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边突然有人插嘴说:“那以后学生运动是不是不搞了?”
我不记得老D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没有回答。提这个问题的是个青年,书生模样,但性子似乎有点急,提问的方式也不机智,几乎马上让我猜到是个学生。他的眉角有一块猪肝色的红记,这对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后来,年底的会上我就没见到他,听说是被捕了,不久我又听到他被杀的消息。他是这个小组最年轻的同志,却是最早遇难的。
一个暗号叫“红胡子”的山东人是我们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也许有五十多岁,额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发,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那天会上林婴婴和他闹了点不愉快,但起因记不清了,好像是在为天皇幼儿园的事情上有点分歧。他后来很快离开了我们,据说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无锡。坦率说,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身上我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气。还有一位同志当时坐在我右侧,是个魁伟的人,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头神秘的红头发,也许是染的,我不清楚。他乔装车上医务人员,穿着白大褂,并且有一个医生的暗号,叫“一把刀”。他在那天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以沉默而为我注目。很不幸,他几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几天里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乱枪打死。
林婴婴一直坐在担架上,在我们中央,穿一身坚硬的黑色衣服,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了,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
她说:“刚才老D说了,今天会议的主题是,粉碎重庆的分裂活动。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蒋介石对我新四军的迅速发展壮大非常不满,把新四军说成是‘养虎为患’,他已经下令停止对新四军的供给,并且要求新四军撤离江南。戴笠一向是蒋介石的黑手,忠实的走狗,南京又是军统的老地盘,以前我们和南京的军统组织时有合作,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时局已变,谨慎起见,老A要求我们从今天断绝和军统的所有合作和联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军统已经对我们下手,下一步也许还会加大力度,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对我们的安全高度负责。我昨天见过老A,他专门强调,要我转告大家,回去你们要召集各自小组开个会,如果有军统认识的同志,该躲的要躲,重要的同志也可以暂时离开南京;如果有军统知情的联络点,该撤的撤,该换地方的换地方……”
就这样,她一口气说了不少,语调、言辞、神情很是坚定、激烈、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她说完后,另一个女的,我后来知道她叫老P,问她:“我在香春馆,敌人知道吗?”我听着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仔细一想,好像就是香春馆的那个老板娘,我感到震惊!
老P接着说:“以前敌人知道老J在那儿,还有人去骚扰过。”
老D说:“敌人知道的是老J,不知道你。”
老P问:“老J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D说:“已回了,他在张罗幽幽山庄开业的事,管不了你那边了。”
车子开到鼓楼街附近后,老D宣布散会,然后他们几个人像约好似的,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围成一圈,伸出双手,虔诚地叠在一起,齐声高喊:“中华民族万岁!共产党万岁!!”我的手虽然也被林婴婴强行拉过去,但口号我当然没有喊。
胆大妄为啊,竟然敢把一个军统特务公然叫来参加共产党的地下会议,而且会议的主题还是“反军统破坏”!她真的不怕我出卖她吗?我当时并没有被她发展过去啊!开会的人,都是他们各小组的领导,她这不是在拿整个组织的安危做赌博吗?我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这就是林婴婴,冒险是她的作风!
不,敢冒险只不过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险不是鲁莽,冒险的背后是她非凡的胆识。从当时情况看,她有足够的证据相信,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从逻辑上说,我要出卖早该出卖她了。此外,这天晚上林婴婴手头还捏着一张底牌,足以保证她“胜券在握”。老D宣布散会后,人都陆续下车,最后车上除了司机,只剩下我和林婴婴,还有老P。我们最后都在香春馆下了车,下车前老P摘了口罩,我认出她就是香春馆的老板娘!
夜已经很深,街上人车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馆照旧闪耀着艳俗的霓虹灯光。车子从香春馆后面开进去后即熄灭车灯,顿时我们四周漆黑一团。这里连一盏照明灯都没有,只有靠前方屋顶灯箱招牌散发过来的余光,依稀照见院内情形。这儿有个小院子,一排平房兼为围墙。我们下了车,老P带我和林婴婴进了其中一间屋,司机则去了另一间。直到这时,我从司机的背影和走路姿势中,发现他好像就是林婴婴的那个司机——如果确实是的话,他一定专门乔装过,眼镜、发型、胡子、穿着,都和我以前见过的样子截然不同。我觉得这个夜晚对我过于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让我有些心虚,好像随时要踩到陷阱似的。
进了屋,老P对我一五一十讲了发生在前天晚上的那场枪击案始末。不论是形体,还是长相,还是说话的声音、腔调、手势,老P都十足像一个我们观念印象中的老鸨,她首先坚决否认了革老在这里“有内线”的说法:“做梦,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养在这,我的命早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不用说,这里是共产党的秘密据点。老P对林婴婴说:“因为他在这里碰到过老J,所以他怀疑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所以才几次三番派人来滋事。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掌握什么有用的情况。来滋事既是为了探听虚实,也是想通过滋事促使当局来封掉这里。封掉了,不管是不是我们的地盘,对他总是有利无害的。”
林婴婴说:“这儿已成了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准备。”
老P问:“我去哪里?”
林婴婴说:“幽幽山庄。”
在老P的讲述中,前天晚上这里根本没有来什么大汉奸,来的是一个持双枪的杀手,五十来岁,罗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条血红的刀疤。他第一次来是十点多钟,在前台付了一笔钱,要了一个房间,带走了钥匙。一个小时后,一个女的(该是刘小颖)来了,上楼直接去了房间,然后一个男的来了,也是直接去了房间。过了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现了,他直接去了那房间,进门就开枪打死了那男的(秦淮河),女的还击一枪,趁机逃出房间,冲到对门的房间,想跳楼逃跑,却没有逃成:就在她跳窗之际,被追上去的刀疤佬击中一枪,撂倒在楼板上。刀疤佬上去又对她补了一枪,然后跳窗逃走。
照这么说,这是一次谋杀,刀疤佬是革老派去要他们两人命的屠夫。
这是真的吗?我心如刀绞,乱成一团。说实话,我也在怀疑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担心这是一场阴谋,但我还是不相信。我思忖,革老不至于下如此毒手,刘小颖和秦淮河毕竟是跟他这么长时间的手足。甚至,我想到,即使他心存杀念,以我对革老的了解和时局的判断,他会找到更高明的杀法,就是:派他们去执行一项必死无疑的任务,正如我开始担心的一样。
眼下,剿共行动已经拉开大幕,革老会这么蠢吗?我对老P的说法半信半疑。况且,老P这么说也有离间我的嫌疑,让我彻底反戈,尽快加入他们的组织。这么想着,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心静,对林婴婴和老P表现了应有的老练和持重,我对她们说:“如果你们能让我找到那个刀疤佬就好了。”林婴婴没想到我会这么冥顽,大声呵斥我:“你什么意思,还不相信?”我说:“口说无凭,我更相信你们说的这些是别有用心的。”林婴婴久久地瞪着我,最后憋出一句:“好,你等着吧,我会给你这一天的,让你信!那时候你别气得吐血!”
第十一章
1
我把刘小颖安葬在紫金山东麓向阳的山坡上,与陈耀的坟并肩。相隔才一个多月,又是冬天,陈耀的坟上一片青叶子都没有,像座新坟。我觉得陈耀是个幸福的人,有那么爱他的妻子,愿意为他受苦、守寡,死了也没有让他孤单太久。可以想象,来年春天,两座坟上将冒出一样的新绿,更像是同一天安葬的。立在坟墓前,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们清静了,安息了,可我还得像他们活着时一样吃苦、受难。
山山事实上是小颖死前已被我接到家中,从那以后他一直是我的儿子。安葬了小颖后的那天晚上,我让山山改叫我“爸爸”。他才五岁,加上我们本来就有很深的感情,他高高兴兴答应了我,爸爸,爸爸,喊了我一个晚上,喊到睡着为止,在梦中还在喊,喊得我流了一夜泪,怎么也睡不着。一件件闹人苦心的事接二连三朝我扑来,折磨得我精神很是萎靡,有事不想做,有话不想说。清理书店本来是早该做的事,可我一直拖着,直到好多日后,1941年1月8日,我才去清理。我为什么对这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很特殊。
这一天上午,我叫上小李、小青,还有陈姨,用了半天时间,把书店里的书和家什如数搬回了家。这是陈耀和刘小颖留给山山的遗产,我要给他保管好,等他长大了交给他。书店搬空了,也就关门了,但愿这关门能给我带来吉利——关门大吉!
其实,这是个耻辱而大悲的日子,不过也可以说是“大吉”,看怎么说,就我个人前程而言,这不失为一个喜庆之日。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书店的,离开时专门看了一下对门的裁缝店,孙师傅也在看我。四目相对时,他朝我挥了挥手,我也给予回应。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以前我对他总有些敌意,这一次我隐隐感到一丝亲切。我想走过去跟他道个别,却被一个飞奔而来的报童的叫卖声打搅了。
【文】“号外!晚报号外!特大新闻!皖南内战,千古奇冤!”
【人】每天都有报童沿街吆喝,可这个吆喝显得特别刺耳。我叫住他,买了一份,没有马上看,因为手上抱着一捆书,没法看。到了家,吃午饭时,我才开始看。扑入眼帘的是一个通栏大黑标题: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当即详看内文,方知出了惊天大案:就在二十几个小时前(七日清晨),国民党第三十二集团军七个师八万余人,在泾县茂林以东山区对新四军实行“包饺子”袭击,新四军被迫奋起自卫,终因寡不敌众,九千余人只有一千多人成功突围,大部分将士壮烈牺牲,或被俘虏,或被打散。军长叶挺被押,副军长项英、参谋长周子昆下落不明,其余新四军领导多数牺牲。事变发生后,蒋介石公然诬陷新四军为叛军,宣布撤消其番号。这一事变,意味着国民党近半年来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达到了顶点。
【书】我狠狠地撕了报纸,心里很明白,我撕毁的是自己的过去。可以说,这个消息让我对自己的信仰失望透了,正是从这一刻起,我决定要做林婴婴的同志。我主动给林婴婴打去电话,要见她。她问我:“你看报了没有?”我说:“看了,我刚把它撕了。”她说:“撕了有什么用,愤怒不是这么表达的。”我说:“你说该怎么表达,我听你的。”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立刻兴奋起来,“好的,我会约你的。”
【屋】我以为她当天晚上就会见我,结果捱到第三天晚上我们才见上面。想想看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些天他们一定很忙的。这天晚上八点半,林婴婴来车把我从约定地点接走,车子往紫金山方向开去,不久已颠簸在陡峭的山路上。严冬来临,山上奇冷,天一黑,不少路段结着冰,车子不敢全速行驶。好在要去的地方不远,穿过一个小山谷,越过一大片树林,车子便开进一个高档会所的小院,停在一幢漂亮的大别墅前。即使在黑夜中,别墅鲜红的颜色还是给我留下强烈印象。
林婴婴的司机熟门熟路,引领我们穿过宽敞、华丽的厅堂,拐入一条走廊,又转入另一条走廊。走廊上四处挂着装裱考究的书法和绘画作品,有一幅画画的居然是一位裸体的西洋大奶子妇女,那对奶子饱满得要炸开来,我只瞥了半眼,便红了半张脸,记了半辈子。别墅真是大啊,廊道一条连一条,曲里拐弯,有点像迷宫。最后我们还拾级而下,来到地下。地下也是蛮大的,约摸走了二十米远,才走入一间屋子。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子,墙上却有一只粉红的壁炉,怪怪的,像茅草屋上挂了只绣球。有三个人正围着火炉在暖手,看样子也是刚来。我们进去,他们都迎上来跟我们一一握手、问好。三个人其实我都见过,只是老D,上次戴着口罩,我没认出来;还有一个是老P,认识的;另有一个人,也是认识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竟是他!
“欢迎,欢迎,请进,请进。”是大老板杨丰懋!他很热情地拉住我的手,一脸笑容,根本没有我上次见过的那种大老板派头。“认识我吧?”他笑着问我,“我可认识你,金处长。”
我说:“我也认识你,中华海洋商会的杨老板嘛。”
他爽朗地笑道:“好眼力,舞会上的光线那么昏暗。”
我说:“没想到杨老板也是中共的人,你们的场子好深哦。”
林婴婴说:“杨先生是我们组织的领导,代号老A,我们都是他部下。”
杨丰懋说:“我希望您也成为我的部下,金先生。”
林婴婴对他说:“喊他同志吧。”
他不知道我今天来已经决定做他们的同志,一本正经地给我做工作说:“金深水同志,今非昔比了,你要做一个识时务者的俊杰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皖南事变不是天降大祸,而是人造灾难哪。这个人是谁?正是蒋介石和以他为代表的国民党顽固派!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精心策划并犯下了这起反动透顶的罪行,充分暴露了他们无心抗日、热衷内战的险恶用心。这是一个黑暗的政府,黑暗的政党,为所有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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