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贲收悉古骜消息那日;田老爷亲自来古家;田松与田柏亦一道相随;三人围在院子里,由田松毕恭毕敬地念完了信中所言。
不知从何时起,古骜的来信成了田家庄众人翘首企盼的一件大事……
这些年;时过境迁;田家庄亦悄然发生着变化。
田柏至今还记得妹妹出生那一日;自己焦躁不安地守在母亲房门外的情形……那时他倏地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忙顿住了步子;赶到门前,向里问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里面窸窸窣窣没个应答,过了一会儿,那接生婆子这才挑起帘子来笑道:“二少爷,是位小姐!”
闻言,田柏不禁抽了一口凉气,他用力地觉甩了甩头,想驱赶掉不适的感觉……那一刹那,他感到全身都僵硬了。
呵……
——是个女孩儿呢。
辛夫人诞下女儿后第二天,古家果然闻讯便送来了聘礼;田柏在母亲处,看着妹妹如皱皮猴般滚来滚去地扭动着娇小四肢的模样,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那已是七年前的旧事了。
时间也许总是能淡化心中憋闷的委屈,田柏渐渐心平气和,接受了事实;而田姑娘,也随着田家庄安然静谧的岁月流逝,一天一天长大了。
众人不禁发现,田姑娘随着年纪的增长,虽然眉目间还有辛夫人清秀的影子,可那体态却就越像田老爷……
她有着胖乎乎的身躯,胖乎乎的圆脸,胖乎乎的腿肚……
她举起手来,像一只丰满饱和的圆藕……
她从小性子跳脱,虽然胖,却跑得极快……若是猛不叮地望过去,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小姑娘,而是一只带风而奔的圆滚滚小肉球……
而如今,肉球田姑娘身上又发生了令人可喜的变化,她换牙了。这时的她,说话总是嗤嗤地漏风。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大哥哥的小妻,而大哥哥的父母则就住在自己田家庄里,所以没事的时候,她就会跑到古家院子外面,看见古贲坐在那里晒太阳,她就喊道:“古老爷爷!”
古贲微微一笑:“田小妞来啦?进来,快让你姨给你切个瓜吃。”
古氏闻声也走了出来,一看是田姑娘,不由得喜上了眉梢,赶忙转身捧出各类瓜果小吃,招呼田姑娘道:“来,来姨这儿,来吃瓜哩!”
田姑娘从小被他二哥田柏保护过度,长成了个胖乎乎没心眼儿的傻妞,这下好不容易二哥出去收租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自由,这下听人招呼她,她就高高兴兴地一蹦一跳地跑到古家院子里,接过瓜就吃。古氏在旁边看着,不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忍不住去揪了揪田姑娘的胖圆脸,感叹道:“这孩子长得多喜庆啊!福相!”
田姑娘没心没肺地擦了擦嘴边的瓜汁,就道:“古家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看他!”
古氏一听,更是高兴,就道:“哎哟,他还没回呢!回来,我让他去找你,好不好?”
田姑娘一本正经地抿了抿丰满圆润的小唇,道:“一定要让她来找我,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哩!”
古氏嘴里笑答着,“好,好,好!”心里亦喜道:‘这田姑娘,真是招人喜欢呐。’
可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却传出一个带着挑衅的阴阳怪气的男声,那人在外面就朝里面喊道:“小胖子!你在做什么?等不及见你亲哥哥啦?”
田姑娘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青年,正扛着一把缺了口的大锈刀,从一头跛脚驴子上滑了下来,全身正渗渗地流血……青年一个没站稳,便忙用刀立撑着身体,这才稳住了脚跟。
田姑娘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反驳回去喊道:“又是你!你符说!窝才不是胖纸!”说完,她才惊觉般地用小胖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掉牙了……说话但凡大声就说不清,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古氏闻声却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去,一把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青年,有些焦急地道:“哎呀!怎么又去打架!老头子喂,快去把伤药备好!”
古贲这才慢悠悠地从院子里站起,杵着拐杖进屋子里去了。古氏将二狗子扶进了屋里,那二狗冷笑地瞥了站在院子里义愤填膺的田姑娘一眼,轻蔑地道:“你这个小胖子!”
古氏皱眉:“狗儿呀,你这狗嘴里怎么就吐不出象牙?别把人家田姑娘吓坏了!”
二狗子冷哼了一声道:“干娘你心疼你家媳妇儿啦……”
说话间,古氏终于将二狗子搀进了屋里,古贲已经把伤药备好了,这时候便坐在榻上,淡淡地问二狗子道:“又去和谁打架啦?”
二狗子笑了笑,不小心扯住了伤口,又抽了口凉气,道:“宵小之辈,不足挂齿!干爹你莫要担心我!”
古贲点了点头,抚须怂恿道:“好孩子!有骨气!”
……要说这二狗子为何叫古贲与古氏为‘干爹’和‘干娘’,倒还有一段故事。
原来子自从二狗在山下闯出了些不入耳的名堂,二狗他爹,就彻底撒手不管他了。管家看到他也尽是骂,有一日,二狗子遍体鳞伤地正巧倒在古家院子不远处的田里了,田家庄众人都避他如蛇蝎,知道他一定又是在山下惹事了。
古贲却对古氏道:“把那孩子带回来,治个伤吧。”
古氏先前还不敢,古贲却知道古氏妇人之仁,便又劝道:“我们多行善,对古骜在外面有好处。”古氏听了,这才鼓起了勇气,把二狗子拖回了古家院子。二狗子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古贲坐在榻前,垂着白胡须,正一脸高深莫测地闭目正对着他。二狗子吓了一大跳,自己伤还没好,只得扯着嗓子喊:“——老瞎子,你要干嘛?”
古贲微微一笑:这样莽撞却又不甘命运的青年人,他从前在成王军中,可见识多了,这时便悠悠地道:“适才你睡去的时候,老夫给你称了骨,你想听你的命么?”
“……”二狗子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果然不过一日,二狗子便被古贲唬得一愣一愣了,带着伤连滚带爬地跪下床来,非要拜古贲为干爹不可……古贲也来者不拒,还拉上了古氏,让二狗子把‘干娘’也认了,还对二狗子道:“日后若是伤了身子,过来这里,有药!”
……
这时候,二狗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让古氏给他上药,就问古贲道:“干爹,你说我日后必成大器,这是真的吧?”
古贲一脸‘不可为外人道哉’地神秘莫测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道:“……那还有假?”
二狗子这才咬牙,下定决心般地道:“好,那就好,老子拼了!”
古氏仔细地给二狗子上伤药,这时将那血淋淋的伤口看在眼里,也不禁有些不忍起来,她自从嫁了古贲,生了古骜,如今已成了半老徐娘……在古骜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想念儿子,看见二狗不住地在村里惹是生非,她有时会忍不住地想,‘若是骜儿还在我身边,该是也这么大了呢。’
渐渐与二狗相熟了,古氏不知不觉便将无处可施的母性关爱,自如地挥洒到了二狗身上,这时她便道:“狗儿啊,干娘又给你做了件新衣裳,你走的时候拿去罢!”
二狗子毫不客气地道:“好!多谢干娘!”
上完了药,二狗子正在假寐休憩,就听见胖妞田姑娘啪嗒啪嗒地跑来他的床边,义正言辞地板着小胖脸,漏风着嘴对他道:“窝不是胖纸!”
二狗子睁开一线眼,轻蔑地笑了笑:“你就是胖子!”
田姑娘撅起了嘴巴,提高了声音,几乎带了哭腔:“窝不是胖纸!”
二狗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这个小胖子!”
田姑娘偏了偏嘴角,委屈写满了圆脸,忽然一滴眼泪啪嗒一声落了下来,正滴在了二狗子手上,二狗子见田姑娘先是默不作声地缓缓流泪,忽然眼泪如连珠串一般,越来越多地滴落了下来,喉咙中还发出‘呜呜’的抽噎声,二狗子再没神经也知道他欺负这小姑娘欺负过头了,一时间也慌了神,忙道:“哎哟,这怎么还哭了?”
“呜呜呜……”田姑娘闻言,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二狗子忙支起身子,安慰道:“不哭!不哭!你不是胖子行了吧!”
田姑娘这时哭上了劲头:“呜呜呜!窝就是胖纸!窝就是胖纸怎么昂?”
二狗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欺负这个小肉团似的姑娘,仿佛撩拨她,令她生气,自己就能得意一般,可如今田姑娘真被他欺负哭了,二狗子又心疼愧疚起来,不自觉地就学着她漏风嘴道:“胖纸就胖纸!胖纸怎么啦?!胖纸也是小美人!”
田姑娘闻言一时间止住了哭声,眨了眨泪眼,怔怔地看着二狗:“真哒?那古家大哥哥费稀饭窝嘛?”
二狗子想了想,实在觉得太违心也不好,就道:“我看……怕是不会喜欢……”
田姑娘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古氏正在外面打水呢,这时听见房里的哭声就喊道:“狗儿!你怎么又欺负田姑娘啦!”
二狗子忙道:“我没有!”
田姑娘听他抵赖,又哭得更大声了。
二狗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对田姑娘道:“哎呀!古家大哥哥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嘛!我喜欢你还不行么!”
田姑娘这才渐渐抽噎了几声,朦朦胧胧地睁着泪眼,问道:“泥为嘛稀饭窝?”
二狗子看着田姑娘,忽然就鬼迷心窍地道:“我就喜欢胖子,你圆滚滚的模样,实在可爱。”
田姑娘当场愣住了,眨了眨眼,转身一溜烟地就跑了。
二狗子心道不好:这下说错话了,让你管不住你的嘴!
……
……
……这些都是往事,暂且不提。
话说回来,这日田老爷带着田松、田柏来给古贲念了古骜的信,田老爷见古贲沉默着,半晌不语,便忖度地想:“哎呀……古骜这件事的确是做得太不像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亲怎么能自己定夺呢?定是古老先生因此生气了,我得安慰几句……况且古骜既然当得了山云子的学生,我还以为他多大出息,能娶个高门大族的世家女,没想到怎么娶了个山野女子,还是手下有兵有将的?别说委屈了古骜,这更是委屈了我家闺女啊……竟要在那般女子之下,去做小妻……”
田老爷刚愿开口宽慰几句,古贲却忽然嗬嗬地笑了起来,他杵着拐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古氏忙上前一步搀扶住,古贲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垂着眼,语气中却不乏兴奋之情,连连道:“好!——好啊!从今往后,我儿也是统御一方、有兵有将之人了……好!好!好!”
田老爷不明就里,忙恭敬问道:“古先生,这是何意?还望您开解一二。”
古贲抚须笑道:“河间郡也不过有守军十万……我儿此番,便尽收精兵七万!”
田老爷这才回过神来:“哎呀……这……这真是喜事啊!”
古贲仰头怆然道:“……苍天有眼,小儿辈大破贼!”
从那日起,古贲每到夜深,便恢复了看星象之习惯;可这些年他渐渐老了,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常常仰目而望,却看不已清星星的模样……
这日他一如往常般,老态龙钟地走到院子里,被古氏搀扶着,坐到树下。
“你进去罢,别凉着。”古贲对古氏道。
古氏知道古贲饭后,通常都会想一个人在树下坐一会儿,便也识趣地不打扰,起身回屋了。
古贲在一片荫蔽的阴影遮蔽下,举目而望——不知为何,原本模糊的视野,今天却异常清晰起来,一开始,古贲以为自己看岔了,不由得揉了揉眼,又径看了半晌——
果然是——
月入太微垣地,
紫微由明霎暗。
——错不了。
古贲抽了口气,这才中气十足地朝屋里喊了一声:“夫人!”
古氏在房中被吓了一大跳,这时闻声忙跑了出来,却看见古贲正坐在月光下笑着。古氏被惊得不轻,待走近了,古氏心中更是讶异,却见古贲脸上挂了一个笑模样,可闭着的眼,中却流出泪来,古氏有些惊慌地道:“老头子,怎么了?”
只听古贲嘶哑地道:“夫人,给我备酒!”
古氏忙点了点头,匆匆进屋端出了酒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头子,身子还好吧?”
古贲没有说话,打开酒葫芦的盖儿,仰头便咕嘟咕嘟地喝干了葫中佳酿,古贲舒出一口气,道:“酒好,月也好。”
古氏这回总算听懂了,便应道:“酒是田夫人过年那会儿着人送来的。”
古贲悠悠地道:“杀我妻儿之仇人,今日死了。”
“什……什么……”古氏不明就里。她不知道古贲从前娶过妻,亦不知他四子三女六个妻妾全死于秦王屠刀之下,这时便不知所以然地怔怔看着古贲。
只听古贲微微一笑:“祖龙死而地分,天下……要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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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贲看得分毫不差。
所谓——烽烟骤起,贪狼聚散。
幼帝新履帝位,便传令赵王晋王去藩国来朝。
晋王称病不行,赵王方至于京城,便被虎贲拿下,宣布罪状数条,废为庶人,囚禁京师。
消息传遍天下,晋王如一夜之间忽起般,纠集江衢、颍川、胶东等五郡,起兵清君之侧,檄曰:“朝无正臣,内有奸逆,离间兄弟,举兵诛讨。”其军四十万众,以廖勇为大将军,廖去疾为前锋大将,兵锋所指,便是京城!
天下惊起,日月震动!
而就在千里之外的汉中郡郡府中,吕谋忠亦正召集臣属,商讨应对事宜。他卷着宽袖,在堂内行来走去,终于顿住了脚步,有些焦躁地问道:“……君樊还没来么?”那报信之人道:“虞公子说,黔中郡之事务,实在脱不开身,还望太守恕罪……”
“唉!”吕谋忠一甩袖子:“这般关键之时,他可忙什么去了!”
吕德权上前一步,禀道:“父亲,虞兄不来,父亲与臣等自议,为何不可?”
吕谋忠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儿子一眼,心道:“我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知识人用人,我为何凡事都将君樊带在身边?可不仅仅是为了拉拢亲近!君樊心思沉稳,对时局之观察又细致入微……真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