乱了方寸。
谢致勒把后退,他脊背直挺,头不回顾,充沛雄浑的话语却是说给周峦听:“周一川,让你的人后退!”
周峦命令号手吹起号角,旗手挥旗,周家军已最快的速度撤到后面,战场上剩下的全是狄人。谢致这才振臂一挥,汉王的亲军铺天盖地自高处涌下。这一批亲军全是弓箭手,足有千人,各个训练,张弓开箭,一时破虏之箭如沙不可数,纷纷透穿狄人盔甲。更兼谢致的亲兵皆着银铠,漫天遍地的白雪一照,浑若天兵自九天降下,锐不可当。
周峦高兴得咧开嘴来笑,待谢致的弓箭手们全部射完,周峦便大喊道:“殿下稍作休息,余下来的事交给卑职。”周家军可不弄什么射箭营,都是实打实的,砍到狄人旄头,不多时,战场上皆是狄尸狄肠,鲜血遍地,仿佛转眼间冬尽春来,红艳艳的鲜花盛开在雪地。
周峦见谢致还在战场上厮杀,不由得边砍边向谢致靠近:“殿下不稍作歇息?腿上的伤需及时医治!”
谢致目光盯着一个又一个狄兵,风轻云淡对周峦:“他们可以下去,我又不累。”
周峦苦中作乐,同谢致开玩笑:“你这么急,难不成是希望我打得再快点?”
“正是。”
谢致答得果断,反倒把周峦愣住。
过会,周峦已经杀至近前,与谢致马贴着马,背对着背杀敌。周峦玩笑不断:“殿下打这么急做什么?”
谢致的答案出乎意料:“赶着回京过年。”
这都十一月初了,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除夕就是谢致的生辰,那个人终于还阳回来,他想和她一起过。
周峦歪头算了算,告诉谢致:“那来得及。这原本是最后一场仗了,但殿下想要直导王庭,那还得再打二十天,够了。”剩下一个多月,快马加鞭,能回京城。
残余的狄兵杀来,周峦和谢致不得不分开自战,离别的时候周峦开玩笑:“卑职以为自己已经够随性了,没想到殿下比卑职更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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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峦预估要打二十天,实际用了二十三天,军队才杀至狄人王庭——为此,周峦还向谢致赔了不是。
狄王差点做了俘虏,为保全性命,主动向谢周二人求和。期间,狄王私下向谢致和周峦提起狄人同谢景合作的旧事,并献上当年谢景暗中签订的协议。谢致与周峦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两人收了协议,却让狄王将此事继续瞒下去,暂时不要对外声张。
转而回到军营,周峦和谢致两个人私底下面对面,周峦将协议交给谢致:“殿下收着吧。”
谢致却拒绝了,“你收着吧。”
谢致做主,同狄人重新拟定了一份协议,其中条约无一项屈辱,割地,赔款,那都是狄人的事,狄人还得时时刻刻牢记,永不再犯。
事后,周峦暗中对谢致道:“你这协议签得凶了点,该给狄人留条活路,给他们一点钱帛补偿补偿,方才源远流长。”
谢致道:“下次注意。”
班师回朝前,狄王举办了盛大了宴会,为汉王和周帅送别。席间饮酒,喝到尽欢畅怀,狄王伸手打了个响指,引一自家女儿出来相见。公主青春,两颊红扑扑的,容貌算不上漂亮,但是胸大臀大,是狄人眼中一等一的绝世佳人。
狄王让自家小女给汉王敬酒,并随口提到,小女未嫁,正在寻觅良婿。
谢致不做回应。
狄王大笑,也不介意,转而询问周峦。周峦开个玩笑,礼貌地推辞了。
狄王就没有再提,让敬完酒的女儿退下了,三个大男人继续喝酒,欣赏歌舞,说说笑笑。
半夜,谢致和周峦回到营中,两人皆饮得有点多,骑不的马,并肩走路。天低得恍如到了尽头,如钩新月近在咫尺,四周莽莽残雪平沙。景致开阔,周峦不由得来了兴致,打趣谢致道:“那小公主看着像朵野花,别样的蛮劲,老王也是好心,殿下怎么不去采摘呢?”
谢致反问周峦,“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也不摘?”
周峦哈哈大笑:“看过的花太多了,满山开遍,嗅多了鼻子不灵敏了,闻不出来野花香。”听不见谢致做声,周峦追问:“殿下也跟我一样,鼻子不灵了?”
谢致旋即接口:“我没那么多花。”
“那殿下有什么花?”
谢致不答,继续往前走,仿若走向新月。周峦追在后面,问谢致:“牡丹?玉兰?青莲?”周峦瞅一眼附近的残雪,补充问道:“还是梅花?”
谢致良久不答,两人继续走了会,谢致突然出声:“我的花。”
周峦楞了下,谢致却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周峦道:“一川,我听闻,你的身份不一般。”
周峦瞬间止步,半响,缓缓抬臂,指着不远处的中军帐,邀道:“帐中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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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七,凯旋的军队抵达京师,逢着胜利兼过年。双喜临门,京中百姓们喜气洋洋,夹道欢迎谢周二军。常蕙心挤在人群的最前头,她心情雀跃,三吴可回来了。
汉王谢致领兵走在最前头,常蕙心一眼就望见了他。谢致给常蕙心的感觉是老了,皮相虽然看着年轻,神态上却浮现出苍老之色。
马上的谢致也瞧见了常蕙心,瞟了她数眼,而后干脆打马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贴近与常蕙心说话。
常蕙心望着谢致,心中不忍:“战场辛苦,你憔悴了。”他都老了。
谢致面无表情,少顷,自己伸手摸了一把脸,解释道:“打战到没什么辛苦的,就是关外风沙太大,把脸给吹皱了。”谢致说得轻松,常蕙心听着却挺难过,接着,听见谢致嘱咐她:“你先回去,我回来肯定要先进宫一趟,面完了圣再来找你。”
谢致说完,双手勒高缰绳,逐渐远离常蕙心。常蕙心怔怔伫立了一会,直到望不见谢致的背影,方才转道返回容府。
……
常蕙心推门跨进去,瞬间皱了眉:谢济和曾微和正坐在前院的梧桐树下说话,曾微和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一手托着腰,一手扶在谢济肩头。
常蕙心快步走过去,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曾微和安分了两个月,这会周峦回来了,怕连累周峦,就赶着搬家来容府,栽赃容桐了?
谢济张口欲言,似要辩护,曾微和却将他的双唇捂住,不让谢济说话。
曾微和做主说话,笑道:“我们怎么来的?当然不是‘不请自来’。”她双颊亦发了胖,但两边嘴角一旦勾起,仍是妩媚动人——还添了几分圆润的风致。
常蕙心发愣,容桐却已步伐沉稳从左侧廊上步下来,坚定道:“是我邀请太子殿下和许国夫人来家中住的。”
常蕙心不可置信,牢牢注视着容桐,心道:傻里傻气的兔子,又被人骗了?
曾微和旋即出声,听得出来她很开心:“我跟阿济东躲西藏,也没注意到隔壁是周大人的屋子,直到最近听到周大人得胜归来的消息,才想起来。这不,我和阿济都慌了,不打招呼住在别人家里,周大人知道了肯定会生气。我们便打算离开,碰巧撞见了容大人,他就好心让我们住到这边来了。”
至于怎么个“碰巧”的经历,曾微和不详谈。
是容桐自己登门,进入隔壁周峦的府邸,与曾微和二人撞了个正着。谢济当时脸都吓白了,欲质问容桐过来做甚,转念却想起来,是自己霸占了周峦的屋子在先,谢济一时吞吐,话都说不清了。
容桐面露诧异,但也算不上十分吃惊,他并未指责曾谢二人擅入民宅,反倒徐徐向二人解释:周峦要回来了,容桐过来给周峦的屋子打扫一番,先洗尘,不久之后好接风。
、第49章 鸦鬓娇颜(九)
曾微和忙道抱歉,她和谢济占住了周峦的屋子;倘若被抓;岂不连累周峦。曾微和的话语惊住了容桐;容桐连忙邀请二人去容府住了。
……
曾微和冲常蕙心笑道:“是容大人自己担心;怕连累的周大人。”
常蕙心转头望向容桐;眼神示意:是这样吗?
容桐目光左瞥,不对视常蕙心;道:“正是这样,一川毫不知情,不能害他因窝藏获罪。”容桐话音刚落;数十名京中禁卫破门而入,常蕙心和曾微和都本能抬眼;瞧见四周院墙上;铺天盖地趴着的都是弓箭手和禁卫。
“你出卖我!”曾微和眸光骤毒,五指若爪就要去抓容桐。常蕙心急忙伸臂阻挡,她再一个转身,带着容桐避开曾微和的攻击。
曾微和怀着孕,行动不便,近在咫尺却抓不到容桐,她气得跳脚,气喘吁吁冲常蕙心道:“你敢护他!”曾微和脾气来了不管不顾了,直接就问:“常蕙心,是不是你唆使这臭书生卖我的?”
容桐在常蕙心身后出声:“不关她的事,全是我的主意。”
全是容桐的主意。
之前,容桐觉得周婆子不对劲,老往隔壁跑。容桐就去查了,约莫半个月前,就已查出太子和许国夫人就藏在隔壁。
容桐心惊肉跳——可是慧娘不可信,看似酗酒嗜赌的父亲也不可信,容桐只能将这份心惊独自藏起来。
因为七夕夜一起喝过酒,容桐已将曾微和当做朋友看待。他十分纠结:皇帝正命人举国搜捕太子和许国夫人,该不该……将两人的行踪报告给皇帝呢?
这半个月来,容桐在衙门接连批错了七次公文。他神情恍惚,今日早朝皇帝向容桐问话,容桐竟然走神了。
罢朝后,皇帝将容桐单独留下来。
皇帝问道:“容爱卿,你这几个月,都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浅笑:“可别有什么事隐瞒着朕啊……”皇帝的语气陡然加重:“……那可是欺君之罪!”
容桐腿一软,跪了下来,“陛下恕罪。”
皇帝大笑,心想这傻臣子,一试就试了出来。估计容桐心里藏着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皇帝本来无心听容桐禀报,正欲命容桐起身,容桐却自己磕起头来,“微臣罪该万死,微臣……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和许国夫人的下落!”
皇帝的笑容倏然僵在脸上,冷声道:“如实禀来,二人现在何处?”
容桐刚想禀明“两人俱在周峦府邸”,话到嗓子眼却哽住。容桐心想,周峦是他异地,正在边关为国厮杀,对此事毫不知情,万万不可将周峦牵扯进来。容桐便磕头道:“近来,微臣觉察出家中仆人行踪鬼祟,便悄悄跟踪……前天,微臣惊觉太子殿下和许国夫人竟藏身微臣家中!之前,微臣与老父贤妻俱不知情,实在逆仆所为,陛下明察!”
皇帝沉吟,见容桐面色自然,双肩微颤,并不像在撒谎。皇帝便没有深究,让容桐先将谢济和曾微和稳住,皇帝自己则速命精兵禁卫包围容府,将谢曾二人捉拿。
容桐磕头央求道:“此事与微臣父亲、妻子无关。微臣恳求陛下饶过他们。”
皇帝思忖,谢致打了胜仗快回来了,现在的确不能伤了苏虞溪,便应诺道:“哈哈,这一事,容爱卿大可放心。”
容桐回去,先找个借口,支了容父出去喝酒。方才进入周府,撒个谎,将谢济和曾微和骗过来。
骗过来的时候容桐暗想:往日都是人骗他,今日他竟成功骗了别人一回。心中丝丝阵痛,却又于这痛中有莫名的快意。
……
禁卫围成数圈,步步逼近,将包围圈一步一步缩紧。为首数名禁卫齐道:“臣等奉陛下之命,请太子殿下还宫!”
一句话一连重复三遍,铿锵有力。
谢济向来没有主见,这会心头早就大乱,向曾微和这边跑来,求助道:“微和,我们怎么办啊?”
曾微和训斥道:“别吵!”曾微和其实看不上谢济,遇着一丁点小事就慌慌张张,不似她的周郎,主持大局有条不紊,运筹帷幄沉稳有度——可惜,英年早逝,被谢景害死。
曾微和挑眉望向常蕙心,问道:“你帮不帮我啊?”明明是求人帮忙,曾微和眼眉间却分明带着挑衅的味道。
常蕙心斟酌利弊,曾微和被抓到谢景那去,并不是什么好事。谢致刚刚回京,万一曾微和脾气一爆,不顾忌说出点什么来,岂不前功尽弃。常蕙心点了下头,答应帮助曾微和。
禁卫已层层逼近,将四人围在中间。
容桐站在常蕙心身后,用手戳了下她的后背,低声道:“你随我出去,禁卫们只是来抓太子殿下和曾夫人的。”
这话被曾微和听见,回头狠狠瞪了容桐一眼。曾微和旋即道:“你往左,我往右,杀出去。”这话,曾微和是说给常蕙心听的,谢济却以为是命令自己,接口道:“好。”
曾微和两眼一眨,眸中诧异与温柔之色一闪而逝。她没有解释这个误会,反倒将错就错,嘱咐谢济:“阿济,我们等下就算拼力一死,也不要被他们抓住。”
谢济应了好,牢记住曾微和的嘱咐,心中却又一痛:说什么死……他还想着和她,和孩子幸福长久的生活下去。
谢济优柔,曾微和却果断。刹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右冲去。曾微和手上没有兵器,单凭一双厉掌,左右生风。谢济见曾微和发力了,赶忙拔出腰间佩剑,向左冲去。
常蕙心腰间也没佩剑,她瞟了两眼,见曾微和应付那些禁卫尚有余力,谢济却渐渐有些吃不消。常蕙心决定去帮谢济,她无意回头一眼,才发现容桐已不在身后。容桐站得远远的,冷眼看她。
常蕙心忽然觉得,她跟容桐就在这么一眨眼,隔开千深万重的鸿沟。
常蕙心转回头,看着前方,脚下向左迈了一步,正准备去帮谢济,却听见右方传来凄厉一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常蕙心循声望去,见曾微和倒在地上,紫裙上渗出鲜血,似乎是……被禁卫击中了肚子。
常蕙心心头诧异:刚才观察过了,曾微和虽然怀孕行动不便,但以她的武功,躲开这些禁卫的攻击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没出几个来回,就被禁卫正中了腹部?
谢济早已大叫一声,丢了剑,飞奔着跑过去,抱起曾微和。
“微和、微和……”谢济声声唤着,流下泪来。
曾微和痛得混身发冷汗,却眼往下瞟,瞧着裙子上鲜血,轻笑道:“紫裙仿若绽红花,姹紫嫣红。阿济,好看吗?”曾微和同谢济说话,眼睛却去瞥曾微和,两个女人的眼睛一对上,常蕙心就什么都明白了。
曾微和是故意的。
曾微和的眼神分明在对常蕙心说:忍着厌恶保在的腹中胎儿,终于是时候派上了用场啦!
曾微和眸中竟有得意,又仿佛在教导常蕙心:怎样做,好刀才能用在刀刃上。
常蕙心本来想去救曾微和的,却心生凉意,止步不前。
谢济抱着曾微和哭,终于忍不住责备了她:“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啊……”谢济把头埋下去,将曾微和的裙子掀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