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跪下,冲墓冢叩首。张贺又指着卫皇后墓旁的一座仅一人高的土堆说:“那是你的祖母史良娣。”
张彭祖只觉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刘病已默然无声,脸上已没了戏谑的笑容,神情肃然地走到史良娣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不肖子孙病已,向先祖母大人叩首顿拜。”
风呼呼地吹,压倒成片的草秆,一层接一层的,草面上像是起了浪花般此起彼伏。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带你来这里吗?”
刘病已点点头,“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张贺不再说什么,在博望苑北的卫皇后与史良娣的坟前待了片刻,四个人原路返回。一路上刘病已再无半分玩闹之心,张彭祖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敢轻易说话。
马车绕着荒凉的博望苑绕了一圈后,张望询问:“主公,是否回长安?”
张贺答:“去广明苑。”
广明苑距离博望苑不远,往西大约兜了小半个时辰,张贺再次领着两个少年下车步行。广明苑规模并不比博望苑大,可是却没有博望苑那般一望无际的萧索,远远望去,陛前立着两块大石避邪,肋生双翅,虎虎生气。
张贺并不侧目去瞧广明苑,仍是一步步走向荒芜草丛,最后在两株杏树下停了下来。再次辨明方位,寻觅良久却迟迟不见踪迹,张贺额头逐渐渗出汗珠。蓦地,只听站在七八丈开外的刘病已问道:“张公,是不是这里?”
张贺闻声走了过去,只见刘病已站立的位置,分品字型堆了三个小土堆,封土尚不及人高,被杂草掩埋,不仔细看果然很难发觉。
“他们……又是何人?”
张贺湿了眼眶,细细辨明后方一一指认:“这一个是你的父亲,这一个是你的母亲,后面那个是你的姑姑。”
扑通!刘病已双膝跪倒,双手抓着坟前的杂草,双肩微颤,呜咽地抽泣起来。
许是张望真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茂陵邑在长安城以西,他却驾车往东绕,等过了渭河到达咸阳塬,已是未时末。张贺原本打算带刘病已去茂陵祭拜,可照这个时辰如果再往西赶,今晚便无法在日落前赶回长安。
“主公……”因为自己犯了错,张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不如今晚就宿在茂陵邑吧?”
张贺蹙眉,“也罢,只是明日一早便得起程回长安。”他一日不在,许广汉尚能顶上,但若是时间拖得长了,他担心许广汉应付不来。
茂陵邑为先帝生前所造,每年花费全国赋税的三分之一,耗时五十三年之久才完工。辎车未入茂陵邑便能望见茂陵封土,高耸入云,宛若巍巍青山。除茂陵外,陵邑内尚有其余几座庞大的封土墓冢。
张贺一一遥相指认:“这一座是卫青将军的,边上紧挨着的是霍去病将军的……”卫青乃是卫皇后的弟弟,霍去病则是卫皇后的外甥,这两位将军在先帝朝时军功赫赫,卫家势力的衰败也正是在这二人亡故后开始的。
“那一座又是谁的?”刘病已心细,发觉茂陵邑内尚有一座陵墓,封土的规制居然比卫、霍皆要高大,仅次于孝武皇帝的茂陵。
“哦,那是孝武皇后的陵墓。”
刘病已呢喃:“孝武皇后……”
张贺解释:“也就是李夫人。孝武皇帝驾崩后,大将军霍光揣摩圣意,追封李夫人为孝武皇后,陪葬茂陵。”
“孝武皇后……”刘病已一字一顿地念着。不知为何,他远眺那座松柏郁郁的高大封土,眼前闪动的却是那个被杂草掩埋,仅两人高的小土堆。同样是皇后,生前死后的悬殊却是那样地惊人。
“伯父,那一座又是谁的?”张彭祖眼尖地发现居然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封土耸立在视野内。
张贺大吃一惊,去年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却并未曾发现有此坟茔,茂陵何时又多了一座墓冢?他急忙催促张望驾车上前。随着距离的接近,大家逐渐发现原来这座墓冢并不在茂陵邑内,而是建在茂陵邑的东面城墙之外。陵园修得十分气派,墓冢之外尚修园邑,安置户邑人家居住,粗略估计,不少于百余家。
张贺勒令停车,打发张望下车去问。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望回来答复:“这是敬夫人的墓园,园内有园邑两百户,长丞奉守。”
“敬夫人又是谁?”张彭祖好奇道。
两个少年尚且懵懂,张贺却已了然:“是上官皇后的母亲,也就是霍大将军的长女,车骑将军上官安之妻。上官夫人年前病殁,皇帝追尊其为敬夫人。”说完,招呼张望继续赶路。
刘病已愕然:“皇后的母亲也能有此等殊遇?”
“那是自然。”不待张贺回答,张彭祖已在一旁挤眉弄眼,“如果你当了皇帝,也能这样想抬举谁就抬举谁。不过……”他用手肘撞刘病已,“你的皇后又在哪儿呢?话说,今天可也是平君妹妹的大喜日子,你怎么不去尚冠里庆贺一下?”
“什么大喜日子?”
“别装糊涂,平君的婚家今日下聘,别说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知道的话我还能上这儿来?”
张彭祖一脸不信,“那你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也赶不回去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那么好哄的一个人,路边拔棵草送她,她都会高兴得当成宝,哪会生气。”
“就这样?”张彭祖咧嘴笑着。
病已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寒碜,忍不住伸手摸向他的衣衽,“要不然还想怎样?去逛茂陵市肆,买东西送她?你明知我没钱的,要想买东西,行啊!你给钱,只要有钱,要什么没有?”
“我——没——钱!”张彭祖紧紧捂着衽襟挣扎。
两个少年嘻嘻哈哈,又恢复了玩闹之心。
张贺坐在一旁,看他俩顽皮耍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继而会心地一笑。
05、参劾
病已的一句无心之言倒是提醒了张贺,孩子大了,身上不能不带些钱花用,于是回到未央宫后,他便把刘病已叫到跟前。
“你六岁进宫,托养掖庭,宗正那里并无额外贴补,但每年元日大朝,皇帝有拨钱物给予宗室子弟赏赐,你虽年幼,但幸而有了宗室名籍,倒也多少分到些许,只是这钱也并不多。”张贺从柜子里取出个小匣子,“这里一共有一万七千三百二十五钱,大部分都是史家托人从鲁国送来的。史太夫人给你做的四季衣裳,你年年都有穿在身上,这你是知道的……这些钱我原打算替你攒到娶妻成家时再拿出来给你,但前几日听你说起没钱用,倒令我颇有感悟。你也不小了,无钱傍身总也不好。”
他把钱匣子递给刘病已,病已连连摆手,“张公你平日替我请先生教学问,花费的只多不少,我如何还能拿这钱?这钱自然得给张公你……”
张贺乐呵呵地笑说:“你能有这份心我很欣喜,我们的病已毕竟没有白读那么多书。”
许广汉在一旁听着,也是满脸欢笑。
刘病已仍是坚持:“我虽从不曾沾染钱物,过问五谷,但我也知这点钱实在不算什么……”
“你既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那还推诿不受做什么呢?”张贺笑着将钱匣硬塞到他手里,“你懂事了,以后自己的钱自己拿主意。张某盼的是你将来成人,等他日我老来返家,还需倚仗你床前服侍,你可愿意?”
刘病已知道身为阉人的张贺有一个儿子,可是去年亡故了,膝下仅剩了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孙女,以及一个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孙儿。张贺待他亲如骨肉,情同父子,他如何能不感恩戴德?随即伏身拜道:“病已愿意。”别说只是让他当床前孝子,就是张贺认他做儿子,他亦无二话。只可惜,平日张贺待他亲热中却总分了些许上下主从的身份,让他感到异样地别扭。
就这样,刘病已用自己人生里得到的第一笔钱给许平君买了副明月玉珰,但他却不知道平君并没有耳洞。
许平君为了将刘病已赠送的明月珰戴到耳垂上,特意请王意给她扎了耳洞,为此她痛得抽泣了一天。
王意对平君说:“你才穿的耳洞,不适合戴这么粗重的耳珰,我给你换一副轻巧的耳环先戴着适应适应。”
平君不听,固执地戴了三天,直到耳垂长脓溃烂,才恋恋不舍地摘下明月珰,收到了自己的妆奁内。
张彭祖问刘病已:“那副耳珰你从哪儿捡来的?”
刘病已直接捶了他一拳,“捡?你倒是给我捡一副来?上等的羊脂玉。”
张彭祖讶然:“买的?你花了多少钱?”
“一万五。”
宣室殿卧寝,熏香袅袅,承尘低垂。
金建数次探头,均未见动静,眼见床下堂弟金安上老老实实地归坐于席,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竟连蚊虫叮咬面颊都浑然未觉,不由得啧啧摇头。
都说他二哥傻,没想到来了一个堂弟,竟比他二哥更傻。
金建蹑足退出寝室,回到正堂上。堂上一干人等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金建目光一扫,上官桀、上官安等人皆是满脸期待。
“真对不住诸公,陛下午歇还未醒。”见众人郁郁,他不由得笑着建议,“不如诸位将奏书交给臣,由臣转交陛下。”
众人交头窃语,须臾,上官桀将一只方底锦袋交给金建,“我等在此等候陛下决裁。”
听这口气,似乎今天非要等出个结果来才肯罢休了。
金建不敢顶撞,只好踱着步子又蹭回寝室。再度掀开帘子往里探头,却不见了金安上的身影,正感疑惑,眼前闪出一道身影,金安上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三哥,陛下让你进去。”
金建被他的神出鬼没吓了一大跳,一张脸煞白,心儿扑通扑通地跳个没完。同样是一声“三哥”,金安上叫的还不如几年前的一个小无赖叫得让人舒服。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饮水,两位小黄门站在床侧摇着纨扇。皇帝头也不抬,直接说了句:“呈上来。”
皇帝的未卜先知叫他的心跳得更加快了,多年相处的默契告诉他,皇帝这会儿的心情很不好。
小心翼翼地把奏书递了过去,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锦袋中抽出一封帛书,打开片刻后,将帛书扔在床上,“让他们先回去。”
“这……”
“此事朕已知。”皇帝抬起头来,俊朗的面孔微微泛着一抹红。从面上看来,这个少年皇帝是英俊的、温和的、柔软的,可不知道为何,那双黝黑的眸瞳却有股逼人的寒气喷薄出来,让金建感到压力倍增。
金建遵命,退出宣室殿去宣布皇帝的意思。
“去把金赏找来。”皇帝背靠玉几,对金安上冷声吩咐。
金安上才跨出门槛,便听身后咣的一声脆响,皇帝将那只喝水的玉碗扫到了地上。
金赏风尘仆仆地从承明殿赶到宣室殿时,堂上的尚书朝臣们业已离去,寝室地上的玉片与残水也都收拾干净,皇帝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含笑注视着他踏进房间。
“陛下。”
“金赏,你来。”他笑着招手,“给你看样好东西。”
金赏尚无表示,金建侍立一旁却感到眼皮一个劲地跳动,心里愈发忐忑难安。
金赏接过皇帝手中的帛书,展开。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当看到那上面赫然写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敞无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的字样后,向来镇定的他,指尖亦是止不住地震颤起来。
皇帝面不改色,笑容丝毫未减,只是声音清冷异常:“燕王刘旦上书参劾霍光逾制专权,卿以为其罪可实?”
金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言语无序:“臣惶恐,臣不知……”霍光专权,世人皆知,但他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坦承,只因霍光不仅权倾朝野,更是他的岳丈。
“你想……朕怎么办?”一字一顿,皇帝轻声问他,看似寻常的问候,实则话中的分量重逾千斤。
金赏只觉得胸口一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霍光与上官桀父子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难容的地步。霍光在朝堂上寸步不让,在极速扩张自己势力的同时,又极力遏制其他党派势力。不仅皇帝的母姓外戚赵氏无法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就连鄂邑长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也无法让其族内子弟、党羽插足。霍光总以冠冕堂皇的言辞回绝他们的姻亲连带,以权谋私,而另一方面却将自己霍氏的子弟、党羽一一安置进来。
霍光的举动引起多方不满,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甚至长公主,无一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金赏是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势的,正因为清楚,所以当自己面对这份奏书时才会异常惊恐。今日霍光休沐,不在宫中,上官桀等人正是觑准了这个大好机会在皇帝跟前上了这封奏书,如果皇帝有心铲除霍光,只要将这奏书下传有司处置,自然会有人接手查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霍光以及一干党羽拿下。
金赏心惊胆寒地抬头,皇帝看似平静的眸底正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烧。这么多年,他以幼子之身荣登大位,处处受人挟制,如今有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怎能不兴奋?
金赏只觉得嗓子里干涩异常,哑着声说:“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决断。”口中如此念着,脑子里却在乱糟糟地思忖,霍光虽在宫外,可他在宫中亦是党羽不计其数,若是事发,不可能收不到风声。说不定这里奏书才送达皇帝手中,霍光便已知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霍光是束手就擒,还是把心一横,索性反了?
一想到反,他不禁打了冷战,皇帝嘴边噙着一丝冷笑,怎么看都是高深莫测。他服侍了皇帝那么多年,说实话皇帝的性子并不太像先帝,先帝有雷霆的手段和魄力,足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眼前的这位少年皇帝也并不太好欺辱,就如同他幼年时的名字一样,弗陵,弗陵……每每想起钩弋殿中那个貌美的女子娇声喊着这个名字时的样子,他便觉得皇帝不愧是她的儿子,宛若那秦岭上的一抹丁香,娇美柔软却丝毫不可欺凌。
她唤着儿子名字的时候,那副神情,足以让人坚信,她对这个儿子怀报着何等样的期许——弗陵,弗陵,不可欺凌。
金赏在脑子里飞速盘算,若是霍光被逼反了,手下能动的有多少人马。首当其冲者当属光禄勋张安世,此人掌管着未央宫宫城内外的大部分兵力,羽林郎卫俱握他手。张安世虽然向来以霍光马首是瞻,但造反谋逆这等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重罪,张安世他可担得起?
如此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