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点点头:“一道。”
走在路上,两人各有心事,可手却一直牵在一起。原本因登山有些疲惫的双足,都好像焕发了活力般,古骜在山间步履如飞。虞君樊的额上浸出一层细汗,呼吸声也渐渐可闻,古骜此时心中却七上八下,恍然无觉。
直到虞君樊在旁轻声道:“汉王真是好体力。”古骜才回过神来,道:“你累了吧,那边有块大石,我们休息一下。”
虞君樊点了点头,道:“好。”
古骜牵着虞君樊在大石上坐下,道:“我在山云书院的时候,每天都挑水上山,所以登山倒不觉得累,适才是我疏忽了。”
虞君樊侧头问道:“……下山挑水……是不是我们相遇的那个水潭?”
古骜道:“正是那里。那里后有云山,前有清潭,倒是应了高山流水的琴意。”
虞君樊笑了笑,他抬起眼眸,目光丝毫不避地望向古骜:“高山流水,倒也让我寻觅到了知己。”
“君樊,我是你的知己么?”古骜话音刚落,就发觉了自己问的极傻。
果然虞君樊闻言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袋,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将水袋递给了古骜,问道:“……喝么?”
古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虞君樊的双唇上,也许是因为刚饮了水,显得晶莹柔软,古骜发现自己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接过虞君樊的水袋,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凉水入腹,这才平复了心境。
山路越往上,能看见的景色越好,虞君樊收起了水袋,遥望着云端下的汉中山水风物。古骜忽道:“今日登山,有你在身旁,万仞的高峰,好像都不难爬了。一转眼,已经快到山顶。”
虞君樊闻言微怔,朝古骜望去,想在他脸上扑捉到哪怕一点心迹的流露。古骜的这句话,似乎是在影射他们今后要共同经历的苦难与挫折,直到爬到顶峰的那一刻,古骜在告诉他说,如果有那一天,他愿他在身侧。倒影在虞君樊瞳仁的影子里,古骜容色仿佛感慨万千,神情但见襟怀遣荡,好似不过直抒胸臆……
古骜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交,虞君樊感到自己几乎被炙热的眼神灼伤,只听古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君樊,陪我一道征戎地罢。”
虞君樊一时怔忡,他只听见他自己的声音说:“……好。”
***
而此时,京城中烛光幽幽,皇宫内殿短暂的会面最终不欢而散,雍太后正抹着泪,小皇帝拂袖而走,雍驰则带着人马一路驰出了皇宫之外。
“查!”雍驰眉头紧锁:“给我彻查!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是!”虎贲众将举着火把,领命而去。
原来就在雍驰回到京城后的不久,皇宫中忽然传出了晋王暴薨的噩耗!雍驰闻知此事时,正以养伤为名,在雍宅中召集亲信,筹谋朝廷之中应对之策,原本几乎万无一失的布局,却忽然被这从天而降的惊雷炸破。一时间就像排演好的剧本般,小皇帝三更半夜召集众臣哭诉:“有奸人害死了朕的哥哥!”
而在江衢的廖家也同时遥遥发难,不几日妄测之言便传遍了上京:“摄政王雍驰窃据尊位,图谋不轨,晋王一直乃是他总览朝纲的心头大忌,此番兵败之后居然痛下杀手!”
晋王曾是一面清君侧的旗帜,如今在京城,只剩作为一颗棋子的作用,他为朝廷牵制着那些曾举兵的诸侯,又同时作为诸侯的供品,摆放在京城。
此番晋王被弑,雍驰几近气极。他一方面恨廖家心狠手辣,居然抛弃了晋王,投靠了新主;另一方面他心中大骂雍家诸人都是废物!自己不过离开了京城片刻,一个没留神儿,刚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适才雍驰在大殿之中,简直恨不得把他那不成器的外甥从龙椅上拽下来,呵,他想亲政,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了去,与廖家结成了同盟,一起来算计自己这个亲舅舅!要不是自己,他能当上皇帝?不知好歹的东西,雍太后也是个没用的,与女人争斗倒是在行,却一点也不顾全大局!就在刚才,还护着那群蠢材……
雍驰的神色冷冽了起来,眼梢都带了一丝寒意,他身周的侍从感到了其目光如刀,都小心翼翼地低下了头。雍驰纵马一鞭,座下乌骓筋骨之伤未痊愈,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在钢鞭的催促下朝雍府驰去。
雍驰心中忖度着:“杀晋王的人我心里有数,这次牵连出来,我倒要看看究竟还有谁参与此事,看谁在朝廷上为廖家说话,不如就此一并都株连了……”进而又想:“廖家我还是小觑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此!”
到了雍府,雍驰翻身下马,乌骓被仆役牵走,发出一阵悲鸣,雍驰满怀心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府门,他心道:“小皇帝长大了,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可惜蠢极,如此看来,雍太后亦不善调节……不如以后把她儿子给废了,自己做主才好!”
走到门前,雍驰又不甘地忆及:“若不是最近总是噩梦连连,睡不安稳,我怎至于如此精神不济,竟令对手钻了空子!”
雍驰在仆役的服侍下梳洗了,楚氏迎了出来,关切地道:“夫君……”
雍驰摆了摆手:“我在书房看书,你不用服侍了。”
楚氏识大体地点了点头,道:“夫君注意着休息,别熬太晚了。”
楚氏离开后,雍驰一个人爬上了书房的床榻,拉起被子盖了。他知道明日与后日,乃至于这件事解决之前,他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容得他半点疲怠。可自从汉中征伐受阻回京,他便总是睡不踏实,有一次他忽然大叫一声从被中坐起,吓的身旁的楚氏连连给他抚背,端水,劝慰……一时间,雍驰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无所遁形,颜面无光。
后来,雍驰担心自己再次恶梦惊醒枕边人,竟卧于床榻无法入睡……于是索性搬到了书房。
雍驰自己知道,他小时候那次劫难也是如此,事后总是噩梦,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抚平伤口。雍驰这次亦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不过是一段时间罢了,挺过去便好。
这日夜晚,雍驰再次跌入梦境……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片京城的城墙,奋武军整齐着步伐,正在守卫。忽然奋武军骚动起来,纠上来一人,正是一身布衣,前来看城防的古骜。
雍驰顿时大喜道:“此人窥视军事要塞,定是不轨之徒,拖下去斩了!”
那‘古骜’十分没骨气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求道:“摄政王大人!我犯了什么错,你要杀我?”
雍驰道:“你现在没犯,以后就要犯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古骜上前一扑,抱住了雍驰的脚:“大人您大人大量,为了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做,饶了小的一命吧!”
雍驰想:“他也是个人才,不如为我所用。”便道:“廖去疾杀了晋王,你去为我把廖去疾杀了,如何?”
古骜连连磕头道:“摄政王有令,小的无不遵从。”
雍驰道:“好,那你去吧。”他不放心,又叫了几个亲信虎贲:“跟着他,千万别让他跑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古骜提着廖去疾的头来了,雍驰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他走上前几步,推心置腹地拉拢道:“你我联手,何愁不能共安天下?”
他竭尽全力想去听古骜的回答,却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雍驰心中一急,睁开了眼,眼前一片黑暗,梦醒了。
背后全是汗,雍驰在黑暗中听着自己心跳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个什么梦?我怎么会对那个贼子网开一面?他跟廖去疾一丘之貉,我日日想啖其肉,寝其皮!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第109章
雍驰兀自被梦魇困扰,而汉中郡的古骜与虞君樊两人,则坐在一派月明星稀的星空下开怀畅饮,一时山间林里酒味飘香。
原来两人下山之前正坐在大石上小憩,虞君樊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问道:“还往上走么?”
古骜摇了摇头,道:“不往上走了,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若我们能平了戎地,再来登顶不迟。”
虞君樊颔首道:“好,依你之意。”
两人下到半山腰,太阳已渐渐落了下来,再次来到了那难行之处,忆及适才古骜不善使发簪,致虞君樊头发都散开的那一幕,不禁相视而笑。
古骜道:“这次我先跳过去,再来扶你。”
虞君樊道:“好。”
古骜纵身一跃,跳到了对面石板断阶之上,转身对虞君樊张开双臂道:“君樊,这里。”
虞君樊点了点头,亦一步跳了过去,古骜忽然上前一步,伸臂揽住了虞君樊的身体,虞君樊足下未收,等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古骜揽于怀中。
虞君樊道:“……你……”
古骜道:“我适才跨过这里的时候就想,再抱你一次。”
虞君樊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轻巧地挣脱了古骜的束缚,一个人朝山下走去。古骜追上几步,问道:“君樊……你生气了?”
虞君樊不言,古骜看着他的背影,跟在他身后,虞君樊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山间崎岖,足下碎石嶙峋,古骜故意被绊了一下,叫道:“哎哟……”虞君樊果然转身赶了过来,扶起古骜道:“……怎么样?”
古骜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虞君樊的手:“我就知道你会来扶我。”
“你故意的?”
古骜点了点头,笑望着虞君樊。天色暗了下来,虞君樊垂了眼睛,黯色将他身上的气质收敛得更为隽致,他将古骜扶起,轻声道:“……适才也是……多危险,你就这样儿戏。汉王千金之躯,你若伤着了,我哪里受得起。”
古骜道:“你我之间,何必称汉王?你说,那日在云山脚下湖畔,便把我做了知己。”
虞君樊抬眸看着古骜,暮色渐渐沉霭,那眼神落在古骜胸中,心口不由得微微一荡。古骜道:“我今夜不想回王府了,我想与你在一起,我们喝酒赏月,好不好?”
虞君樊移开了目光,望向了别处:“我去问问,他们带酒了没有。”
虞君樊说得便是等在山下的随从一等了,两人拾了树枝生了火,果然不一会儿就有部随上山道:“汉王,虞太守,有何吩咐?”
古骜道:“有酒么?”
“不仅有酒,兄弟们在山下还打了兔子,野猪。”
虞君樊道:“既然如此,都送上来一些。是什么酒?”
那人道:“都是兄弟们随身带的酒,有凤酒,有桂花酒。”
虞君樊道:“拿上来罢。”
“是。”
过了不一会儿,山下随从众人,不仅送了酒与猎物上了半山腰,还为古骜与虞君樊在四周点了火把,把猎物都剥了皮穿好了,又架好了烤架,这才离开了。
古骜在虞君樊身边坐下,见火焰跃动在他静谧的瞳仁里,微笑道:“冷么?”
虞君樊指了指面前的火堆,道:“有火。”
古骜道:“你若是冷,可以坐得离我近些。”
两人各自拿了食物烧烤,古骜时不时地看着虞君樊,这时一阵烧焦的味道窜入鼻端,虞君樊忙移开了简易烧烤木架上的野兔,自己怎么就分心了呢。古骜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酒香蔓延,古骜递在虞君樊面前一杯酒。
虞君樊接过了,古骜脸上还挂着笑意,映衬的火焰光中,显得缤纷热烈,似乎在嘲笑那只被烤焦的野兔,古骜道:“我敬你一杯。”
“为何敬我?总得有个由头。”虞君樊发觉,自己好像也被古骜滑舌了起来。
古骜想了想,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我敬你。”
“为什么今天是个好日子?”
古骜笑道:“反正今天就是。”
火光噼里啪啦地响着,两人你一杯,我一饮,很快便有酣意,虞君樊发现古骜今日醉的特别快,倒与之前两人共饮时的酒量大不相同,古骜坐在身边,耍赖似地靠在了虞君樊身上。虞君樊问道:“今天酒量怎么这么浅?还说要陪我赏月……”
古骜忽然身体一滑,头枕在了虞君樊的腿上,望月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虞君樊回过神的时候,古骜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虞君樊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大衣,给古骜盖上了。
古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漫天的繁星,身下柔软,他微微地动了一动,却见虞君樊低下头来,轻声问道:“醒啦?”
古骜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虞君樊的发,虞君樊道:“醒了就起来罢。”
“喔!”古骜从虞君樊的腿上撑起了身子,道:“我睡了很久?”
“还好,就一会儿。”虞君樊道。
“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虞君樊笑了笑:“看看星星,看看你。”
古骜心中一动,忽然凑上前去,吻了一下虞君樊的颊边,虞君樊眨了眨眼睛,随即目光如水地看着古骜。
古骜只感到小腹中一团火焰倏然蹿高,脊背上一阵战栗酥麻,有什么东西缠绕住了他的心。
虞君樊却推开古骜站起了身,道:“……今天也晚了,秋高露重,这火焰也快熄了,不如下山吧。”
古骜好不容易平复了胸口的起伏,终于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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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古骜带着侍从与虞君樊告别,一路趁着月色,回到了汉王府,刚进了门内,却有门人匆匆报说:“怀公子等在堂上,等了很久了。”
古骜将马鞭与缰绳交给下人,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让他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来?”
那人道:“怀公子问汉王出门何事,有人答说是送虞太守,怀公子说既然是送人,一会儿便能回,就等着了。后来晚膳的时候,汉王还没回,怀公子说,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一等,汉王定然快回了;这便一直等到了现在。”
古骜叹了口气,不由得道:“……唉,你们怎么招待客人的?日后不准这样怠慢怀公子,这都多晚了……”
“是,是。”
解下了披风,古骜快步穿过月色荷塘,来到厅中,只见其中几秉明烛照耀,明暗隐约摇曳。
怀歆正站在门边,手上捧着一杯冷茶,遥望着夜空,形容说不出的孤寂,只有烛光勾勒出他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