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准直截了当地道:“维公子,末将有些关于虎击阵的问题,还想向维公子请教一下。”
夏维一愣,没想到窦准会提这个要求。领兵的将军,向他这个外人请教阵法问题,这人也真是有够虚心,不耻下问。夏维笑道:“窦将军太抬举我了,不过既然窦将军有这个提议,那我们不妨交流一下,至于指教可是万万谈不上的。”
窦准大喜,便和夏维聊起了虎击阵。夏维很快就明白了,窦准对虎击阵可谓一窍不通,他所知的就是如何训练,但运用之法却完全不知道,听起来似乎是颜夕根本没告诉过他。这让夏维困惑不已,颜夕怎么这样对待手下?既然把第十军交给窦准,那就应该授予他运用虎击阵的法门嘛。
很快船就到达北岸,众人下船,换乘马匹,向关中的墨鱼城进发。
墨鱼城在关中南部,大概只需半日路程。窦准抓紧这半日时间,不停向夏维请教虎击阵的事。夏维也不保留,有问必答,答必周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正虎击阵之繁琐,又不是说这一两句话就能尽数道清的,告诉窦准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窦准却感激不尽,没口子地道谢,说道:“维公子真乃奇才,说得夸张点,恐怕连夕小姐也不如维公子对虎击阵的领悟更深。唉,这些年夕小姐很忙,只是偶尔来指点一下第十军的训练,可却没工夫教授我们虎击阵的用法。我和身边的弟兄只能自己钻研,可是进展真是缓慢,今日得维公子指点,真是受益匪浅。”
夏维随口谦虚了一句,心想,恐怕颜夕不是因为忙才不教你们,而是根本就没打算教你们。可她这是有什么打算呢?夏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七)是非(三)
虽然颜夕把北王家的领地让了一半给蛮族,但是剩下的关西和关中,在她的治理下还是非常稳定的。起码夏维行进在关中的土地上,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阴云。天空蔚蓝,白云如棉,燥热的夏风中藏着一丝清爽,让人感觉有些疲倦,非常舒服的疲倦。
这里的百姓依旧对北王军十分拥戴,夏维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满腔热血的人大概都离开这里,与外敌作战了。剩下的,无非是求个安稳日子。而北王家的领地算是最安稳的地方了。
队伍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缓缓前进着。许多农民正猫着腰,一镰一镰收割着,阳光打在他们厚实的背上,晒出黑黝黝的颜色。偶尔他们直起身子,看到北王军的人正在经过,便挥挥镰刀,热情地打个招呼。几乎每一张面孔都是相似的,带着相似的朴实笑容。在那片看不到尽头的麦田间,那些笑脸令人有些心酸。如果天下所有人都能这样笑,该有多好。
窦准忽然道:“咱们大星关的土地是最肥沃的,肥得能流油。虽然关中以前田区不多,但这几年夕小姐加紧开垦,兴修水利,还耕于民,减免赋税,虽然没有了军队屯田,但收成却好起来,军粮比以往没有减少,百姓也挺欢喜。相比之下,割让出去的关北和关东就差了,农民逃得七七八八,蛮族人不会种田,还一个劲儿地加税,结果收成越来越可怜。虽然他们占了我们的土地,可根本控制不了,被赶走那是迟早的事。”
夏维有些搞不清窦准的立场了,听起来他也是个有心报国之人,那为何又对颜夕那么衷心呢?颜夕可是卖了国土的叛徒啊!看来,北王家的领地,情况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夏维试探着问道:“窦将军,蛮族人就从没试图打进北王家的领地么?”
窦准一瞪眼,道:“敢!他们要是敢来,北王军上上下下几十万人,一人啐口粘痰也把他们淹死了。”
夏维装作好奇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北王军不打出去?”
窦准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维公子,其实有些话,我真的不该对你讲。不过老实说,北王军的人,尤其是老兵老将,可没把你当外人。你为国家立的那些功劳,大家是有目共睹。所以我也不该瞒着你。我知道外面的人对夕小姐议论纷纷,说夕小姐是叛徒,是卖国贼,是北王家的耻辱。当初蛮族人刚进关的时候,好多北王军的人都离开了夕小姐,其实当时我也想走,只不过我深受北王爷恩典,不忍背主,想多少帮北王军挽回一些声誉,这才留了下来。可是这几年,我们这些跟着夕小姐的人,都发现夕小姐当初那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一个人背负骂名,其实作出了太多贡献。”
夏维忙往下细问,可前方来了一支队伍,窦准也没再说下去。
那支队伍是来接夏维的,带来了十几匹空乘的马,让夏维等人换乘之后加紧赶路,没用半个时辰便到达墨鱼城。
墨鱼城规模不大,城防也并不坚固,但其间驻扎的北王军可不是少数,城内城外都有士兵在进行训练。夏维留心观察,发觉训练的内容应是针对野战,尤其是步兵方阵的紧密排列方式,还用牛车制造冲撞攻击方阵,明显是针对骑兵的战术。而在不远处,骑兵也在做配合的训练。
夏维有些纳闷,看训练的情况,北王军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大。别的地方都在打仗,唯有北王军四年来没参加任何战斗,还能保持这么高昂的士气和训练程度,实在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看来颜夕真的要开始出兵了,可是,为什么四年前她要作出那么多错事呢?
夏维知道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
夏维被领进城中的议事厅,接待的人非常客气地让他先休息一下,并派了一个士兵听他吩咐。夏维问什么时候能见颜夕,对方说颜夕正在城西巡视,回来就能见了。窦准怕他不高兴,便又解释道:“夕小姐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去巡视的,这是惯例,维公子别见怪。”
夏维笑了笑,道:“怎么会呢。”
窦准又和他说了几句,便也退下去了。
窦准刚走出议事厅,就被颜夕的亲卫叫走,带到不远处,颜夕正在那里等着他。
窦准有些奇怪,行礼之后道:“夕小姐,原来您回来了,维公子也到了,你不去见他吗?”
颜夕没回答,问道:“这一路,夏维说过什么没有?”
窦准想了想道:“夕小姐是问哪方面的事?属下和维公子随便聊了一些,嗯,有关第十军的事。”
“哦?聊的什么?”
“聊的虎击阵。维公子对此阵也非常熟悉,当真让属下获益良多。”
颜夕点点头,没再多问,径直走进了议事厅。
夏维正站在窗前,观察着外面的士兵训练,他听到脚步声,于是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颜夕。
这是一次必然不会被详细记入史册的见面,因为这次见面太过简单。夏维就像一个突然造访的人,出现老友家中。颜夕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显得很热情。二人只是面对面站在那里,忽然一起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却又流露出旁人无法领会的意味,一切心照不宣。
这一年,夏维和颜夕都刚满二十三岁,非常年轻,却已握有足以撼动天下的力量。而他们的见面,也成为了时代的分水岭,从这一刻起,华朝崩溃后的颓势开始逆转,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清扫外族入侵势力,进而称霸天下的步伐再无人能抵挡。而夏维和颜夕需要决定的,是由谁来成为高举大旗的领头人。
颜夕比五年前要成熟了许多,穿的还是她最喜欢的暗红色军服,身形比往昔稍显丰腴,而眼角和眼角却已有了浅浅的皱纹。
夏维心中暗叹,一个女子,要独立支撑这么庞大的势力,还要面对天下人的辱骂责问,必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这些年,她也很苦吧。可是,她的的确确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情,私自割让国土,与敌勾结,这是永远被唾骂的罪行啊。
颜夕忽然抬起手,淡淡笑道:“请坐。”
二人落座,颜夕又唤人重新奉茶。
沉默片刻后,颜夕道:“你还是那个样,一点没变。”
夏维微笑道:“是,可你有些老了。”
颜夕露出一丝嗔怪的神色,恍然间,仿佛又变回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
夏维猛然感到心口揪紧了一下,暗忖,原来有些事,不是时间能改变的。
颜夕很快就把无意间流露的神色掩饰了下去,正色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夏维道:“如果我做什么都能被人料到,那就不是我了。”
颜夕微笑着点点头,道:“可是你这一来,反倒让我很为难。”
夏维假装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实际上他知道,颜夕该说这次的正题了。
颜夕道:“我不知道是该按我和东王的计划行事,还是按我自己的计划。”
夏维真的有些惊讶,问道:“二者有何不同?”
颜夕淡淡说道:“很大的不同。如果按我和东王商议的计划,那么你来了,我就应该和你好好谈谈如何联手,比如夏家军和北王军、东王军如何配合,歼灭外敌,夺回国土。又比如将来驱除蛮莽之后,如何来决定天下的归属。”
夏维想了想,问道:“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颜夕笑道:“我的计划是秘密,谁都不知道的。当然,也不能告诉你。”
夏维有些糊涂了,怎么也想不清楚她在隐瞒什么。不过,原本以为他们要加害自己,现在倒是不必担心了,看起来颜夕还是颇为友好的。当然夏维知道自己要保持谨慎,如有不妙,赶紧溜号。另外,一定要把感情撇到一旁,一切问题都要从利益的角度去思考。
颜夕忽然站起来,道:“别在这里闷坐着了,我带你出去逛逛。”
夏维好奇地问道:“逛什么?”
“军营啊,让你见识一下北王军的强大。”
“我又不是没见过。”
颜夕嫣然一笑,道:“往昔不比今日,走吧,保证你大开眼界。”
夏维只好点头同意。
二人离开议事厅,并肩在城内转起来。颜夕没带任何随从,这让夏维有些警觉。没带随从,半路有人冲出来把他干掉,那颜夕顶多是保护不利。可是夏维又一想,如果她真想加害自己,从上船到现在,有无数的机会,那时没下手,应该不至于现在下手吧?这时夏维又想,莫不是她就是想见老子最后一面,见完了就把老子干掉?好像也不太对。
夏维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而颜夕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意,一路在旁指点,告诉他此处军务等事,而且说得非常详细。不过时近黄昏,大部分士兵都刚刚结束训练,夏维更关心的战术内容就无法查探了。
时不时会路过一些返回军营的士兵,见颜夕和夏维走在一起,便会一起行礼。其中有不少人是认识夏维的,就算不认得,听同伴一说也就知道了。夏维要来关中的事倒不是秘密,士兵们看到颜夕和夏维一起在城内行走,好像在逛街似的,不禁纷纷推测,看来二人定是已经谈拢,北王军要和夏家军联手了。
(七)是非(四)
夜。
夏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虽然闭着眼睛,但还没有睡着。他正在推测着这次来关中会发生什么,实在难以入睡。
颜夕的态度让他摸不着路数,二人只在刚见面的时候谈了两句联合的事,然后话题就被颜夕引开了。
人活着,总该有些目标。或者是想做的事,或者是不得不做的事。只要摸清某人的目标,便能大致推测出那人会如何行事。可是颜夕究竟有什么目标,夏维是看不出来的,或许自从她放蛮族军队入关以来,恐怕就没人能看出来了。
那么反过来想,也可以通过某人做出的种种事情,来判断其目的。但是这种方法也难以用在颜夕身上。颜夕做的那些事,似乎总是在自己否定自己,让人根本揣测不到她的真实目的。
不过,夏维觉得自己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因为颜夕并没有想要害他的迹象。她还给夏维安排了四个随从士兵,保护其安全。夏维一看那四人就知道都是身手很硬的家伙,自己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是在北王家的领地上,颜夕不点头,应该没人敢动他吧。
夏维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胳膊有些酸,于是侧过身来。
在这一侧身的霎那间,他感觉鼻尖蹭到了什么东西,凉凉的,像是铁器。几乎是在同时,床边的地面传来一声轻响,非常微弱,像是鞋底碾了一些沙土的响声。
夏维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猛然睁开眼,看到一个北王军的战士正站在床边。
月光打在那人脸上,夏维认出来,他是颜夕派给自己的随从之一,名叫张元。
张元居然无声无息就溜进房里,直到走到床边,夏维都没能察觉。要不是夏维闭着眼却还没睡着,要不是他无意间翻了个身,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夏维在睁眼的瞬间看清了,张元手里提着一根黑色的的细线,线已经贴在他脖子上了。刚才他翻身时鼻尖碰到的,就是这个东西。
张元看夏维醒了,居然没有半分慌乱,手中的黑线一绕,便勒住了夏维的脖子,双手狠狠收紧。万幸的是,夏维在他收线的同时,就用手护住了脖子,线勒在了指甲上。
黑线如同刀刃,收紧的刹那间便割断了夏维的指甲,没入手指,连指骨都挡不住。如果夏维没用手挡,现在线已经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了。
夏维飞起一脚,但不是去踹张元,而是踹在他身侧,然后用力回勾,带到张元腰部。张元向前跌了半步,手里的黑线也松开一点。夏维捻住线,头往下钻。这时张元稳住了身体,再次收线,黑线擦着夏维头顶收紧,头发被割落大半,头顶秃了一块,好像歇顶似的。
夏维躲过致命一击,连忙从床上跳起来,一个纵身想跃到窗外。可半个身子已经到穿过窗子的时候,张元倏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夏维被硬生生拖住,身子下落,肋骨撞在窗沿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转眼间,张元的手里便多了一柄匕首。寒光闪动,竟然是先割向夏维的跟腱。
果然是高明的刺客!夏维心中升起难言的恐惧,如果跟腱被割断,自己再也难以逃命了。
万幸的是,夏维这么多年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为了保命,身上有许多装备。心口有一副护心镜,大腿内侧裹着硬皮革,而脚踝上束着两根拇指大小的竹片,就是专门保护脚踝的。这些装备是睡觉也不离身的,而且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连这些年和他朝夕相处的弥水清也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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