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萧然明知道大哥蓄意已久,却直觉地为他辩护,“如果没有杜太傅揭发舅舅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的罪过,大哥不会……”
窦惠卿冷笑:“然儿,你太单纯善良,太容易上当。你可知……”他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眼里射出悲愤已极的光芒,“你可知你父皇是怎么死的?哈哈,他做得太完美了,简直是天衣无缝,连你母后都不知道……天可怜见,让我知道了,哈哈,哈哈……”
窦惠卿仰头大笑,可是泪水却沿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最后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呜咽。
萧然只觉得一柄铁锤狠狠击在自己心上,剧烈的震痛令他腾地跳起来,扑到窦惠卿面前,不顾一切地揪住他的衣襟,怒目圆睁,嘴唇颤抖,脸色发白:“你知道什么?舅舅……难道我父皇不是病死的?你快说……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胸腔里的空气急速被抽光,萧然只觉得窒息……舅舅的表情、语气,分明在暗指什么……
“你大哥自十三岁参政以来,每天亲手为先皇斟上一杯茶。那杯茶……那杯茶里放了慢性毒药,每天一点点,毒性渐渐侵入你父皇的五脏六腑。两年,两年时间,慢慢的煎熬……也许你父皇临死前自己觉察到了,他劝御医们不要再白费力气,他安然地等死……”
“不!”萧然疯狂地打断他,双眸已是赤红,脸上却苍白得没了一丝血色,浑身都在颤抖,“你胡说!舅舅,你在胡说,你为什么要污蔑我大哥,为什么?!”
“我没有污蔑他,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我和你一样,根本没料到他会这么狠,为了早日登上皇位,他竟然能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来。”窦惠卿的脸色慢慢变得灰败,脸上每根皱纹里都充满痛苦,“可是,然儿,我有人证。”
“是谁?”萧然发出一声类似于负伤的野兽般的嘶鸣,脚下踉跄了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太医胡雍!”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魑魅搏人应见惯
墨阳在厅外候着,他听到了萧然那声撕心裂肺的低吼,可是没有得到允许,他不敢闯进客厅去。他只是直觉地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等他侧耳细听,却再也无法听到什么。门是关闭的,看不到里面萧然的样子,而窦府的两名家丁就在自己几步以外的地方站着,眼角的余光中隐约带着戒备之意。
墨阳的瞳孔有些收缩,脊背挺了挺。分明是夏天,可他觉得身后吹过来一股冷风。这个窦府,怎么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手指握紧腰畔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慢慢变红,然后渐渐褪去血色。墨阳咬了咬牙,告诉自己要冷静。
萧然一步步倒退,木然地跌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眼前一片空白。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正回过头来看着那副空空的皮囊。
好久,好久,他听到耳边有人低唤:“小王爷,小王爷。”
意识渐渐恢复过来,目光也有了焦点,终于看清眼前跪着一个人。一个身穿浅灰色衣衫的老人,满头银发,默默地看着自己,同样暗灰色的眼睛里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同情。
“胡太医?”萧然蠕动着嘴唇,发出干涩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儿?”
胡雍怔了怔,恭敬地俯身叩首,声音迟缓而沙哑:“回小王爷,臣已经告老还乡。路经此地,特来拜见窦臣相。只因为,有件事情在臣心中已经埋得太久太久,臣若再不说出来,便会疯了……”
萧然唇边露出一个比哭更悲怆的笑容,轻轻伸手:“胡太医,请起来坐吧,慢慢讲给本王听。”
老人颤颤地站起来,在旁边坐了,黯然低着头。呆了半晌,才沉沉叹息道:“小王爷,去年先皇驾崩后,臣原想告老还乡。可是怕做得太明显了,遭到皇上怀疑,所以才忍到现在。后来臣相被贬,臣越发觉得心寒,皇上无情至斯,先将先皇毒杀,再除去臣相这样的朝廷重臣。他心狠手辣,不知道下一步还要对付谁。臣于是推托年迈,毅然离开皇宫。得知臣相回到故乡,便前来找他倾诉衷肠。”胡雍的头慢慢低下去,脑后的几缕白发轻轻颤抖。
萧然模模糊糊地想起,母后驾崩后,自己曾受不了打击而昏倒,醒来后见过这位老太医。那时候的他,头上大部分头发都是灰白的。可是一个半月没见,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是因为担着那个秘密,心里的负担太重了么?
窦惠卿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胡雍:“胡太医,喝点茶解解渴,慢慢讲给小王爷听吧。”尾音低沉下去,变得十分艰涩,“小王爷还太小,我本不该这样残忍地告诉他真相,可我害怕。先皇与太后都宾天了,我又被削职为民,离开了朝廷。这世上还有谁能保护他?若是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将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然看着他们,消瘦的脸庞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眸子中却只剩下漆黑的颜色,黑得触目惊心,黑得深不见底。他紧紧咬着嘴唇,唇上已有一丝鲜血渗出来,原本清朗的眉宇间蒙着一道阴影。可是他看起来那样安静,安静得仿佛不是一个活物。
胡雍似乎被他的样子骇到了,苍老的面容挂满担忧,浓得化不开。手指颤了颤,好像想要伸手去抚平萧然的眉头,却终于在半途垂了下来:“小王爷,臣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本该太太平平地回到乡里,安然等待与草木同朽。可是冥冥中有老天爷在安排,让臣来到这里,并且遇到了小王爷。
小王爷,你是皇宫中唯一一位心地纯净,不染纤尘的皇子。我们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背后夸过你,我们看得出,先皇与太后也是极疼爱你的。还有宫中每一位宫女、太监、侍卫,人人都说小王爷是佛的心性,若是为君,必是千古明君。
可惜,小王爷不是长子,而先皇曾经经历过兄弟阋墙的故事,以次子之身登上皇位,期间的艰辛不一而足。所以,先皇不愿重蹈覆辄,不愿再废长立幼。否则,今日的皇位非小王爷莫属……”
萧然唇边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却缥缈得犹如光影一掠而过,谁也没有注意:“胡太医,本王对皇位不感兴趣,请胡太医还是说说我父皇的事吧。”
胡雍一怔,但极快地反应过来:“是,是,请小王爷恕罪,臣只是想将臣推测的前因后果一一讲给小王爷听,是臣多言了。”
萧然摆手:“无妨,你且把事情经过讲给本王听。”
“是。”胡雍应了声,身子疲惫地往后靠了靠,缓缓陷入回忆,“先皇一向龙体强健,很少生病,他的每次病史在太医院都记录在册、有据可查。不过小王爷是先皇挚亲之人,必定深深了解这一点。”
“不错。”
“可是从瑞庆十二年秋天开始,先皇经常会身体不适,比如:面部潮红、紧张易怒、头疼、呕吐、胃疼、恶心等。臣与太医院大大小小的太医们为先皇查过无数回,却始终找不出真正的病因。各种各样的补药吃了无数,先皇的症状略有缓解,可过不多久又会反复出现。
太医们对病因争执不下,臣私下里怀疑先皇中了毒,也曾试着将这个怀疑禀报先皇。但先皇却觉得没有可能,因为他所有饮食都由太监事先试过毒。先皇将他的病因归结为积劳成疾,还总是自嘲地道:‘为君者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日日殚精竭虑,从古到今,哪个帝王能够长寿?万岁,万岁,纯属无稽之谈,朕从来都没指望过自己能够活到百岁。’”
萧然眼里已凝结了泪水,却喝一口茶,仰头和泪一起吞了下去。
“臣当时听得心痛如绞。虽然先皇否定了中毒之说,臣还是自作主张地在他每味药里都添加了一些解毒的药品,先皇的身体就这样好一阵、歹一阵,慢慢地挨着。最后,他越来越多地昏迷,心跳减慢、心力衰竭,可是从外表看不出异样来。
最后一次,在先帝弥留之际,他遣散了所有内侍,将臣传进去,对臣道:‘胡卿,也许你说得对,朕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朕身上长了红斑,以前一直没有的……可是,太晚了,太晚了……’臣只觉得天崩地裂,跪在先帝面前,失声痛哭,拼命磕头,自请有罪。先帝的声音已经虚弱到极点,却仍然在淡淡地笑,他说:“不怪你,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天家无骨肉,原来,天家真的无骨肉……胡卿,就当朕没说过这番话,忘了吧……’
然后,他示意臣出去。就在当天,他交待完后事,撒手人寰……”
萧然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滚过苍白如纸的面庞。
“臣跌跌撞撞地回到太医院,只觉得手足冰冷、浑身颤抖。先帝的话言犹在耳,臣无法当作他没说过……”
萧然举手擦掉眼泪:“那么,你如何断定是我大哥下的毒?”
“小王爷到江南学武后不久,皇上曾经染病,臣奉命去为皇上治病。在皇上的寝宫内,臣无意中发现两盆白色铃铛状的花朵,臣从来没有见到过,看起来不像中原的植物。臣当时心中不觉一动,趁宫女不注意,便偷偷带走了一片叶子。”
萧然的心狂跳起来,他想起大哥还是太子时,自己曾在东宫看到过那两株白花。大哥告诉过它,那花名叫铃兰,是昭月国太子元曦来穆国朝晋时赠送给他的。
“臣回去后用家里的猫做了试验,证明那叶子是有毒的。臣于是查遍医书,寻找关于这种花的记载,终于被臣知道,这花叫做铃兰,是种长在东北深山中的野生植物。它确实是有毒的,而中毒后的症状确实与先帝的症状相同。”
萧然轻轻笑起来,然后越笑越响,笑得喘不过气,笑得无限悲恸、绝望。
“皇室中兄弟阋墙比比皆是,你大哥为人严苛,手段过人,所以你必须要学会收敛锋芒,在他面前放低姿态……”父皇临终前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父皇,难道你临终时已经怀疑给你下毒的是大哥?所以你这样告诫我,好让我学会自保?
大哥,大哥,这一切都是真的么?你真的那么残忍、那么绝情?天家无骨肉,天家无骨肉……当年父皇经历兄弟阋墙的故事,血洗皇宫,而如今,他却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里?苍天弄人,一至于斯……
窦惠卿与胡雍都被他吓坏了,齐齐跪倒在地:“小王爷,请保重……”
萧然慢慢站起身,身子摇晃了两下,终于站直,目光慢慢下垂,看了两人一眼:“起来吧,我没事……”
两人站起来,面面相觑。窦惠卿痛心地上前拉住萧然的手:“然儿,你别难过,也许只是巧合。你若愿意,可以回宫去查访事情真相。等你找到真相,再回来找我,好吗?”
萧然点头,脸上又浮起那种渺茫的笑容:“我会的,我会的……舅舅,谢谢你,谢谢你……”声音在喉咙里哽住,嘶哑得好像要把喉咙撕裂开来一样。
窦府书房内,一个青苍色的背影久久地对着窗口,一动不动。仿佛在看外面的天空,又仿佛在凝神沉思。
这个人没有脚,他是坐在一个木制的轮椅上的。他看起来仍很年轻,皮肤保养得也很好,可是那双眼睛让人感觉他已历尽沧桑,如果细看,可以发现他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他的眼里闪动着影影绰绰的、无法捕捉的光芒,唇边含着一抹愉快的笑容。
“萧衍,我觉得很有趣,可以让十四年前的故事重演了,你在九泉下会看到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江间波浪兼天涌
“先生计谋,堪比诸葛在世。只是,穆国的天空,只怕又要阴云蔽日了……”低低的叹息声在门口响起,轮椅上的人略略回眸,看到一袭浅碧色的长裙。他的目光慢慢上移,眼里慢慢露出笑容:“青鸾小姐莫非又动了恻隐之心?”
后者没有说话,却将柳眉轻轻蹙起,看着男人的目光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似哀婉、似幽怨、似嗔怪、似爱慕。终于垂下眼睫,更低沉地叹息:“先生容得我动恻隐之心么?”
男人移动轮椅,向她滑过来,眸子中有两点星光闪动,像湖面晃动的月光,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慢慢勾起唇角,笑得温文而宽容,好似一位敦厚的兄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记得青鸾小姐曾对我说过这句话。我认识的青鸾小姐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她胸中自有男儿都无法比拟的豪气,不是么?”
窦青鸾苦笑,无声地走到窗前,将一个窈窕的身影留在男人眼中,喃喃的低语从她唇中逸出来:“我是中了你的蛊……”
男人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可是看着她背影的目光变得更深了,眼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青鸾,你变得多愁善感了。”他悄悄改了称呼,看到前面的背影僵了一下。
“先生……”窦青鸾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没有转过身,因为她怕男人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呆了片刻,她深深吸口气,让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你不知道原因么?”
“我……”男人怔住,久久无语。
“圣俞,你真的不知道原因么?”窦青鸾的双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咬紧嘴唇,脸上泛起红晕。可她仍然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她的眼睛已悄悄泄露了心底的紧张与羞涩,她不能让他看到。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颤动起来,打破了刚才完美的平静。
等不到他回复,窦青鸾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突然回转身来,在他的轮椅前蹲下去,双眸中跳跃着迫切的光芒:“圣俞,你说我变得多愁善感了,可你呢?你变得懦弱了,这不是你,不是我所熟悉的你!”
男人牵动一下嘴角,终于有了表示:“可我是个残废,而且还是你的长辈……”
“什么长辈?”窦青鸾夸张地笑起来,“你算我哪门子长辈?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边儿。你不过比我年长了十几岁……可是,圣俞,你这样潇洒不羁的人,难道也会在乎这种世俗之见?”
“不是世俗之见,是我在乎你。”男人定定地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想有一天,我变成又老又丑的老头,而你还是春花般艳丽的女子。还有,你会发现,跟我这样连行动都不便的男人在一起会很无趣。”
“不,不会的……”窦青鸾急声分辩,可男人却微笑着打断了她:“最重要的是……我所干的事一旦失败,将会万劫不复。我其实早就已经看出你的意思,可我不想把你卷进漩涡。”
窦青鸾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紧紧拽着,脸上布满决绝之色,一字字道:“柳圣俞!你已经把我卷进漩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