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捏着几张缴费单子和住院表格从病房外走进来,“周太太,我已经通知了周先生,他最迟晚上就能赶过来了。”
秦靳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楚迎。
楚迎苍白着一张脸,仰头冲沈冰虚弱地笑道:“麻烦你们了。”
沈冰摇头,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她的手机便响了,沈特助将手上的一叠纸递给秦靳后便走出去接电话了。
秦靳摩挲着纸张的边沿,眼神愧疚地看向楚迎:“好像每次和我在一起,周太太总是免不了病房之灾。”
楚迎原本正仰头看病房天花板上的水渍,听到他的话,“扑哧”笑出了声,“好像是这样的啊……”
秦靳被她笑得更加惭愧。
楚迎见他认真,原本就不安的心里更是突突紧张起来,她轻轻咳了两声,掩饰笑道:“我的手臂小时候也磕坏过一次,那时候更受不了疼,眼泪掉得很凶,爸爸捧着我的胳膊一路胆战心惊地跑进医院,医生给我接骨的时候,我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爸爸一直抱着我的身体,我抬眼看他,看见爸爸正在偷偷抹眼泪,我的爸爸呀,在他自己病得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疼……”
“你爸爸……是周先生吗?”秦靳早些时候已经打听过楚迎的身世,知道她六岁父母车祸双亡,此后被周家收养,她口里的父亲指的应该是已经过世的周邦民。
“诶?啊!是的,是我的养父。”楚迎笑道:“我原先是叫周叔叔的,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了。”
楚迎笑得云淡风轻。
她怎么可能忘记呢?
有一年自己发烧,半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喝水,看到楼下厨房灯光还亮着,她便傻愣愣坐在楼梯口上,想看看是谁三更半夜不睡觉,结果看到周邦民走进厨房问吴素琴在做什么,吴素琴小声告诉他她正在烧热水。
周邦民便问她为什么要烧热水,饮水机里不是有热水吗?
静悄悄的深夜里,炉子上的热水壶发出嘘嘘的声音,衬得吴素琴年轻的声音也热气蒸腾起来,楚迎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能够一字一句记出当年吴素琴说的话。
她说,迎迎觉得饮水机里的水有洗衣粉的味道,不爱喝,她发着烧呢,半夜起来想喝热水怎么办?我得给她烧好一壶温着。
这实在是一件极其细微的家庭琐事,可是楚迎就这样将它牢牢记在了心里。
周邦民的宠爱,吴素琴的关怀,周岩砚的维护。
不管过去多少年,都是她此生最珍贵的财富。
楚迎放在被子下的手松松攥了把柔软的被面,“我对自己亲生父母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就好像……从有记忆开始,我的生活里就只有哥哥周岩砚和养父母,我们一家人原本就相亲相爱。”
“哥哥?”秦靳像是准确搜寻到猎物的雄狮,眼中精光微闪,他高大的身体坐在小县城医院破旧的木头凳子上,头发略略凌乱,整个人看上去却依然耀眼显赫,“你和周先生一直都是以兄妹相称的吗?”
“那是自然的,我亲生母亲和妈妈是好姐妹,妈妈收养我后,我名义上就是周家的女儿了,岩砚从小就很维护我,他是一个好兄长。”楚迎答道。
秦靳笑笑点头,道:“周太太,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问出来是否会过于唐突。”
“如果秦先生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冒昧的问题,你还是斟酌清楚再问出口比较好。”楚迎微笑。
秦靳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眼里光芒流动,他笑问道:“周太太,你话里话外只把周先生当成了兄长,你们之间明明是兄妹的情谊,又为什么能一起走向婚姻?你不觉得这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乱……”
“秦先生!”楚迎出声打断秦靳的话,语调上升,隐隐透着股怒气,偏偏声音里又带着笑,客气至极,“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了,过一会儿会有人来照顾我的,你和沈冰先回去吧。”
这是已经在下逐客令了。
秦靳仍是坐在凳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严谨端正的面庞上,刚毅的两道浓眉下,狮子一样的一对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楚迎,“周太太,你的良人到底是谁?”
“我……”楚迎被他的眼盯得一时结舌。
恰在此时,病房的木门“咔嚓”一声被推开,沈冰领着郑老太太和叶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楚迎忙调整表情,冲那两人笑道:“阿姨,姐姐,这下子是真麻烦你们了。”
小县城的狭窄病房里一下子涌进三个人,一下子便显得拥挤起来,叶舟站在门边与秦靳寒暄,郑老太太捧着保温瓶忙忙碌碌地找开水,剩下沈冰不知何时靠近到楚迎床边,弯腰替她垫高背后的枕头。
楚迎扶着沈冰的手臂,慢慢坐起身,“你现在被安排到秦先生手下了吗?”
“副总初来乍到,总裁便把我借调给他。”沈冰答道。
“哦,那真是辛苦你了,连旅游路线这样的项目都要你们亲自来跑一趟。”楚迎感叹,她是知道赵清持底下这几个人的,一个个才华卓越,心高气傲,亲自去勘察项目现场的工作,她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要由沈冰来做。
谁知沈冰听了楚迎的感叹,面上的表情竟然古怪起来。
楚迎不解地看着她。
沈冰轻轻叹气,状似无心地抱怨道:“秦副总前天一听说这项目设在p市,立即决定在这几日亲自过来考察,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弄得原本的项目经理心惊胆战,以为这边出了什么大事,结果跟了两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弄得我还要重整他的行程表,倒真是麻烦极了。”
楚迎一听这话,面上渐渐沉了下去。
郑老太太已经找到开水瓶了,冲了碗筷,这便凑近过来给楚迎折腾晚饭,楚迎忙不迭地伸手去接,心神不宁间,差点被烫到。
沈冰见状忙站起身,直往后退到秦靳身边,这才低声提醒道:“副总,我们也该回去了。”
秦靳看了眼低头喝粥的楚迎,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改天再来看望周太太了。”
楚迎巴不得他快些离开,忙笑道:“慢走。”
晚上八点多一些的时候,周岩砚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楚迎一见到他,隐忍了一整天的委屈顿时冲涌上喉头,混杂着行动不便的苦楚和身心焦虑的疲惫,她低低“呜咽”了一声,眼眶顿时红了。
陪了一晚上的叶舟识趣离开,留下两夫妻独自呆在病房里。
周岩砚上下左右摸了一遍楚迎右腿上的石膏,啧啧感叹道:“迎迎,比起编剧,有个更适合你的工作你做不做?”
楚迎哽咽着喉头,咔嚓咬了口苹果,口齿不清地问道:“什么工作?”
“专业碰瓷户啊。”周岩砚在病床边坐下,笑道:“说吧,这回又惹上哪路神仙了?竟然伤成这样?沈护法怎么会在这?”
周岩砚只是接到了沈冰的通知电话,对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
楚迎作势要拿苹果砸他,周岩砚猛闭眼睛迎头赶上,楚迎刚乐完,一想起秦靳,眉头不知不觉又皱了起来,“岩岩,你觉得秦靳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靳?”周岩砚锁眉深思,“有点北方士大夫家族子弟的味道,谦谦公子,温良恭俭让,就是不知道脱掉那层道貌岸然的皮囊后,里头还能剩下些什么,不过……总归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楚迎被他说得一骇,睁圆眼睛瞪他,“你跟他才见过几次面?”
周岩砚哈哈笑道:“迎迎,我好歹也是个个体户小老板,这些年见过的人加在一起,也足够我给某个人下个中肯的评论了。”
“哦。”楚迎瘪嘴,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他……嗯……以后会怎么样呢?”
楚迎的这个问题倘若放到别人那儿,估计没有几个人能摸透她的意思,但对着周岩砚,楚迎就是有信心这样模棱两可地问出口。
“如果按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套路走,他秦靳是赵家大公子千里迢迢送来的准驸马,六六与他虽有隔膜误会,但长久相处下来,所谓异性相吸,日久生情,说不定便擦出火花,成就一段良缘,到那个时候,秦靳与六六就是他们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你侬我侬,羡煞旁人。”周岩砚从水果篮子里挑出一盒用保鲜膜包着的草莓,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如果他们俩永远都走不到一起呢?”楚迎追问。
周岩砚从草莓盒子里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楚迎,笑道:“迎迎,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怎么突然对这个秦靳这么感兴趣了?”
“我……”楚迎举着被她啃了一半的苹果,苦恼地看着微微泛黄的果肉,“我就是有点害怕,总觉得剧本的走向正在脱离我最初的计划与节奏,而这一切的脱轨,都是从秦靳出现后开始的。”
“放心吧,按照正常的剧情走向来看,他秦靳再能翻云覆雨,也只能是六六故事里的男主角,放到你的生活轨道里,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男配角,你这个女主角,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说了,虽然我是个冒牌男主角,但好歹有正室的头衔顶着,只要小三蹦跶得不要太厉害,我多少还是罩得住的。”周岩砚噼里啪啦说完话后,嗷唔一口吞下一粒草莓,腮帮子鼓胀起来,加上故意瞪圆起来的黑亮眼睛,整个人看上去滑稽可爱。
楚迎最看不惯他装傻卖萌的模样,抓了把瓜子丢过去,气得周岩砚直嚷着要她下床扫地,两个人吵吵闹闹一会儿后,护士进来关灯,周岩砚便乖乖躺到租来的折叠椅上,打算眯眼睡一觉。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楚迎的腿被吊着,不能翻身,便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
“岩岩。”楚迎低低唤了一声周岩砚的小名。
“嗯?”周岩砚在折叠床上翻了个身,压得身下的弹簧嘎吱嘎吱响。
楚迎慢慢眨了下眼睛,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后悔吗?”
“不后悔。”黑暗中,周岩砚背对着楚迎,“我只是常常觉得……迎迎,对不起……”
对不起。
让你用女人最宝贵的爱情与婚姻,换来父亲临终前的瞑目。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楚迎对着黑黝黝的天花板无声微笑,“他也是我爸爸呀。”
第17章 忧郁的少妇
第十七章忧郁的少妇
楚迎刚刚被打了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周岩砚担心她的膝盖以后留下疾患,死活不答应让她出门,楚迎一门心思想给自己的亲生父母上柱香,和周岩砚不依不饶地争论了半天后,被周小老板一顿坑蒙拐骗,直接抛弃在医院里。
等到周岩砚祭祖回来,周家的车子已经等在医院外头了,周岩砚忙里忙外地给楚迎办理出院手续,郑老太太一边给楚迎戴围巾一边唠唠叨叨地叮嘱着注意事项,青湖和陈霁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郑老太太身边,无论老太太说什么,他们一个出声附和,一个点头答应,逗得楚迎咧嘴直笑。
周岩砚从走廊的护士站走出来,迎面遇上手捧鲜花的叶舟。
“叶姐。”周岩砚对比自己年长的女性素来敬重,这时候忙出声问候。
“好看吗?”叶舟扬扬手上的花束,笑道:“送给迎迎的。”
周岩砚愉快地笑,“好看,谢谢叶姐。”
叶舟将花束抱在胸口上,低头嗅了下花香,微微扬眉,眼角似笑非笑地瞥着周岩砚,感慨叹道:“一转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周岩砚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伤春悲秋起来,其实对于吴素琴娘家的这些亲朋好友,周岩砚远没有楚迎熟悉,他对她们有好感,却做不到亲近。
“你可能不知道,迎迎家出事那一年,原本是要由我妈妈来收养她的,只是那一年正好我怀上了青青,她们几个姐妹担心我妈妈照顾不来,这才换了你妈妈来照顾她。”叶舟抱着一束灿烂夺目的鲜花,若有似无地将周岩砚堵在医院走廊上,嘴上说着轻松自得的闲话,眼里乍然一闪的光芒却让周岩砚毫无防备的内心悚然一惊。
“哦,我听妈妈说过这件事。”周岩砚谨慎地接过叶舟的话头,笑道:“所以妈妈才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叶舟微微笑,末了点点头,身体一侧,让开一条路。
周岩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局促地笑着越过她身边。
“呃……”走开两步远,周岩砚转身,看着叶舟怀里的花束,嘴角一翘,笑道:“叶姐,这花……”
“啊?啊!对哦,要送给迎迎的嘛!呵呵……”叶舟摸摸脑袋,憨厚地笑。
周岩砚站在她面前,暗想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怎么会觉得眼前良善可亲的叶姐奸邪诡诈呢?
一定是看错了。
两个人并排站在楚迎病房门口,周岩砚的手指刚刚碰到房门的把手,身边的叶舟突然低声说道:“岩岩,我想我刚才没把我的意思表达好。”
“什么?”周岩砚收手,诧异地看着这个性情变化莫测的姐姐。
叶舟笑吟吟抬头看他,“我的意思是,如果迎迎没有成为你的妹妹,你是不是就不会和她结婚?”
“嗯?”周岩砚快速转动脑子,思索片刻后果断选择肯定回答,“是这样的。”
“那也就是说,你和迎迎之所以会结婚,是因为她是你妹妹,”叶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亮,“你其实没有把迎迎当成你的妻子,在你心里,不管是妹妹,还是妻子,都不过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被你照顾一辈子的女人,周岩砚,迎迎首先是你的妹妹,其次才是你的妻子,她绝对不是你的爱人,对不对?”
“诶?什、什么?”周岩砚心里一慌,支吾反驳道:“你、你在胡说什么啊?”
“扑!”叶舟用花束掩住自己的嘴,低眉欢笑,“我当然是在胡说八道呀。”
“你……”周岩砚猛松一口气,鼻孔里喷勃而出的两道气流还未冷却,便直接被叶舟的一句冷笑话硬生生堵了回来。
叶舟紧紧盯着他,笑得诡异,“我刚才确确实实是在胡说八道,但是现在,我却肯定自己不是胡说八道了。”
周岩砚心神不宁地坐上副驾驶,车窗外,郑老太太一家正在挥手告别,后排座上架高腿的楚迎趴在车窗上,与一直心存愧疚的青湖小朋友道别。
叶舟站在郑老太太身后,矜持地微笑着。
周岩砚低头,暗中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已经换上言笑晏晏的模样,“阿姨,我们走了,有空欢迎你们去f市玩。”
直到车窗滑起,车子使出医院大门,楚迎这才从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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