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陡峭,天气尚未回暖,井水仍是冰冷刺骨,她的双手冻得血红,井台边正卖力地打水搓洗衣物的许惠抬起头,一连迭声地喊:“姑娘你放着,让奴婢来……”
病已回头只瞧了一眼,冲平君笑了笑,拔腿就走。
平君嗔怒:“病已哥哥——”冲上去一把拽住他,“过来帮我把衣裳晾上去。”
病已甩手挣开,用破锣似的嗓音沙哑地说:“我得赶着去先生那读书。”
“你又胡扯,打量我真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什么好事呢?”她一瞪眼,继续拽住他的胳膊,十四岁的刘病已身高已与她父亲相差无几,她这个才七尺高的个头跟他一比,明显要吃亏许多。
病已不理她,一脸焦急地望向门外,“放开。”
平君叫道:“不放!你哪里是去念书,你是跟着张彭祖那些人一块儿去斗鸡走马……”
“唉,唉……”他急得想伸手去捂她的嘴,“我只是去凑个热闹,我又没赌钱。”
“你少哄我,即便不赌钱,你在边上瞧着,可着劲地喊,难道还不得坏了你的嗓子?你忘了宫里的太医是怎么叮嘱的?你现在正是换嗓子的时候,如果不好好养着,以后可就得一辈子破锣……”
“真啰唆!张公和许叔叔两个整天在我耳边念叨,好容易从宫里逃出来,你又来烦我。”他的声音哑得没法入耳,这会儿说得急了,更加刺耳难听。
许惠见他俩争执,吓得没了主意,她在这个家里只待了一年,不晓得这对亲如兄妹的少年以前是如何相处的,起初见他俩关系的确融洽,一家子和和美美,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刘公子年岁渐长,竟与自家的姑娘生分了似的,凭姑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他也再没了以往的好性情。姑娘不喜欢的事他偏要对着干,姑娘喜欢的事他却一件都不干,就好比为了这斗鸡走马的荒唐事,姑娘可真没少伤心。
“不许去!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你是我的谁啊,凭什么管着我?”吵到最后,话却是越说越重。
许平君气得直哆嗦,“我是……我是你妹……”
“别说你不是我妹妹,就算是,你见过妹妹管教兄长的吗?有你这样没尊没卑、没上没下,不懂礼数的妹妹吗?”
论嘴皮子,打小许平君就没占过上风,可就是面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兄长”,她气到极点,头脑一热,积累久已的怨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是啊,我没你读的书多,你学了几年的学问,满腹的《诗经》《论语》《孝经》,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你比我能耐……你有那能耐为什么不好好谋求上进,偏要跟那些个世家子弟厮混?现在书也不好好读了,整天满脑子算计着谁家养的马跑得快,谁家养的鸡斗得狠。幸亏你是没钱伺弄良驹,你要有匹好马,你还不天天跟人去玩赛马赌钱哪?”
刘病已沉下脸来,用力掰她的手。平君十指原本被冻得通红,又粗又肿,这会儿被他使劲掰开,更是疼得犹如针刺。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倔犟地紧抓不放,嘴里不停地说:“你是皇孙贵胄不差,但你真以为自己就和他们一样了吗?他们有大把的金钱、大把的俸禄、大把的采邑,可以供他们肆意挥霍玩耍,尽情享乐,世世代代不愁生计。可你有什么?你空有一个皇族的宗籍罢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够了没有?”一声厉喝,刘病已暴怒地将她使劲推开。她再也站立不稳,连退两步后跌倒在地。刘病已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拂袖而走。
刘病已几乎是用狂奔的方式冲出了许家的宅院,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张彭祖见他从门里出来,本打算招呼他上车,可谁曾想他头也没抬地直接往闾里的大门奔去。
“这小子,又疯了吧?”他赶紧驾着车追了上去,边赶车边喊,“病已!你搞什么?上车啊!”
刘病已只是埋头疾跑,不理不睬。张彭祖狠狠抽了一鞭子,加快速度赶超,将他在门口截停下来。
“你又怎么了?最近总是稀奇古怪的,脾气就和你那破嗓子一样,越来越糟。”
说话间刘病已突然跃上马车,一把夺过鞭子,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有气别冲我的马撒……”
“那个女子,越来越唠叨了,居然敢像她母亲似的斥责我,真是没大没小!”他忿忿地抱怨。
张彭祖乜眼一笑,“哟,这是在说平君哪?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啊,她人前人后追着你一张口就是‘哥哥’,你还想人家怎么尊敬你?”
病已不耐道:“这么想当哥哥你当去啊!”
“我倒是想呢,你瞧我从小待她也不薄,有好东西留她一份儿,有好玩的还带她出去一块儿玩,可你见她正正经经喊过我一声哥哥没?你就别身在福中不惜福吧。”
“我现在就是忒烦她!这两年真不知道她哪不对劲了,哥哥哥哥叫得越来越顺溜了,搞得我浑身不舒服!”
张彭祖纳闷了:“我倒觉得不对劲的人是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哪样儿不依着你了。这么温顺听话的妹妹,你上哪找去?我没妹妹,家里有个比平君才小一岁的侄女,可我连亲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每次见了我总是冷冰冰地绷着个脸,躲我跟耗子躲猫似的。”
病已仍是不解气,郁郁寡欢,彭祖推他,“你倒是赶紧的吧,今天不同往日,是少府徐仁替丞相田千秋做东设宴,元日朝贺好些诸侯王还没归国,宴后少不得会赛马作乐,你想想,诸侯王豢养的马匹,那可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宝马,有好些都是千金难得的好脚力,甚至还有从匈奴买来的匈奴马。这样的马搁在一处竞相驰逐,该是何等地热闹?”
刘病已一听也兴奋起来,将方才的不快统统丢到脑后,抓紧马鞭,加紧催马赶路。
到了丞相府,张彭祖递了贺金和自己的名刺,门前负责接待的下人将两人领到堂下的一个角落,安排食案,过后等食物端上来后便再无人照应二人。刘病已和张彭祖二人这几年也在各处做过客,吃过饭,虽说没有太高的礼遇,但也从未这般受人冷落的,一时胸中憋着的怨气又升了起来,草草吃了两口便把木箸搁下了。
张彭祖奇道:“你怎么不吃了?我可是没少出钱,好歹得吃够本吧?”
病已翻白眼,“没少出钱就让我们坐在这里,连上堂的资格都没有么?”
张彭祖一愣,随即笑道:“这是丞相府啊,你当是平时我们瞎混的地方?今天出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开开眼界,我可算倾其所有了,除了留下一部分等会儿用作赌资外,可是把腊日得到的腊钱都拿出来了。今天能在这里登堂入室者只怕只有各国的藩王了,你有什么可不平的,没见到左右陪坐的都是诸侯吗?身份比我俩只高不低。”
他吃吃地闷笑,病已心气稍平,取来酒水,满满地斟了一卮,仰头喝尽。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堂上的歌舞伎才唱罢歇舞,耍杂耍的上来又舞弄了一阵,这场盛宴才算正式结束。看看日头已近申时,于是逐渐有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场,张彭祖向左右一打听,立即拉着病已起身,“快!快!灞上!”
驾马车从宣平门出长安城,一路上车辆众多,不是双马便是三马马车,飞快地将张彭祖和刘病已抛在后面。等到了灞上,旌旗迎风剌剌,车辆如帜,华盖如云,彭祖和病已两个皆是吃了一惊。在诸侯贵戚中厮混惯的二人也从未见过这等庞大的场面,单看各家在空地上划的地方,临时搭建的帐篷、帷幕便可大致了解这些人都是大有来历,非同小可。
“河间、广陵、赵、中山、临江、江都、昌邑、胶东、清河、常山……”辨识各处旌旗上写着的王号,张彭祖连连咋舌,“只这么粗略一数,孝景皇帝的子嗣可大致到齐了啊。”
汉家社稷建立一百二十八年,自高祖皇帝定下非刘姓不封王的规矩起,历经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孝武皇帝、今上,迄今已是五代六个皇帝,刘姓子嗣遍布天下,诸侯藩王无数。周朝起创下分封制,秦朝改作郡县制,到汉高祖时两种制度并存,高祖皇帝将京畿三辅留作天子之地,实行郡县制,围绕京都中央的其他地方实行分封制封给同姓的宗室子嗣。到了孝武帝时,强大的诸侯国势力逐渐压倒中央,于是孝武帝利用推恩令,采用分家的方式将诸侯大国的财力物力人力逐步分散。到如今诸侯国越分越多,这些诸侯国层层围绕在京畿三辅周围,牢牢稳固和守卫着中央政权。
刘病已猛然倒吸一口冷气,他长于未央宫,游荡于长安城,偶尔也会去高陵、霸陵、阳陵、茂陵这些三辅地区玩耍,但这些总也不过是中央之地,所见到的刘氏宗室有限。在他的概念里,虽也知晓刘氏诸侯的意义,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这么庞大的藩王队伍。同样是高祖的子子孙孙,看着眼前的富贵奢华之气,再反观自己,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上许平君的斥责:“你空有一个皇族的宗籍罢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就在他发呆的间隙,张彭祖已经下车钻入人群,转眼不见踪迹,他悻悻地将马车停在路边,因为车俩实在太多,许多驭者奴仆也挤作一堆,嬉笑着拿出身上的铢钱来互相押注。他因无人看管马车不敢随意离开,等了没多久,彭祖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可惜了,没来得及下注,方才赵王刘尊与广陵王刘胥赛马,赌金三百斤金,以一赔二。很多人都押刘胥的马胜,结果……”他吐了吐舌头,摇头,“别看刘尊去年才继承赵国王位,辈分上要比刘胥小了一辈,在那位堂叔跟前,气势上可一点都没小辈的样儿,把刘胥气得不轻。”
刘病已蔫了似的“哦”了声,彭祖问:“你带了多少钱?”
“你做什么?”
“你不明白,我方才仔细瞧过了,刘尊的马的确是好马,但更值得期待的是那驭马的人,旁人皆是家中马夫驭马参赛,唯独刘尊……”他压低声,吃吃地笑,“那骑马的人听说是刘尊的弟弟刘高,我瞧他年纪跟我俩差不多,可一身马上功夫真是了不得。”
“哦?”他的眼眸亮了起来。
张彭祖道:“下一场还是刘高亲自驭马,刘胥押了五百斤金要和常山王赛马,你把钱都拿出来,一起押赵王刘胥的马赢,准没错。”
刘病已不假思索地将去年收到的史家给的一千腊钱和元日皇帝赐予宗室子弟,他所分得的五千钱,加上平日的积蓄一共凑了九千多钱,尽数交给张彭祖。
彭祖笑道:“你等着。”
大约等了三刻时,闹哄哄的灞河边响起一阵阵哄笑和尖叫,片刻后张彭祖满脸堆笑地回转,“兄弟,赚大了,这是你的那份。”说着,掏出三金递给病已。
“这么多?”他吃惊地问。平素他看人赛马斗鸡,一天的输赢来去也就一万多钱,他不敢跟人那种动辄几万钱,甚至几十万钱地砸,但即便如此,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押少了,人家根本不收。”彭祖喘气,“我押了十金,顺便把你的钱加进去凑做份子。这一次不比平日,我们以前参赌,最少一千钱起,但是今天,翻了百倍。”他比着手势,翻来倒去,脸上的笑颜却遮掩不住泛滥开来,“真是过瘾呢,这么大的手笔,一年也就这一次了。”
病已耸然动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张彭祖随手抓了一把钱丢给边上一位看管着主人马车的老奴,“替我们看会儿车。”
老奴收了钱,笑道:“好说,好说,两位公子只管去。”
张彭祖再无二话,拉起刘病已就往人堆里钻。
喧哗声不断,除了圈起的赛道上空着外哪儿都挤满了人。跟随藩王们从属国随扈进京的侍从郎卫正担当着维持秩序的职责,病已抬头远望,几处高台上坐着稀疏的几道衣着华丽人影,一旁更有不少女眷也在观赛,莺莺燕燕,一派奢华。
张彭祖本想挤到前头去,不曾想目光一错,竟吓出一身冷汗,忙缩头蹲下。
“怎么了?”
“要命,我大哥居然也在。”
“在哪儿?”
“那边……”他往左边一指,病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却只看到一处搭得十分华丽的高台上坐着七八名男女,他瞧得眼花缭乱,因为只见过张彭祖的大哥一两次,现在隔得远了也实在说不清哪个是张千秋。
“我怎么没瞧见。那人的个子比你大哥矮,看那身形不大像啊。”
张彭祖跳起来瞄了一眼,又迅速蹲下,“那是霍禹!霍禹你都不认识啊,大将军霍光的独子,边上那个是霍将军的侄子霍山,我大哥就坐在霍山边上呢。”
“你大哥是老虎啊,你就那么怕他?”
“什么叫怕啊?你没听过长兄如父?我大哥大我那么多岁,以前父亲不在家,忙于公务较多,家里大小事务都是大哥说了算。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特别是那个霍禹啊,可恶到极点,我没少吃他的亏,被他戏耍捉弄。大哥后来做了中郎将,也有了家业,加上大伯开口说让我拜师学《诗经》,我这才有机会远离训斥——我是宁见老父,不见长兄。”
病已听后哈哈大笑,“边上那个小女孩是谁?是你的侄女还是霍禹的女儿?”台上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揪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暴打,那男孩子抱头逃窜,却不小心跌了一跤,惹得那女孩叉着腰咯咯娇笑。
彭祖小心翼翼地偷瞄,“张敬胆小得很,哪有这般凶悍?我没听说霍禹有这么大的女儿,那个男孩儿也不是他的儿子,是霍山的儿子霍云。”
病已远远地看了会儿,只见那男孩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照顾他的阿保将他抱了起来,他仍是啼哭不止,直到他的父亲霍山不耐烦地回头呵斥,他才闭上嘴。
“脓包。”病已嘀咕一声。边上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拍手,虽瞧不清相貌,但那副模样倒也尽显小女儿的娇憨。他忽然想起许平君来,小时候自己无数次捉弄她,把她弄哭后她却从不记仇,仍是甜甜地叫着他哥哥。
哥哥……哥哥……病已哥哥……
烦人!猛地一甩头,他强行将许平君恼人的声音甩出自己的脑海。
07、宗亲
刘高将双腿牢牢地夹住马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胯下的坐骑跑起来上下颠动,他却像座铁塔似的纹丝不动,身边的马夫逐渐落后一个马首,耳边叫嚣着众人的喝彩。
这一轮下来,又是赵王完胜。刘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赵王府的马夫马上将马牵走,仆从递上水盥、手巾。他随手擦完汗,长长地嘘了口气。
得意的刘尊正在与人高声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