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嫁给梁轩,是整个家族的事,梁轩被费耀谦亲手斩于马下,也是代表了一个家族的态度,这样的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在梁熠这里不过是一场家庭里的闹剧,怎么能不让人寒心?
费耀宗没法不在乎这种有意无意的羞辱,却又不能做出在乎或是不在乎的神情来,因此他也只好依着平素大哥的样子,冷清清的站着,不喜不怒,不悲不忧。
有些人知道你悲伤,却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他的安慰加到你身上,这种过份的关切只会让过往重演一遍,不得不再体验悲伤的麻木。
有时候,许多事情是不愿意拿到公众面前展览的,只愿意放到最阴暗的,无能能窥见的角落,在那里通着风,慢慢的风干,直到脱成一层轻薄易碎的皮,在偶然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尽管费耀宗很想在这一刻一拳打掉所有偷窥者的脸,但他不愿意再做这样无谓和幼稚的举动了,所以他挺直后背,稳稳的站着,为他自己,为费耀谦,为母亲,为故去的父亲,为费家,站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支柱。
费耀宗站了两个时辰了。
他站的腿脚发麻,口干舌燥,头脑却无比的清晰。梁熠不见他,并不仅仅是要搓磨他的锐气那么简单了,他是压根不想见自己。
这会乾进殿里走出了梁熠身边的小公公小顺子,走到近前朝着费耀宗行了一礼,道:“皇上叫小的问问费二爷,您未经传召,非要进宫面圣,所为何事?”
费耀宗身形没动,他想,那酸痛的滋味会因为这一刻短暂的放松而稍稍得已喘息,可接下来却有更大的酸痛等着,不如让腿脚就这么麻木着好了。
费耀宗淡淡一笑,道:“劳驾公公,代费某禀告皇上,耀宗此来是前来请罪的。”
小顺子干笑了一下,道:“皇上口谕,说费二爷若是来请罪的,就不必了,还是请回吧。”
费耀宗苦笑。他的所有举动,都在梁熠的掌握之中,可梁熠的心思,他却一点都猜不透,高下立显,他这样的“问罪”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来了不能白来,总不能被一个小公公这么简单的三言两语就给打发回去,总得想方设法的见上梁熠一面。
费耀宗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随手递过去道:“劳烦公公再跑一趟,费某今天务必要见皇上一面,不然阖家心怀忐忑,寝食难安。”
梁熠总得给个说法,大哥和嫂子到底下落何处?他想怎么处置元雪,又想如何对待费家?
小顺子不着痕迹的把银票收了,面无表情的道:“皇上的心思,小的无能揣测,替费二爷传个话容易,皇上如何圣裁,在下可是无能为力。”
费耀宗道:“公公只管去,皇上体察耀宗一番诚意,不会不见费某的。”
虽然他说的很肯定,可是费耀宗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根本不能确定梁熠会不会见他,他只有一个信念,既然来了,见不到皇上,不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今日便不会走。
罚站算什么,就是让他罚跪,他也毫无怨言。
看着小顺子去而复返,费耀宗打量着他的神态,想要从他脸上的细微之处猜些端倪出来。不知道是小顺子道行深,掩饰的好,还是他费耀宗没本事,竟然一丝痕迹都抓不着。
费耀宗无端端的烦躁起来。难不成他就只能这样任梁熠宰割,毫无还手之力,任他的喜怒来掌控自己整个家族的命运不成?
小顺子的脚步不沉重,甚至很轻盈,却每一步都似乎踩在费耀宗的心上,他在刹那间茫然起来。如果大哥真的不在了,他能替大哥承担多久呢?
小顺子走到了费耀宗的面前,略微仰起脸打量着费耀宗,忽然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皇上口谕——”
那尖细的嗓音像是一颗尖利的针,从最坚硬无间的铠甲缝隙处扎进去,一点一点的,捍动了费耀宗周身所有的防备。
他的神经被高高吊起,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扔到不知名的深渊中去。他瞪大眼,说不清楚心里面是恐惧还是希翼。
小顺子怜悯的看一眼费耀宗,拉长声音道:“宣费耀宗觐见——”
费耀宗逐渐清醒过来,口中说着“谢隆恩”,便想要挪动脚步往前,可是那腿却似不听使唤了一般,半晌没动地儿。
小顺子道:“万岁爷国事繁忙,还请二爷务必快些。”
费耀宗苦笑一声,暗暗的活动了活动自己的腿,道:“耀宗遵旨,不敢有误。”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今日方体会得其中三昧。一个小小的阉人便可以有如此的优越感,看着自己像看着一个可怜虫,他堂堂七尺男儿,却不得不卑躬屈膝,真是可悲到了极点。
这尚且算不得什么,政治场中风云随时变幻,他所体会的一点酸苦远不及大哥的万分之一。从前只知道坐享其成,从来没想过他有多辛苦。
梁熠看一眼跪伏在地的费耀宗,随便的一挥手,道:“起来吧,你竟然也会和你大哥一个模子,真是没趣,朕还以为你怎么也会和朕打一场呢。”
费耀宗对梁熠的禀性倒稍微有点心得,知道他说这话并不是客套虚伪,便果然起身站在一边,并不答他的话。
若他只是个王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即使动手打个昏天黑地也没什么,可现在不行,身份被定死在了那,梁熠越发的肆无忌惮,可他却只能被束手束脚,捆的越发死紧。就是现在主动凑上去被他打,都会讨梁熠的嫌了。
梁熠用双手撑住下巴,闲闲的道:“你站也站了,等了等了,就是为了见朕,现在朕给你机会,说吧,你见朕是为的什么?”
费耀宗没有诚惶诚恐的请罪,而是微微的弯了弯身子,道:“皇上英明,自然知道耀宗此来的用意。四王爷率军叛变,费家实在是不知,是四王爷以舍妹为要挟,才骗得大哥出城相助,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皇上宽厚仁慈,如今国家正是百废俱兴的时期,请皇上饶恕了费家。”
梁熠没什么诚意的点头:“若是朕不饶,你以为你这么长时间才归来还能看见你的母亲你的家人?”
费耀宗省略了虚伪的感恩戴德,直指中心:“耀宗此来,还有一事,家兄和家嫂下落不明,还请皇上给耀宗指一条明路。”
182、平局
梁熠好笑的看着费耀宗道:“你这话好笑,倒像是赖上朕了一样,凭什么朕该给你指条明路?”
费耀宗也不讲大道理,似乎又恢复了他往常的形态,慵懒的一笑:“微臣无计可施,求助无门,只能仰仗皇上的聪明才智……”
再说下去就像市井小民揪着衣服骂娘了。他若不嫌丢身份,费耀宗就更不嫌。反正丢命都是常事,何况丢人丢脸?
大嫂被梁熠钳制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他想否认那便是掩耳盗铃,想来他梁熠也不屑做这种跌份的事。
梁熠失笑:“你这话可不像你大哥了,他可不敢跟朕开这样的玩笑。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可混淆,可你……这是耍赖。”
费耀宗收了调笑,一脸正色,理了理衣衫,重新跪下去,道:“家母年事已高,耐不得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更甚,连尸骨都不得见,这不是盛世君王所乐意见到的,还请皇上开恩……”
他把人杀了也就杀了,费家人不敢有怨言,可他总不能扣着人家夫妻的尸骨不还吧,这可说不过去了,和那些杀人越货的盗墓者可就没什么区别了。
梁熠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
再这样打太极拳就没意思了。抛开身份不谈,他梁熠何曾是个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过缺德之类字眼的人?
想到这梁熠道:“自朕成年封王以来,一直不曾正式下聘纳礼娶过王妃……”他凌厉的眼神悠悠的盯着费耀宗。
费耀宗茫然的回视。他实在不明白,梁熠这段开场白与他提的要求有什么关联。总不能他自己没娶成媳妇,便看不得别人夫妻成双入对的。还是说他接下去要说已经有了王妃也就是现今皇后的人选,要让他费耀宗让贤?
梁熠并不急着解惑,挪开视线看向别处,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不是朕不喜欢女人,只不过看的女人多了,难免生出一种‘也不过如此’的感慨来。天下之大,朕竟挑不出一个中意的人选,说出去也着实可笑了些。”
费耀宗还是不说话。
梁熠求全责备,的确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后,他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按理说,礼部也不会允许后、宫空虚,就没人替他搜罗天下美女,充盈皇宫吗?
那么多人,他就没一个中意的,是不是略显矫情了?
再者,他娶不娶皇后,说大了关乎国体,说小了,不过是他自己的事,他还不至于沦落到向费耀宗这样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朝臣抱怨的份上。
梁熠说的轻松淡然,费耀宗越来越毛骨悚然,他隐隐觉得,这软弱心酸的背后是梁熠更狰狞的面目,是他更残忍的手段,因此费耀宗虽不答话,却一直全神戒备。
梁熠说的了无兴致,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的轻叩桌面,突的一笑,道:“好歹朕也是一国之君,遇到人生最大的不幸,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之心呢?”
费耀宗道:“连耀宗都不屑于别人的同情,所以以己推人,只怕圣上更不屑。”他所受的羞辱折磨都是梁熠给的,这个始作俑者怎么还好意思向他要同情?
梁熠问的一本正经:“你不是朕,你怎么知道朕是如何想?”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与不乐?
费耀宗笑笑,道:“不知,耀宗说过了,以己推人而已。”
梁熠便继续道:“谁想过了这么多年,朕倒遇上了唯一的一个虽说不喜欢,却不至于让朕讨厌的女人。”
他要揭盅了,费耀宗反倒沉静下来,迎上梁熠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笑,道:“若是别人,耀宗倒是敢说一句幸哉。”
梁熠忽的脸一沉,道:“那么对朕,你要说什么?”
费耀宗并不怕他,微微一笑,道:“您是一国之君,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自然比谁都明白,其实很多事,你想做的,你想要的,你喜欢的,比从前更多阻碍,你根本得不到,办不到。”
一句话戳了梁熠的肺管子,他豁啦一下就要爆炸,冷冷的道:“朕从来就不是受世俗礼教规矩束缚和威胁的人,朕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他像是和人拔河的小孩子,用力的紧执着自己那一端,用狠戾的眼神威胁着对方,骨子里反倒希望对方和他一样拼全命来抢夺。
费耀宗懒散的道:“耀宗无话可说,只是,不敢祝皇上心想事成。”
“大胆。”梁熠才说了一句,忽的又笑了:“你当然不敢,因为你也不过是个叶公好龙之人。”
费耀宗唇角歪了歪,并不答话。他是什么人,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毕竟有做人的准则在。况且现在这会说什么都没什么意义,在生死面前,没有什么比自己爱的人、爱自己的人们都好好的健康的活着更重要。
梁熠抿了口茶,换了口气,眉毛往上一挑,略点挑衅的问费耀宗:“你猜你的大哥和大嫂是死了还是活着?”
费耀宗心怦一声剧烈的跳动了一下,而后便似呆怔了似的,半晌都不敢再跳。他抿着唇,摒着呼吸,脸憋得青紫。
梁熠自己感觉拿捏住了费耀宗的死穴,像是偷吃了糖的孩子笑的无比的欢畅,道:“你若是猜对了,朕是有彩头的,到时朕不但赦你费家无罪,还放你们一起回去。”
费耀宗却迟迟不肯开口。这赌注太大了,不只事关费家一个家族,而是关系到大哥和大嫂的死活。若自己猜他们活着,梁熠转身就私下命人将他们处死呢?若自己猜他们死了,他们却还活着,还是大错特错。
费耀宗忽然笑了笑,道:“皇上,请允许耀宗出去一趟。”
梁熠奇道:“有什么事比你最关心的人的生死还重要?”
“这件事,和他们的生死一样重要,待耀宗回来,便可以回答皇上的问题了。”
费耀宗转身出去,梁熠派小顺子跟着。不一会费耀宗回来,手里抓握着一只麻雀。小顺子早就跑转回来禀告过梁熠:“费家二爷上蹿下跳,又用粮食,又用网罩,就专为逮一只鸟……”
梁熠的脸渐渐的沉了下来,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费耀宗,视线落到他那握着小鸟的大手上,隐隐的有些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这费家二爷传言是个纨绔子弟,现在看来传言不实啊,他自有他的那份聪明才智。
费耀宗重新行礼,笑道:“皇上恕耀宗斗胆,微臣也跟皇上猜把游戏,请问皇上,耀宗手里的鸟是死是活?如果你猜对了,那么,就请将耀宗的大哥、大嫂好好的送出宫,让他们和微臣家人团聚,否则……”
他一咬牙,脸上的笑却越发的恣意:“生死听天由命吧。”
梁熠的脸色不变,出口却多了几分威严:“费耀宗,你好大胆”
费耀宗道:“是耀宗斗胆,不过仗着昔日对皇上的一点了解,也仗着昔日跟皇上的一点微薄情份罢了。”
这话倒僵了梁熠一着。
他若不赌,未免落人话柄,他若赌,明摆着,非输不可。他猜活的,一定是活的,他猜死的,必然是死的,岂不是白白筹谋了这么久,要把费耀谦和米素言都送出去?
梁熠忽的哈哈大笑,道:“这游戏好玩,你和朕旗鼓相当,算是打平了,如何?”
费耀宗就着台阶便下,道:“皇上圣明。”
他是臣,自然不敢非得赢了君王,能得梁熠一句打平,不逼着他选择大哥和大嫂的生死就已经是最尽人意的结果了。
梁熠话锋一转,道:“不过,朕跟耀谦和米氏的游戏还尚未结束……”
素言在一间不大却清净雅致的小殿里,看着刚才由宫女送进来的一张小纸条,不耐的叹了口气。她将纸条蜷了蜷扔在地上,站起身回到榻上,重新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书。
小宫女蹲身将纸条拣了,习以为常的将纸条展平,重新放到桌案之上,转身就出去了。
宫门口站着等话的小公公,见小宫女出来,便迎上来露出了询问的意思。小宫女摇摇头,道:“和往常一样,看了一眼就扔了,而后置之不理,就好像没看见一样。”
小公公并不失望,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宫女却唉一声叫住他:“常公公,你那边呢?”
常公公也只是摇摇头,道:“和往常一样,虽然不至于像这位这么不恭敬……”说时朝着殿里努了努嘴,接着说道:“也是看一眼就置之不理了。我瞧着,这几个月来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