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曹彬的预感是对的,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起初,太祖下诏,精选的蜀兵赴阙时,每人要给“装钱”,就是置办行装的费用,一般都在十几贯到几十贯。但王全斌等人居然敢于“擅减其数”,克扣这部分赏钱不算,还放纵部下侵夺骚扰蜀兵。于是,蜀兵“愤怨思乱”。路上就有了很多逃亡。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人并不派遣本部兵士护送蜀卒,只委托沿途诸州牙校护送。这部分蜀兵又是挑选出来的精壮悍卒,各有血性,实在忍不得宋师老兵油子的讹诈盘剥。待到出了成都,北行到绵州城下以后,就有人开始聚谋叛乱了。
后蜀悍卒中有一个原来的文州刺史名全师雄,他也带着家族眷属赴京。此人在后蜀将军中,较有威望,过绵州时,他看到人心汹汹,很是担心被“权反在下”的叛族“阴谋推戴”,万一被蜀卒勒兵威胁来做主帅,那个罪名可就大了。所以当他看到一点苗头的时候,就丢弃了家人,躲藏起来。不料被叛兵在江畔民居中搜着,于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就像泾卒推戴朱泚、唐卒推戴李嗣源、汉卒推戴郭威、周卒推戴赵匡胤、清卒推戴黎元洪一样,后蜀降卒兼大宋叛军一致推戴全师雄。也如朱泚、李嗣源、郭威、赵匡胤、黎元洪,此际反也是反,不反也是反了。全师雄百般无奈,在犹豫中做了叛军元帅,但在做了叛军元帅后还在犹豫,尽管他有众十余万,号“兴国军”。
王全斌屠杀降卒
十万反叛大军开始据守各个州郡,但绵州还在宋师控制之下。
王全斌闻讯,当即派遣马军都监朱光绪带领七百骑往绵州招抚。这时全师雄在城外,家眷在城中。朱光绪带着那种历来从不鲜见的忠诚的愚蠢或愚蠢的忠诚,杀害了全师雄的全部家眷,没收了他的全部资财,但留下了他的爱女。于是,全师雄在城外听到消息,悲愤莫名,史称“不复有归志”,不再有归附的意志。
全师雄的遭遇,常常让我想起北美草创初期的印第安人首领洛根。洛根慷慨好客,当年的殖民者踏上印第安人的土地时,在洛根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洛根在白人需要的时候,把肉和衣服无偿地送给他们,即使在白人与印第安人发生冲突、战斗的时候,洛根首领也仍以“白人的朋友”自居,并没有杀戮白人的念头。但一个名叫克雷萨普的白人上校,像这个马军都监朱光绪一样,有一天洗劫了洛根首领的家,杀害了包括洛根的妻子在内的所有的人,只有洛根活了下来。于是,洛根开始带领印第安人发动了一场反对白人定居的战争。
但就像洛根无法打败白人一样,全师雄也无法打败王全斌。
全师雄开始向绵州挺进。
这时绵州的朝廷守兵只有百余人,但是还好周围各州郡县,都有人来救援,击溃全师雄,斩首万余级,叛军在奔逃中落入江水,被溺死者也有万余人。
全师雄首战不利,引众撤退,转攻绵阳西百余里的彭州。刺史王继涛、都监李德荣奋力抵抗。一战,李德荣战死,王继涛身被八创,单骑走成都。
于是,全师雄部入据彭州。
周围各州县,听说全师雄反,原来属于川中的士卒,纷纷起来响应。成都周边十县,全部起兵。全师雄又自号“兴蜀大王”,在彭州开府,置僚属,封给节度使官职者二十余人,令这些节度使们分据灌口、导江、郫、新繁、青城等县,俨然已经是国王模样。
大宋武信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西川行营凤州路副都部署崔彦进,急忙派遣高彦晖与田钦祚来彭州讨伐全师雄。在导江与叛军遭遇。
全师雄利用狭隘路况,在竹林中设伏,宋师前进不利。
高彦晖对田钦祚说:“贼势张大,天要黑了。请收兵,明朝再战。”
这位田钦祚也曾是一员骁将,但在初春的竹林中,忽然心生惧意。他早就想逃遁了,但是又怕叛军袭击他的后军,于是,假意道:“公食朝廷厚禄,遇贼畏缩,这是为什么?”
高彦晖乃是征战沙场的老将,闻言后,抖擞精神,麾兵前进。
但田钦祚则与前军渐渐脱离,最后偷偷遁去。
高彦晖在密密麻麻遍地新生的笋竹中,再一次遇到伏兵,身边只有十余骑力战,全部阵亡。高彦晖时年已七十余。
史称“钦祚性阴狡”,田钦祚性情狡诈,此事可见一斑。田钦祚“阴狡”,是大宋太祖太宗两代帝王没有看透的人物。
后汉时,他跟着做了团练使的父亲田令方在虢州(今属河南灵宝)。但这个老爸却是个以权谋私、欺凌部属的老色鬼,看见帐下文工团演员靖边庭的妻子很美丽,就利用威权让少妇就范,靖边庭几乎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等待机会中,有了陕西三镇的叛乱。男人靖边庭就率领亲密好友多人,夜半用绳子垂下田府,杀了田令方。快意之后,掠夺本郡士民投奔了叛军赵思绾。兵败后,朝廷认为团练使田令方被叛军所害,应享受烈士待遇,得到优厚抚恤,让田钦祚做了朝廷的散官,算是以“父荫”得到富贵。
但田钦祚在后来的日子里,打仗有战功,征北汉、平江南、打契丹,他都有不俗的战绩。到了太宗赵光义的时代,他甚至还击败过北汉名将,即传说中的杨老令公,在山西洪洞县斩杀杨老令公部下千余人。
他的“阴狡”总是用在内部。他利用高彦晖在前抵挡后蜀叛军的机会,自己成功逃脱;他更会刚狠负气,挤对上司,让上司无可奈何。大宋名将郭进,曾经做他的上司,守卫晋陕。郭进忠厚,不懂人间智斗,被他欺凌得无计可施,想想实在是奈何他不得,那时候,田钦祚在太宗赵光义眼里已经是一个元勋级别的人物了,但在郭进麾下,总是干一些不法之事,郭进没有办法禁止他,最后,这个老实疙瘩郭进大将军,自杀而死。
全师雄部斩杀了大宋归州路先锋都指挥使高彦晖,士气大振。
王全斌又派遣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步军都监张煦来彭州与叛军战,又一次失利,只好退还。
全师雄于是分兵于绵州、汉州间,同时断剑门,沿江布置营栅,放出声来,要攻成都。
此风一传,四川全境,忽然有邛、蜀、眉、陵、简、雅、嘉、果、遂、渝、合、资、昌、普、戎、荣、东川共十七州响应全师雄为乱。
成都城内,虽然还算安静,但有外敌,难免就会有内应,这是王全斌等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形势开始变得严峻。
当时有后蜀降卒近三万人屯于城南教场。假如这部分蜀兵蜂起呼应全师雄,成都危矣!像所有残暴的权力曾经做过的那样:在最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有了办法。王全斌想出了一个灭绝人伦的一次性解决方案:
将这些蜀兵骗入夹城内,尽数射杀。
康延泽不同意,他的意见是:
一、释放老弱病残的蜀兵七千人;
二、另外两万余人以宋兵武装护送,沿江而下,跟随此前的蜀卒同回汴梁;
三、如果路上遇到全师雄来劫夺,再杀不迟。
史称“全斌等不从”。这里有必要记上一笔:主张杀蜀卒的,不止王全斌一人,应该还有崔彦进或王仁赡。
夹城,平时可以是城内一个通道,两边都是高墙。前后门一封,夹城内人再无逃脱之理。
初夏的一个日子里,近三万蜀兵被诱入夹城。
随后,就是一场血腥杀戮。这一场渴血与流血事件,成为继白起屠杀赵国降卒、项羽屠杀嬴秦降卒、曹操屠杀袁绍降卒、拓跋珪屠杀燕国降卒、薛仁贵屠杀铁勒降卒之后,中国战争史上,又一宗令人发指的杀俘记录。
成都,一时间天昏地暗……
而远在京师的太祖对此毫无所知,还念春季偶有风寒,给西川行营的将士们送来了姜茶。
全师雄病死金堂
全师雄军真的进攻成都了。
大军前锋开到了成都北郊新繁镇。
但在这里,他遭遇了大宋名将,宁江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义,内客省使、枢密承旨曹彬。二人领兵与全师雄对阵,一战破之,生擒蜀卒万余人。
全师雄西退,屯于成都西北郊的郫县,王全斌、王仁赡又率兵破之。
全师雄负伤,激战不利,无奈,走都江堰灌口寨。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他刚刚封赏的一位刺史,原陵州指挥使袁廷裕,被刘仁赡擒获,在成都市被磔杀(相当于凌迟处死),袁部万余人也被俘获。连战不利,全师雄部士气大为沮丧,丢魂落魄,前途一片茫然,史称“贼锋稍衄”,叛军的锋芒得到抑制。这事对全师雄有打击。从此以后,似乎已经没有了“昂扬斗志”。各路部下也分散开来,据州县自保,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位嘉州(今四川乐山)虎捷指挥使吕翰,本来已经归属大宋了,可是他的顶头上司知州客省使武怀节、战棹都监刘汉卿对他颇有轻蔑之意,惹怒了这位将军,于是率部下反叛。横冲指挥使吴瓌、虎捷水军校孙进等都来响应他,几天后,与全师雄所任命的将军刘泽合势,叛军人数达到五万。他们击溃普州(今安岳附近)刺史刘楚信,杀掉普州通判刘沂。果州(今四川南充西)军校宋德威、虎捷指挥使冯绍文等,也在全师雄最为低谷之际起兵相助。他们杀掉知州王永图、通判刘涣、都监郑元弼,据地为乱,与全师雄部遥相呼应。另有一遂州(今四川遂宁)牙将王可僚又劫持了本州岛士庶起兵,也成为全师雄乱军的支持力量。这样,全师雄在就要失去希望的时刻,重新燃起希望。
一时间,全师雄部有了复振之象,史称“贼所在鸾起”,叛军四处遥远地呼应着,像受惊的大鸟忽然而起。当时响应全师雄的蜀兵不在少数,《续资治通鉴长编》特意说,以上这些“鸾起”事件,“此但其姓名可纪者耳”,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鸾起”事件,应该更多。
但大宋行营这番平蜀的将军确实不是吃素的。前面说的那位叛军首领嘉州虎捷指挥使吕翰,就遇到了大宋均州刺史、西南面水陆转运使曹翰。
吕翰可不是曹翰的对手。
曹翰率兵与王仁赡会合后,在嘉州将吕翰围住,城破,吕翰弃城走。曹翰等接着进入嘉州据守。当晚,吕翰不死心,率众偷偷地回来围城,互相约定“以三鼓进攻”。曹翰早已撒出间谍,闻听此讯,告诉城中管理水漏的官员,夜半更鼓,到二鼓为止,不击三鼓。结果吕翰部听不到三鼓,没有集结。到天亮时,感觉已经失去攻城时机,于是纷纷逃遁。
曹翰看得明白,开城追袭,大破之,杀戮数万人。
吕翰引余众走保雅州(今四川雅安)。
这时,酷热的夏季已经来临。全师雄奔投郫县时,身上已经多处受创,又退至灌口寨,金创发炎。夏季的川中燠热潮湿,刀伤箭伤得不到药物处理,危在旦夕。这时,王全斌攻破了灌口寨,擒获师雄党羽两千人。
不屈服的全师雄,率领最后的抵抗者沿沱江东行,伤口感染严重,病死金堂(今四川金堂西)。他应该是破伤风导致神经系统中毒而死。
被拥戴的主帅已死,诸州叛军随后渐渐平定。
征川蜀曹彬不负使命
当初,赵匡胤派出参知政事吕余庆权知成都时,等于已经解除了王全斌在后蜀旧地的临时政务管理大权,他只能负责在蜀之军旅事务。此事让王全斌有了紧张感。他对亲信说:“我听说古来将帅大多不能保全功名。我今在蜀地不安,应该称病东归,以免将来后悔。”
亲信有人说:“大帅虽然不管政务,但巴蜀而今寇盗纵横,我军一退,后果不堪。所以,要回师,一定要等诏旨,不可自做决定轻易东归。”
王全斌接受了这个意见,继续留在蜀地。
不久,蜀地臣民无法忍受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的种种暴行,于是,千里迢迢来到东京汴梁上访,告御状。二王和崔彦进在破蜀之后,如何豪夺人家子女、如何剽掠士庶玉帛、如何擅自开发府库、如何隐没各地货财、如何收受官员贿赂……恶行种种,赵匡胤已经全都了然。这样的恶人如何可以继续留在蜀中?于是,老赵一纸诏书,将在蜀将帅全部召回。
枢密副使、西川行营都监王仁赡是第一个被老赵召见的将军。他还以为很多事情老赵未必知道,就在老赵诘问他的时候,将在蜀诸将的恶劣行径一个个抖落出来。王仁赡的意思是:大伙儿都有罪,我王仁赡不是罪过最重的。他隐瞒了自己最重要的几桩恶行。
老赵等他说完,很从容地问他:“你说这么多,好像都是王全斌的错。我来问你:收纳李廷珪的妓女,私开丰德库取金宝,这也是全斌他们干的吗?嗯?”
王仁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在处理王全斌、王仁赡和崔彦进等人案子时,老赵颇费思量。诸将大恶,但毕竟平定了后蜀,这一份大功为开国后所未有。最后,老赵的决定是:不将他们送交狱吏,但要转送中书门下,请来蜀地的诉讼者与这一帮蜀地的征服者对质。中书,又称中书省,是全国的政务中枢,政事堂就是中书的议事机构。王全斌、王仁赡就在这里被政务官员审理罪案。这就相当于组成了一个专案组,不由司法而有专案人员处理大案。
蜀中苦主开始与王全斌对质。
对质中,应该有种种唇枪舌剑,往来博弈,但诉讼者人证物证俱在,征服者终于理屈词穷,史称诸将“具伏”,都认罪了。
几天后,老赵召百官集议,给平蜀将军们定案。
中书上表道:“全斌等法当死。”按照律法,王全斌等人应该判处死刑。
但老赵思前想后,给了他们一个特赦。他的处理结果是:
置崇义军于随州(在湖北),以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崇义留后;
置昭化军于金州(在陕西),以武信节度使崔彦进为昭化留后;
枢密副使、左卫大将军王仁赡罢为右卫大将军。
平蜀犯罪诸将全部降职。
除了王全斌等主要将领外,随同出征的低级军官和士卒也有违法犯纪的人员,一律得到惩处。西川行营有一个大校,曾经在蜀地进入民家,将民妻的乳房割掉后再杀人。赵匡胤闻听此事,让人马上将这个大校带到殿中,做出决定,在汴梁闹市正法。当时有一些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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