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做什么?只能随着忠诚的士兵一路骑马狂奔,看着身周的随从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殿下,为您尽忠,我等至死无悔!
长剑染血,他奋力砍下追击的人的头颅的同时,身旁士兵猛地一推,在那之后,仍在原地的士兵被追赶来的敌军一箭穿心。就在不久前,这个士兵还一脸无辜地问他:“殿下,你说我这些功勋够不够老婆本啊?”
这个一步一步靠着战功走上来的士兵,这个前途无限辉煌的士兵,这个一直心心念念要当一个团长的士兵,却死在了冷箭下,死在了随他逃亡的路上。
一路走来,他的双手浸满鲜血,无论是地方的,还是自己人的。
已经不能说罪孽如何深重,于追随他的士兵而言,他们为着信念而死,死而无憾。但对于他来说,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安慰活下来的自己。又或许他此时的生存只是为了背负那些死去的信念,又或许他的生存只是用来铭记那些秉持信念的人,让他们不至于永远地消亡。
长剑叮咛一声,他猛然从充满血迹的回忆中醒来。茫然中,那长剑倒映出他的眼眸。依旧是澄澈如雪的冰蓝,只是一望进去,却是连他自己都未料想到的疲惫沧桑。
他默默地将长剑收回鞘。想了想,还是随身佩戴在身上。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他漫步走向微林的房间,想要看看精灵的情况。正在此时,他突然看到窗外有一道黑影,那人似乎在布置着什么。卡妙想都没有想,长剑猛地出鞘,直直向那人刺去——
那人似乎是一惊,转身闪开。而就在此时,月光照亮那人的面容。
正是米罗。
长剑却没有停下,以劈刺的方式向米罗削去。米罗一怔,随即闪开,顺手从桌上抄起一柄烛台,砰地一声架住了卡妙的长剑。
“卡妙先生,我想您是误会了……”
话还未说完,那柄长剑又一次地向他砍来。略显滞涩的剑法,应是许久没有使用所致。米罗在刹那领悟到了卡妙的意图。
是想趁这次机会,来探到他的底线么……
虽是明白了卡妙一定不会伤害他这点,但是真正躲闪起来还是极为困难的。最开始的几剑因为执剑人的生硬而被他轻易躲过,但越往下,卡妙的剑法越灵活,游龙走凤,轻灵飘渺,每一剑都正好踏在他的弱点处,只要稍一疏忽,就是踏在死亡的边缘。米罗偏头,避过堪堪擦着他耳畔而过的一剑,左手烛台挥起,挡去卡妙手上的剑。随即,他破窗而出,一跃而至城堡之下白骨堆中。紧接着,卡妙也从窗内跳出,落在他的面前。
幽蓝色的基调之下,两人背后的城堡庄严沉默。时有夜鸦惊扰飞起,扬起枯枝吱吱呀呀的断枝声。
卡妙慢慢横剑,摆出起手式。没有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卡妙又是一剑冷冷刺来。
月光下,气质卓越的青年面容冷漠,他手中的剑就如同一柄拉长了的月光一般,寒锋闪烁,每一剑都带了扑面而来的冰雪气息。
两人在夜空之下你来我往,互拆剑招。月亮挂在城堡尖塔之上,投下的银色光晕将他们的影子延伸向很远的彼方。银与蓝混杂,交织成一片如梦似幻的世界。
陡然间,米罗手上的烛台被剑尖削去一半,清脆地噔一声撕破两人之间脆弱的平衡。卡妙的剑却无犹豫,直直指向米罗的咽喉:“你就这点本事么?”
两人此时的体力都已经到达了极限。米罗边喘息,指尖轻轻夹住他的剑:“当然不止。”
卡妙的瞳仁流露出冰冷的目光:“那就展现给我看,证明你不是废物。”
米罗慢慢地移开剑尖。
冷风此时突然大盛,卷起他们的长发凌乱舞蹈。只在那一瞬间,长发迷了卡妙的眼,下一瞬间,他就感觉有一张薄薄的物事抵住他的喉咙。
再睁开眼时,米罗手中一张薄薄塔罗牌,正切在他的喉咙口。
米罗向他微笑,薄地近乎锐利的唇角上勾时别有一种魅惑,似是死神镰刀的角度:“卡妙先生,这就是你一直想探寻的秘密么……”
卡妙平静地看着他抵在自己脖颈间的塔罗牌,一字一顿:“原来如此……你也是塔罗师。”
所以可以预测未来,所以可以那般地了解塔罗祭。
蓝色近乎迷离地笼罩着整片月墟,在哥特式的城堡前,相互用剑尖和塔罗牌抵在对手的致命处的两人静立,身姿逆光,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此时看去,竟有一种近乎诗意的残酷美丽。
沉默了许久,却是卡妙率先收剑回鞘。他转身便走,丝毫不在意将身后空门留给了方才还在拼死对峙的米罗。
米罗在他身后微笑:“怎么,不想问其他的了么?”
卡妙没有回头,低声道:“那是你的目的了,和我无关。”
米罗道:“那么……是放心我了么?”他微微一笑:“又或许是,你之前的所有防备和猜忌,不过是怕我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在知道我是塔罗师后,你就不再担心我的安全了呢?”
卡妙驻步,清劲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修长:“随你怎么想。”
米罗静静在他身后道:“那你相信么?”
“什么?”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米罗微笑。
卡妙冷冷勾起唇角:“难道你不知道,谎言说一百次,自己也会信以为真么?”他直视着前方:“我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
望着卡妙离去的身影,米罗在他身后,慢慢地收起了塔罗牌。
城堡旁的喷水池里依旧泛着青绿色,米罗站起来,慢慢地俯视映在水里的自己。肮脏幽绿的水中,他的脸明明暗暗,甚至看不清面容。
“自欺欺人么……”米罗注视着水里自己的眼睛,微微笑了:“没错呢,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水里的那双蓝紫眸子因着肮脏的水,也呈现出了一种光陆流离的色彩。
“那么忘却一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作者有话要说:
☆、§2.3 女祭司 THE HIGH PRIESTESS
卡妙来到微林的房间时,微林已经醒了,她侧坐在床头,秀丽的眼睛正痴痴地望向窗外的月光。
见他进来,微林向他有礼地一点头:“卡妙先生。”
“休息的好么?”
“恩。”微林淡淡一笑,笑容疲惫:“给您造成麻烦了。”
“无事。”卡妙递给她一杯水:“若还疲惫,可以休息一会再上路。”
顿了顿,微林却慢慢地看向窗外:“卡妙先生,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卡妙微微一怔:“是什么?”
微林笑起来,眉间带有倦意:“真好呢……已经那么久没有见到他了,几乎都要忘记他是什么样子了。这次能重新梦见,真是太好了呢……”
卡妙心下了然,原来方才米罗在她房门前就是为了布下阵法让她能重新梦见故人:“是什么?”
微林靠在床沿,轻轻闭上眼:“是我和他的初见……”
世人眼中的梦魇森林向来以其美丽而著称,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它也十分脆弱,一旦逢旱,这里便会成为一片死地。
她正是在那次大旱中出生的。一只鸟儿将还是种子的她带来了梦魇森林,她在艰难中破土发芽,却因水源奇缺,不得不收敛枝叶,在暴晒的境地中苟延残喘。
事实上,在整片旱地上,只剩她一株树苗顽强地存活在那片龟裂的土地。青翠的绿色倔强,丝毫不肯妥协,但软下的茎已喻示这她注定的失败。
而就是在那天,昏昏欲睡中,她看到了那个旅人。
在梦魇森林里行走的他,步履维艰。这里炙热的温度似乎令他十分难以承受,干裂的唇上蜿蜒出皲裂的纹路。
这里的小溪已枯涸,彼时的梦魇森林树木几乎衰败,更不见繁花似锦模样。这里是一片死寂之地,仿若另一片月墟。
他摇了摇随身的水囊,空旷的回响喻示着水的匮乏。她看到他忍了忍,终还是没有喝下去。在那之后,他的目光似乎落到了她的身上。
整片荒漠中,唯一的绿色。
在他的眼里,自己应是丑陋难看的吧?当时的微林十分自卑,想要躲开他的视线,却无奈于自己植根于此,又怎能移开?
可她对上他的目光时,却又为那其中蕴含的温柔所心折。
他温柔的俯下身来看她。她看到映在他瞳仁里的自己,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用这般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就像她是他最柔软的静脉中流入心房的血液。
他抿唇,似是思忖再三的模样,水壶拧开又旋紧,反复再三,终于还是转身离开。她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无声的呼唤。奇迹却在此刻发生了,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一般,在行了数十步后,他又转回,下定决心一般径直拧开水壶,就着她的根部倒了下去。
生命之源犹如希望,点燃美丽青翠的绿色。
只有那一些水,却已经是她所需要的全部。
她只觉得生命一下子都回到了身子中,一直苦苦挣扎的根苗,终于可以得到新生。
在他讶异的眼光中,她的绿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转眼便有一人高。绿苗在瞬间开花,那犹如菡萏的纯净花叶如翼般层层展开,她终于可以化为人形,从花心中站起来,抬起面容,向他微笑。
那时的她,向他递出手,以为便递出了一生。
微林似是沉浸在了回忆中,好半天,她终于抬起眼帘,轻声道:“我和他相守了一百年,看梦魇森林从枯败又繁盛,看身边的精灵来来去去……”她侧过头,似是诗句篇章一样的气质衬得一切都泛上了温柔的微光:“可能是太过幸福了,所以就忘记了,有的时候,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卡妙皱眉道:“其他的因素?”
微林淡淡笑道:“是啊,例如背叛,例如腻烦,例如……年龄。”
卡妙问道:“年龄?”
微林道:“是啊……年龄。”她淡淡一笑:“卡妙先生,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在没有多久之前,我还是一个白发老妇。唔……皮肤就像是苍老的大树一样,有凹凸的纹路。”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恬静,似乎并不因此而烦扰。
卡妙定定地看着她:“你……”
大地精灵的寿命长达万年,因而他们的百岁相当于人类的一年。微林貌似三十岁上下,若按大地精灵的年龄来判断,应有三千余岁。但观微林所言,她并没有那么长的年纪。
“他离开的那天与往常并未有什么差别。”微林轻轻叹息:“唯一有区别的,也许就在那天早晨,他给我煮了一碗药羹吧……”她低下头,轻轻将发丝别至耳后,微笑地叹息:“不知是不是补偿呢,在醒来之后,我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想来曾经的老朽转变为如今的年轻,都只是一场梦。”
此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房门口的米罗轻轻敲了敲门,为两人呈上了红茶。他的面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似乎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发生一样。
卡妙冰蓝色的眼眸里无悲无喜:“微林小姐,我想你应该可以知道那人是谁,他离开又是为了什么。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悖他的愿?”
他放柔目光,“也许当找到了那人之后,失去的,才真正是你所负担不起的。”
微林轻叹,天空中温柔的蓝色与她的眸子相映倒影,“我知道,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但既然连我的生命都是他给予的,再还归于无,想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卡妙先生,一些事情,是会让人失去理智、抛却一切也要得到的。无关智慧……纵然失去,也心甘情愿。”
她闭上眼:“此一生,虽有遗憾,却已足够。我想用剩下的所有,来赌一个疑问的答案。”
室内沉默了很久,静到可以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最后,卡妙可击碎金石的声音响起。他看着微林道,“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亦有了那人的讯息。能让大地精灵不过百年便老朽,想来只有一个种族。”
在他身后的米罗沉思了一下,微笑道,“原来如此……任何人,只要爱上了这个种族之人,便会加速消耗自己的青春,一年如同百年。不论是拥有恒古容颜的吸血鬼族,还是拥有永恒生命的安其拉族,都抵不过这个种族所背负的凌厉诅咒。”
卡妙冰蓝色的眼里不见涟漪,“是的。被神遗弃的堕落之族,迪普威族。”
卡妙看向微林,轻轻道,“ 即使如此,你还要寻找他麽?”
微林温柔的眸子里却是如斯解脱般的安宁,“不论他是谁,他终究是我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2.4 女祭司 THE HIGH PRIESTESS
迪普威人所居住之地,取名为“地狱”,取“宁在地狱为王,不在天堂为臣!”①之意。迪普威族仿照《圣经》中所描写的地狱建成这样一片荒土,并按照骄傲、贪婪、贪食、贪色、嫉妒、懒惰、暴燥七原罪制成七狱。
传言道,地狱是一个比月墟还要荒凉的地方。那里寸草不生,并有永恒的红莲业火燃烧于那里。
相传迪普威族有大半都是安琪拉族堕落的。迪普威人袭承了安琪拉族无上的美貌,被并称为世间最强大最美丽的两个种族。他们的发色与瞳色因常年的红莲业火炙烤而常呈现暗色。也正因红莲业火,一般人无法顺利通过地狱。
地狱离月墟何止千里,但有了大地精灵,去地狱的方式就变得极其简单。只要播下梦之种,许下一个愿望,在梦之种开出绚烂花朵的即刻便可立即实现。但一天之后,梦之花枯萎,一切便又会回到原先的模样。
月墟之地的土地干枯龟裂,但并不影响梦之种的发芽。两人奇异地看着梦之种在顷刻之间破土发芽,那晶莹透明的五瓣小花在月光之下有如菡萏,带着令人窒息的温柔。
微林轻轻地闭上眼。专注许愿的神情有如祭祀。晚风拂过她的长发,略带笑纹的面容温柔依旧,仿若一朵将开未开的莲花,在月光下睡去,再也醒不来。
那一瞬间,月墟之地安静地似乎可以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卡妙看着微林,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哀。
若她真能如愿以偿,她会失去什么?
很多时候,人们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