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樊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一声,觉得古骜那时真年少,刚做上汉王,又有些性急,什么都敢说,也不怕粗鄙。
不过现在,古骜说话变少了,但仍然会喜欢拉着他的手,与他论天下。
在古骜心里,自己并不是鬼;古骜接纳他原本的样子,爱他的全部。
“虞太守!虞太守!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身后的呼唤让虞君樊从血色的光影中剥离出来,面前漫天的血色纷纷碎落,回过神,虞君樊这才发现,坐下汗血嗤嗤喘着重气,疯狂过后,疲惫已极;自己的青龙画戟上缠满了血肉,已经看不见龙纹了。抬起眼,他们已经奔袭了整整一日,杀敌三十里,留下了一路的尸骨!
夕日斜悬,残阳如血,照耀着这片广廖无垠而生机勃勃的大地。
虞君樊潇洒地一甩血渍,挥戟入背,朗声道:“集结各部,清点人数!”
☆、第198章
风冷冽,水萧萧。
入了夜,古骜开始发烧,昼夜兼程的行军,烈风割面,再加上伤口未愈,让他染上了风寒,后半夜,身体便开始忽冷忽热,头眦欲裂,就连目下的视野都开始模糊。好在古骜穿盔带甲,裹着披风,竖起领口;越往北,风沙越大,行军间,众骑为防风沙入口,都用布包住了嘴,古骜亦如是,这时众军便更看不见他的面色。
一路奔驰,廖清辉根据古骜早前的部署吩咐,倒无大碍。
终于赶近了北地,巨鹿偏郊,前面出现了一队没有打旗号的骑兵,马都是西域的马,只有其中一匹血色微汗,座上之人身穿白甲,背着画戟,正是虞君樊。他取下头盔,一骑驰近了冲出血围的八千汉军骑兵,问道:“……汉王何在?”
众骑让开一条路,古骜握着马匹缰绳,棕马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古骜一言未发,面上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虞君樊,虞君樊心下微怔。
两人目光对上,虞君樊驾马驰近,翻身下马时,脚下马刺不经意间触及古骜座下的马匹,那马忽然长嘶一声,扬起了前蹄。虞君樊眼明手快,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古骜马匹的缰绳,几声嘘喝,便让它缓缓跪下。
虞君樊吩咐道:“来人,汉王坐骑受惊,不宜再乘,汉王与我有事相商,备马车!”
“是!”
虞君樊走到马车前,恭敬撩起车帘,古骜一步跨下了跪马,看了虞君樊一眼,便扶着虞君樊撩帘的手臂,上了马车。虞君樊随之。
车帘刚落下,虞君樊在车中就一把抱住了古骜欲坠的身体。古骜深深地叹息了一口气,虞君樊搀着古骜将他扶到座上,伸手到古骜背后忙解开了他的披风与罩面,却见古骜脸色惨白,唇间毫无血色,目光也浑浊。
虞君樊脱下自己的披风,叠起作为靠垫,垫在古骜背部,扶着他靠好,又俯近古骜身前,摸了摸古骜冰凉的手,低声问:“……伤在哪里,几日了?”
古骜指了指肩头和腹侧的位置,虞君樊解开了自己的甲衣,又为古骜脱了靴与甲,将古骜的小腿捧在怀里温暖。
古骜闭上了眼睛。
虞君樊伸手摸了摸古骜的额头,轻道:“坚持一会儿,回了营地,我召暗曲中的军医来。”
古骜点了点头,睁开眼,对虞君樊笑了笑,哑声说了几个字,声音淹没在马车前进的轱辘声中了……虞君樊没听清,靠近了耳朵,问:“你说什么?”
古骜重复了一遍,虞君樊这才明了,原来古骜说:“……没想到你来了。”
虞君樊将古骜的手捧在嘴边哈气:“我自然是要来的,虽然我们约定在营地相会,可是今夜我总是不安心,想到你不远千里地为我引开雍驰,倒让我打了一个大胜仗,我怎么也得来接你……”
古骜勾了勾嘴角,好像在笑。
虞君樊按着古骜腿上的穴位,古骜闭目养息,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眸色清明了一些,道:“君樊……”
“嗯?”虞君樊凑近,古骜伸手摸了摸虞君樊脸部的轮廓,哑声道:“……我病了,你却好像更清朗了,每次大战后,你都仿佛如此。”
虞君樊苦笑:“那我倒愿意你没生病、没受伤。”
古骜收回了手,望向车窗外,外面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古骜的目色追随着光:“……我病的值……虎贲与奋武,留守京城的主力被打散了……现在雍驰得以与北地抗衡者,便是他带去打江衢的十五万军。就算收了上京的残军,也不过二十万出头……如今他大军在外,行军赶不上我……我与你合兵后,再去击他,他长途劳顿,又经历了与江衢的大战,十分疲惫……”
“我明白的,”虞君樊握了握古骜的手,“路上还有许久,你先休息一下。”
在虞君樊的轻抚中,古骜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
再一次听闻人声时,已经到了大帐中。古骜缓缓地睁开眼,面前帘幕遮挡,外面烛光曳曳。他听见虞君樊低声与人说话:“汉王这伤……”
“汉王伤不及骨髓,可是坏就坏在受伤后连日骑马,伤口一直未愈合,适才小人看了,伤处肌肤已腐……若只是伤,倒也罢了,并不难治,修养百日便无大碍。可汉王受伤后连日骑马不说,又日夜不眠,吹风受冻,一日一餐,腹中常空,风寒已入骨髓……若不是汉王体格原本极为强健……恐怕……”
意识渐渐回笼,古骜他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躺在行军榻上,而非马车中,而自己的衣甲已经被脱下,身上的汗味血腥味都被擦拭干净,腹部与肩部的受伤处已经重新清洁敷药……古骜咳嗽了一声,虞君樊立即掀帘进来:“汉王醒了?”
古骜道:“……水。”
虞君樊朝外面摆了摆手,脚步声远去了,他上前亲自给古骜倒了水,侧坐在床边,扶起古骜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水喂给古骜,古骜依着虞君樊的手喝了水,又看了一眼虞君樊,道:“……我好多了,你放心。”
虞君樊拿出温湿巾,擦去古骜额上的虚汗:“再休息一下,你几日都没睡了。”
古骜摇了摇头,支起身子:“雍驰一直追在后面,他们明日就能到京畿,我要去营中看一看。”
“可……”虞君樊皱起眉。
“晚上这么暗,他们看不清我的脸,你跟着我。”古骜指了指帘外,“把我的衣服拿来罢。”
虞君樊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拿。”
古骜道:“你听我的话,去拿来。”
虞君樊用力将古骜的身子塞进被褥,站起身,道:“我不拿,我不仅不拿,也不许别人拿。”
“你……”
虞君樊在床前看着古骜:“怎么?我说得不对么?打雍驰在这几日?对上雍驰,他之兵虽疲,汉兵虽利,可他善用兵,多于诈,你这次用计骗了他,难道他会被一骗再骗?再说以后还要平士庶,争京畿之地,与他夺民心士心,都是要用智用力的地方……你现在又急得来什么?今日听我一次,先睡一觉,把药喝了,你有什么筹谋,都留在明日。”
古骜沉默了一阵,道:“你不要担心我,我来了这里,有你照顾我,怎么会有事?你把我的衣服拿来,与我一道出去,不出去看一看,我睡不踏实。”
虞君樊侧过脸,叹了口气:“这么说我的谏言,你是一句也不纳了?”
“谏言?”古骜愣了一下:“我只当是你我之间的交谈。”
虞君樊道:“既然是交谈,便不是命令,我说我不拿,也没什么不对。你今天先睡罢……”说着虞君樊给古骜拉上了被褥,行军榻窄小,虞君樊斜坐在榻边,这时有侍者端来了药,虞君樊接过先喝了一小口,这才奉至古骜嘴边,道:“我已尝了,是温的,不苦。”
古骜无奈地喝了药,苦笑:“这么苦,你居然说不苦。”
虞君樊笑了,道:“小时候,吕太守喂我喝药前,总这么说。”
古骜闻言叹息,若有所思:“说到义父,杀父之仇,我还没向雍驰讨。”
虞君樊道:“养好了身体,才有力气讨。”
古骜闭上眼睛,道:“……好吧……好吧,听你的,拗不过你。”
虞君樊凑上前来,吻了吻古骜:“骜弟,睡罢,我陪着你。”
☆、第199章
古骜在虞君樊身侧睡去了,虞君樊一直守到古骜睡熟,这才起身走出大帐,去看此次班师的汉军精锐骑。廖清辉尚未就寝,帐中烛火通明,他正在分配诸人抚恤伤员、统计伤亡、计算军功等,见到虞君樊来了,便把记录的册子给他看。虞君樊看了,颔首道:“此次交手,你觉得雍驰之军,士气如何?”
廖清辉已脱了战甲,换了衣衫,脸上的污血也早就洗干净,倒比出征前消瘦了不少,青年脸部轮廓显出一丝刚毅,道:“雍驰之军,有虎贲与奋武。虎贲全是精锐,又是骑兵,士气还是高涨的;他们军中将领,全是自小就与雍驰相交的世家青年,对于汉王执政北地,早就深恶痛绝,可惜他们马匹和刀剑都不得力,无法将士气化为战力。至于奋武军,乃是步兵,将领虽都是世家,但副将偏将不尽然,战力与气势,都不及虎贲。”
虞君樊点了点头,“此番交手,我也这般感觉,只要冲破虎贲之防,奋武军面对汉军骑兵,似乎无力抵抗。”
廖清辉拉着虞君樊到大帐一角,看了看左右,低声问:“……虞太守,有件事……我听说渔阳的粮食失火都被烧了,是真事,还是谣言?”
虞君樊笑了笑,附在廖清辉耳边耳语了几句,廖清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守着渔阳,怎么会出那样的事。”
虞君樊叹道:“不过雍驰现在估计也回过味来了,知道我们是在诈他。”
廖清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虞君樊道:“廖将军,你还有什么缺的,尽管与我说。”
廖清辉微笑:“多谢……”沉默片刻,随即廖清辉忽然抬头,冷不丁道:“汉王是不是受了重伤?或生了重病?”
虞君樊一愣:“为何如此问。”
廖清辉道:“路上我还不觉得,只是觉得汉王话少,他在战场上受了伤,也许有些不适。可若他无碍,今夜怎么都会带着我看营地,但他今夜没来。”
虞君樊道:“原来如此。你别多想,汉王累了,是我让他先睡。”
廖清辉放下心来地点了点头,又道:“……虞太守,有件事我之前就想与你说的,这次我去了一次江衢,就更想与你说了……”
虞君樊问:“是什么事呢?”
廖清辉道:“我父亲亡故后,我还有一姐二妹尚未出嫁。后来伯父做媒,将我小姐姐嫁了,这次我回去,他又与我说,我妹妹也到了婚配之年,想说给他一个部下。那人虽是世家子,可我眼光不同了,便有些看不上,也觉得不配,我想让妹妹嫁到北地来……我已有了中意的人选……只是,我不知道妥否……”
虞君樊笑问道:“你看中的那人是谁呢?”
廖清辉道:“是陈江,我与他要好,素日里,他又沉稳持重,人也诚恳,我想把妹妹嫁给他。”
虞君樊道:“那陈江的意思,你问过吗?”
廖清辉道:“问过,陈江愿意,他还说,我把妹妹嫁给他,他也把妹妹许给我。”
虞君樊道:“你是担心世庶分别,悠悠众口,无法通婚?”
廖清辉苦笑:“这是北地,汉王下辖,汉王会在乎这些?虞太守你不也娶了寒门之女为妻?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觉得,陈江是汉王看重的人,从小在一起的,他既是汉王的学生,又是汉王的兄弟,还是汉王的重臣,我如此……如此……”
虞君樊拍了拍廖清辉的手背,道:“我明白了,我帮你探一探汉王的意思。”
廖清辉作礼道:“多谢虞太守。”
虞君樊刚要走,又回过头来,问:“……你说……你有两个妹妹?”
廖清辉上前一步,道:“是,只是另一人,我还在想,也没问过他,他也未必愿意。”
虞君樊微笑:“我能知道,是谁吗?”
廖清辉红了脸,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打算,他全然不知道,我……我……”
虞君樊道:“我猜一猜……是怀太守?”
廖清辉屏住了呼吸:“你怎么知道。”顿了一顿,廖清辉又颦眉,有些焦躁:“战场无情,我……我本不是这样性急的人。可我想到,我哪天若是战死,我妹妹可怎么办?”
虞君樊看着廖清辉:“陈郡丞之事,我不知汉王如何考虑。但据我所知,汉王定是希望怀太守能早日再成家的,此事我也可以为你牵线。”
廖清辉长揖到地:“那清辉在此,先拜谢。”
虞君樊扶起廖清辉:“不谢,这有什么谢的呢?”
***
虞君樊回到帐中的时候,见古骜仍躺在榻上,虞君樊刚在古骜身侧坐下,古骜便张开了眼,哑声道:“你怎么离开了?你说要陪着我的。”
虞君樊一怔,古骜抓住了虞君樊的手,虞君樊道:“我给你倒水。”古骜这才放开了,虞君樊端水给古骜,先自己试了试温度,才喂过去。古骜喝了水,虞君樊又向外吩咐了几句,一会儿便有侍者端上肉粥放在门口,暗曲送入内来,虞君樊扶着古骜靠坐起来,接过碗,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喂古骜:“你适才睡下的时候,我令人煮的,你既然醒了,先吃一些。”
古骜道:“我自己来。”
虞君樊道:“你在马车里时,手都发抖,怎么自己来?我喂你吧。”
古骜无奈,只好任虞君樊一勺一勺地喂。吃完了一碗粥,古骜舔了舔嘴角,不经意问:“你适才去哪儿了?”
虞君樊笑了,摸着古骜的额头:“生了病,脾气倒是见长。我适才去廖清辉那儿了,他方回营,正忙着,我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古骜拉着虞君樊,自己挪动身子,在虞君樊腿上枕着头:“君樊……君樊……”
“嗯?”
“你再搬一张行军榻来,在我旁边吧,你不在,我睡不着。”
虞君樊轻应了一声:“嗯。”
☆、第200章
虞君樊搬来了行军榻,合衣在古骜身旁躺下了。古骜不声不响地擒住了虞君樊的腕,虞君樊轻声道:“你手好凉,先躺好,我把你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