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钧悔恨而终
赵德钧、赵延寿死得也很屈辱。
赵氏养父子都是投降契丹的中原人物,俩人有模仿石敬瑭依样画葫芦的勃勃野心,但却没有雄才大略,与石敬瑭比起来也略逊三分。
当初赵德钧和赵延寿在石敬瑭称帝后,没有按照出帝石重贵的战略部署去邀击契丹,反而投降了契丹,他俩被押送到契丹国后去见述律平太后。赵德钧还特意准备了一份礼单送给述律平,希望能得到述律平的支持。这份礼单包括他所有随军能带的宝货,还有他在幽州没收士庶的田宅地契。但述律平太后对这个反复于后唐、后晋和契丹之间的中原武夫并没有好感。
她问赵德钧:“你最近到晋阳(太原)去干什么?”
赵德钧答:“我是奉唐主(指后唐末帝李从珂)之命而去。”
述律平冷笑,指着天质问他:“你明明到太原去向我儿请求,要当中原天子,为什么此际说瞎话?”又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是不能欺瞒的!”
赵德钧求帝不成,懊悔不及,他也知道述律平太后并不喜欢借助契丹称帝的石敬瑭,很想将这段往事搪塞过去,做一个纯粹的投诚者,以表明自己并无野心。但此时经述律平太后点穴,不禁心慌,一时无语。
述律平太后又说:“我儿德光当初救援石敬瑭,我曾告诫他:大王您如果率军向渝关之北行进,那我们就很危险,就要赶紧带领人马回返,不必去救太原。你想做天子,为何不先把我儿击退?那时也能证明你的实力,再慢慢谋划也不晚啊!你作为唐国人臣,不去攻击敌人,既辜负了你们的君主,又想趁着危乱谋取自己利益!你干出这种事来,还有何面目生存在天地之间?”
史称赵德钧听到这一番话,“俯首不能对”。低着头答不上来。
太后将这个阶下囚羞辱了一番,又问他:“你献给我的器物玩好都在这里,我看到了;但你所献的田宅在哪里?”
赵德钧赶忙回答:“都在幽州。”
太后又问:“幽州?幽州现在属于谁的?”
赵德钧说:“属于太后。”
太后道:“那还算你‘献’地吗?嘁!”
赵德钧此时羞愧得不能抬头。
虽然述律平太后没有杀他,但赭黄袍的美梦破灭,他留在契丹郁郁寡欢,吃不下东西,一年之后,在悔恨中耻辱地死去。
赵延寿不知所终
赵延寿被封为燕王,在后来“灭晋”的战役中,他出生入死,就想博一个中原帝王干干。但契丹压根没有给他这个职称。
赵延寿未能做成预期的“中原之主”,心怀不满。耶律德光死后,他就自任“权知南朝军国事”,意译这个职称就是“暂时代理草原帝国南边的中原帝国军政国家大事之人”——实际就是“中原之主”。契丹不给,他自封。
但契丹在内部权力角逐中,已经有另一位枭雄耶律兀欲胜出,史称耶律德光为“太宗”,而耶律兀欲则为“世宗”。一直跟随耶律德光在行军队伍中的耶律兀欲,在众军推戴下抢得先机,随后率军夺取了幽州。
公元947年五月的一天,兀欲约请赵延寿及张砺、和凝、李崧、冯道等元老人物到下榻的会馆吃酒。
兀欲妻平时称赵延寿为兄,这时兀欲从容地对赵延寿说:“你妹妹从契丹来了,你不想见见她吗?”赵延寿与兀欲欣然进入后堂。
过了好久,兀欲出来,对张砺等人说:“燕王谋反,刚才已经把他锁起来了。”又说,“先帝在汴梁时,留给我一个规划:许我知南朝军国事。近日驾崩之前,并无别的遗诏。所以留给我的这个规划就是最后的遗诏。而燕王竟敢擅自知南朝军国事,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下令:“只拘押赵延寿,其余亲党,全部开释不予查问。”
隔了一天,兀欲至待贤馆接受蕃、汉官员拜贺。他还笑着对张砺等人说:“燕王如果真的在这里行此大礼,我定会以铁骑围之,真要那样,诸公恐怕也不能免予遭殃了!”
几天后,兀欲将蕃、汉大臣集中到恒州府衙,宣读契丹主的所谓遗诏,大略说:“永康王兀欲,乃是大圣皇帝(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孙,为太后所钟爱,群情所归,可在中京即皇帝位。”
耶律兀欲于中京正式称帝。原契丹中京在今内蒙赤峰,但耶律兀欲又将恒州称为契丹中京,恒州后来被刘知远收复,故赤峰恢复为中京。
赵延寿,史称“美容貌,好书史”。他很能作诗,有一首题为《塞上》的诗在契丹流传很广。诗云:
黄沙风卷半空抛,云重阴山雪满郊。
探水人回移帐就,射雕箭落着弓抄。
鸟逢霜果饥还啄,马渡冰河渴自跑。
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
这是五代十国中少见的一位富有旖旎情怀的将军。
自从被耶律兀欲囚禁后,赵延寿从此不知所终。也可以说死因不详,很可能病死在契丹。赵延寿可能是勾结契丹图谋称帝中原的藩帅中,唯一有着较好结局的人物,虽然很屈辱。我宁肯相信他因为挽救了十万晋兵的生命,得到了与杜重威等人不同的果报。如果他不去梦想得到一件赭黄袍,也许结局会更好一点。
富可敌国一场空
藩帅们除了帝王梦,就是发家梦。
他们要么穷尽心思,想做真龙天子;要么用尽手段,试图富可敌国。
但就像帝王梦不成功一样,发家梦也往往不成功。
后晋“括率”,契丹“打谷草”,以官方朝廷的身份公开向民间掠夺财富,是这个时期人伦败坏的直接原因。
庶民中有人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有人谄媚官方,为契丹带路,变本加厉劫夺更弱势的百姓;官员则在掠夺中有意扩大指标,更凶狠地榨取中原人民,趁火打劫,中饱私囊……这类风景在“石重贵—耶律德光”时间中,呈现为人间至为酷毒的景观。但是,也犹如勾结契丹的藩帅们没有好下场一样,这些盘剥士庶的藩帅们也同样没有好下场。有意味的是,他们积累财富往往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风景,屡见不鲜。
一些藩帅们的财富“转移”给杜重威,而杜重威积累起来的如山财富,最后便宜了后汉刘知远和他的儿子刘承祐。
汴梁城中那么多官员的财富“转移”给张彦泽,而张彦泽积累起来的如山财富,最后便宜了契丹耶律德光和他的侄子耶律兀欲。
更有一个逻辑链条非常清晰的“现世报应”故实,可以概见乱世中积蓄财富、掠夺财富的藩帅们有多么凶妄、多么愚蠢。
这事可以从董温琪说起。
董温琪,原来是成德节度使,曾经做过后唐时期的东北面副招讨使,与当时的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构成一个宽大正面,抗击契丹。但在后来的战役中,赵德钧投降契丹,董温琪也跟着一起成为俘虏,史称“没于契丹”,最后在契丹终老。
董温琪为人贪婪暴虐,在任期间积聚了令贪人眼红不已的巨额财富。当时跟着他的得力助手名叫秘琼,董温琪很欣赏秘琼,将他倚为心腹。但董温琪“没于契丹”之后,他的财富却留在了成德军的节度使府邸。秘琼甚至都没有犹豫,就将自己的贵人、恩人董温琪全家老少全部杀掉,一个不留。而后将这一家族的人口埋葬在一个大坑里,同时将董家所有的财富据为己有。
秘琼还给已经称帝的石敬瑭上表,自称成德军“留后”,也即临时管理者。这个职称的实际含义是:现在,我就是这儿的爷!跟你朝廷打声招呼,同意这个“留后”做“节度使”,爷就可以临时效忠,不同意,爷就改换门庭——天下不是你后晋一家。他跟朝廷解释原节度使之死,说这件事是军人动乱,杀掉董温琪全家,跟我秘琼没关系。
但成德军,在河北中部,与北部的范阳也即幽州、南部的魏博也即天雄,史称“河朔三镇”,是当时仅次于河东的大藩,政治地位、地理位置均极为重要,这三地的节度使,都是中原元帅级的人物。秘琼作恶前不过是董温琪麾下的牙内都虞候,一个小小的省军区办公室主任,无资格无业绩,就来做如此大藩的节度使,嫩了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如果他这么干,很可能导致更多人效法,也会引发莫测的权力风险。
石敬瑭权衡利弊,做出了一个折中处理:派出更凶悍的人物安重荣去做节度使,转秘琼为齐州(今山东济南)防御使,但不追究他杀害董温琪、霸占董氏财产的罪恶。秘琼本来格局就不大,接受了这个处理意见,收拾了昧心而来的财富,准备到济南上任去了。
但是秘琼遇到了范延光。
范延光时任天雄节度使,在今河北大名、邯郸一带驻防。
秘琼要到济南,就要借道此地。范延光闻听秘琼来,当即动了杀心。
二人以前曾经就有矛盾,现在秘琼将要去齐州就任,路过天雄境内,正好可以杀人灭口啦——何况,秘琼的车队该有多少董温琪家的财富啊!范延光于是派兵在半路拦截了车队,杀死秘琼,全部财产掠为己有。然后给石敬瑭上一个奏章,说在魏博境内捕捉强盗,秘琼在混乱中被士兵误杀。
石敬瑭对此不作究问——他也没法究问。整个五代时期,法治紊乱。
范延光“投水而死”
后来范延光又反石敬瑭,最后总算“和平解决”,范延光移镇天平军(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但范延光觉得出任天平节度使,虽然还有“东平郡王”之类朝官名誉,但实际上毕竟是一种明升暗降式的使用。天平军与天雄军比,其规制不在一个档次上,天平军远不及天雄军地理位置重要。对于藩帅来说,移镇就意味着不信任。当初石敬瑭镇守河东,就是因为李从珂要其移镇到天平军,这才有了后来晋阳大战。范延光年事已高,军政失势,东山再起无望,于是准备告老还乡,守着积年掠夺的不义之财度过悠悠岁月。
石敬瑭正巴不得有这样好结局,当下应允。
于是,范延光带上他的所有财货,准备向家乡河阳(今属河南孟县)开拔,史称“重载而行”。但杨光远早就觊觎他的财富,史称“利其货,且虑为子孙之患”,贪图他的财货,并且担心他以后会成为杨氏子孙的祸害,决计施出毒辣手段,杀掉范延光。
后晋首都迁移到汴梁,洛阳成为后晋西京,杨光远当时正做着西京留守,但兼领河阳军镇。于是上奏道:“范延光是个叛臣,他养老不把家放在汴梁或洛阳,而放归都城之外,恐怕他还会勾结敌国。说不定哪天就跑到敌国去了,成为我晋国之患!不如早一点除掉他!”
但石敬瑭认为既然已经赦免他的罪,且颁发了“铁券”,许他不死,如果再杀他,会失信于天下,就没有答应杨光远的奏章。杨光远不死心,又上奏要求敕令范延光留居西京洛阳,不能去河阳。石敬瑭答应了这个要求。范延光只好转赴洛阳。
杨光远派出自己的儿子带领甲士包围了范延光下榻的府邸,逼他自杀。范延光不服,质问杨子道:“天子在上,赐我铁券,许我不死!尔父子怎能如此待我?嗯?”这一番话透露了这位昔日藩帅的“不达时务”。在一个没有规则的无道邦国,试图讨论规则,实在是昏妄愚蠢至极。“铁券”背后的规则没有成为他的挡箭牌。杨子抽出白晃晃的钢刀,找个理由逼迫着他上马,向黄河渡口走去。上了浮桥以后,杨子将其连人带马挤到水里,看着这位曾经梦想得到赭黄袍的人物,一点一点地,沉了。
杨光远上奏说:“范延光自杀,投水而死。”然后堂而皇之地将范氏家财全部据为己有。石敬瑭明知个中缘由,但是惧怕杨光远的彪悍,也不敢深究诘问,只追赠了范延光一个“太子太师”的荣誉职衔,为他“辍朝”三日,三天哀悼,不上朝,完事。
很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实:董温琪遇到秘琼,秘琼遇到范延光,范延光遇到杨光远,各自一世经营、掠夺的财富转瞬间成为他人囊中之物。而杨光远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后来试图谋取更大利益,勾结契丹,终于让石敬瑭下了狠心,派出大将李守贞围死了他。再以后,李守贞的死相也很惨。
他们无人如愿得到并享用那件梦想中的赭黄袍。
他们也无人平安地得到并享用一世用之不尽的金山银山。
玖 从刘知远到郭威
安史之后,拥戴新主案例屡见不鲜。所以,纵容士卒将帅,演成骄兵悍将之局面。郭威立威,严格执行军法军令,有刘知远的传统,但比刘知远更公正——刘知远是滥杀,郭威是按法诛杀。这是二人威权正当性的不同处。
深藏不露的刘知远
后梁已矣,后唐已矣,后晋已矣,现在轮到了后汉。
后汉的建国者刘知远,是传统中国为数不多野心勃勃又极具战略构想的人物。船山先生对他的评价是,这是一个“图度深密”,“有志略而几于豪杰者”,图谋规划深藏不露,志向远大又有谋略,近似于“豪杰”的人物。“几于豪杰”,这四个字有春秋笔法,意思是说他还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豪杰”,只不过在乱世之中,从朱温以来,矬子里头拔大个,刘知远算是“比较”能耐,捍御契丹,又“比较”坚定的一位近似“豪杰”的人物而已。
史称刘知远“弱不好弄,严重寡言,面紫色,目多白睛,凛如也”。小的时候不好玩耍,庄重沉稳,少言寡语,紫色脸膛,眼白多于眼珠,望上去有威风凛凛的样子。
后唐明宗李嗣源时,他与石敬瑭在一起,算是一员偏将。有一次跟后梁的军队作战,石敬瑭战马的装束出了问题,马甲折断,后梁兵马上就要追及。危急中刘知远将自己的战马换给石敬瑭,自己骑着没有马甲的战马殿后,竟然平安返回大营。从此以后,石敬瑭开始信任刘知远,任命他为帐下押衙,相当于办公室主任。这类故实可以看出,刘知远确有大将风度,关键时刻可将生死置之度外,有春秋以来的士风,不是凡夫俗子。
他的野心应该是逐渐形成的。
随着年岁越长,乱世人物一个个看过来,心里有数了:原来不过尔尔。他也许会有想法:我可能未必天下第一,但天下确无第一之人。正所谓:朱砂没有,红土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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