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的掌风刮来,萧然被打得身子一晃,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直响。
好不容易从晕眩中回过神来,他看到对面那双赤红的眼珠,看到他额头蹦出的青筋,看到他死死握紧的拳头。那样暴怒的大哥,好像还是自己在九岁的时候看到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他从未忘记。
萧潼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打得萧然一个错步,摔倒在地。一缕殷红的血迹沿着他唇角流下来,两边脸颊迅速肿胀,像被开水浇过一般滚烫,连眼睛都跟着肿了起来。
他举起袖子,慢慢擦拭唇边的血迹,然后跪直身子,抬起头来。
萧潼在冷笑,那种笑夹杂着无穷的愤怒、绝望、悲哀,他的声音像一字字钉在地上,喉咙却仿佛撕裂了一般喑哑:“就算没有秦榆,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朕?昨日朕看到那两封信就知道,这里一定有鬼!他俩才认识多久?才见过几次?有这么深的感情令他们一个背叛朝廷、背叛组织、背叛师父,另一个背叛恩人?不要说事情没有到山穷水尽的这一步,就算是,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出决定。
他们一个在王府、一个在龙翼,却能悄无声息地双双出逃,神不知鬼不觉。若没有内应,事情怎能做得这样天衣无缝、这样周全?
朕想起你近日的作为,突然觉得你转变太快,完全不像你的性子。是朕疏忽了,朕以为你想通了,不再违逆朕的旨意,却原来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朕故意惩治龙爱卿,无非是出言试探你。你的表现都在朕预料之中,你为龙爱卿求情,为凌落求情。这才是你,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三弟,你从来都是有担当的人,你的善良令你觉得愧对龙卿,也令你一心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朕收集凌落与镜湖两人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是想从中寻找线索。
而你的细心却恰恰暴露了你自己:你把他俩相见的日子写成七月二十七,而凌落生病是在七月二十八。你是怕朕怀疑这场病与镜湖有关,故意偷换了日子。那么,那天他俩见面发生了什么?朕几乎可以猜到了。这个镜湖,她与郝凌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她是那个能够让他回忆起过去的人!
所以郝凌经不起打击,回去就病倒了,而第二天你去探望他,你们谈了什么,朕猜不到,但你必定是劝说了郝凌。
然后第三天,郝凌去王府,你们三人密谋出逃之计,而你刻意把这一天的行踪省略了。偏偏秦榆的报告上却提到了这点,这让朕豁然开朗。
是你筹划了这场“私奔”,是你放他俩离去,是不是?”
萧然觉得地上的寒气从他的膝盖渗进去,一直涌到头顶。浑身冰冷,若非死死忍着,他会听到自己牙关颤抖的声音。
好久,他才费力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作者有话要说:
、《雏鹰展翅》番外三 破茧成蝶 (十四)
“呛啷”一声,萧然身边佩带的惊鸿剑猛地被抽离剑鞘,剑尖抵在他胸口,执剑的那双手死死握住剑柄,剑身上的寒意透过指尖流入血液,而他的眼里却燃烧着火焰。
萧然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垂眸,看着剑尖上渗出的血,看它流得越来越多。然后抬头,对上面前那双眼睛。他仿佛能听到那双眼睛里火焰哔啪跳跃的声音,可是那火焰烧得没有一丝温度。
大哥要亲手杀了自己?没有千刀万剐,而是一剑穿胸,还是大哥亲自下手……这样的结局似乎是最好的了。
可是,不,他蓦然心头一凛。“大哥,不要……”他伸手抓住胸前的剑刃,向萧潼摇头,满含着乞求,“大哥下旨惩处吧,大哥的手怎能染血?大哥一代圣主,这一剑下去,杀了小弟,也毁了大哥的一世英明啊!若是大哥不愿对外宣扬,小弟可以自裁,但不要在这凤清宫内……”
萧潼身躯一震,手,慢慢松开,颓然倒退两步,扯了扯嘴角,终于如愿地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却比哭还要惨痛。
他转过身去,用背对着萧然,那个背影冷肃而孤寂:“不,朕不杀你。你走,让朕冷静一下。”
“大哥……”
“回去后传朕旨意,召回秦榆,靖王府另找管家。从此,没有朕的眼线在你府中,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不必怕担上欺君之名。”
萧然只觉得胸口有万箭攒心,眼前阵阵发黑。是谁的话飘在耳边:“大哥已经认定了小弟的罪行,不是么?小弟府中有大哥的眼线,小弟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大哥的眼睛……”那么遥远,却仿佛字字穿透耳膜。
曾经觉得那是大哥对自己的宠爱与关怀,可现在,他却说出这样冰冷刺人的话,只为自己所犯的罪孽落入大哥眼中。
萧然,萧然,是你自己该死,是你自己瞒天过海、欺君罔上,怎么能怨大哥?怎么能抹煞他对你的良苦用心?
“大哥……”声音飘忽地逸出口,他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个一身明黄的背影。君临天下,霸气纵横,天下臣民都要向他顶礼膜拜的人,却婆婆妈妈地为自己操心每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
“小弟……说错了话,求大哥……重责……”
萧潼没有回头,声音充满疲惫,却有近乎残忍的冷静:“不要再说了,你走!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王府半步!”
“大哥……”
“来人!”萧潼一声断喝,宫外奔进两名侍卫,“将靖王轰出宫去!”
朝堂上少了靖王萧然的身影,朝中开始议论纷纷,流言四起。有人道靖王灭乌桓、败鄢支,立下赫赫功勋,渐生倨傲之意,对上不敬、冒犯天威,故而前不久被皇上勒令禁足,没过多久,再次被罚闭门思过。
这一次,皇上看来动了真怒,一连几日上朝,都是面沉似水、眸色如冰,满朝文武都觉察到朝堂上的低气压,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
大家纷纷猜测,靖王失宠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院中,风起,落叶缤纷。萧然茕茕孑立,久久仰视着天空,仿佛想撷取几缕阳光,照亮他心头灰黯的角落。可是阳光有气无力地从云层里洒下来,没有一点亮度。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容颜清瘦,风前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
“王爷,起风了。”一件加厚的斗篷披到他身上,绿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近乎叹息,“就算皇上……”“见弃”两次怎么也说不出来,又被她吞了回去,“王爷也该爱惜自己。王爷现在这种样子,叫人……好心痛。”
萧然回眸,淡淡的光影从他眼里划过,如一闪而逝的羽翼。他苍白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让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好。我是将军、是武人,别把我当成文弱书生。”
一句话说得绿萝眼眶湿了,声音哽咽起来:“是,你是将军,征战沙场、杀敌无算、功无不克,战无不胜,旁人只见你凯旋归来、无限风光,可谁看到你在战场上腥风血雨、出生入死?你这一生,会为自己身上添多少伤口?而皇上他……他竟然狠心亲手给你留下……”
“绿萝!”萧然一声轻喝,“不许提这件事……”他闭了闭眼睛,“我犯下滔天罪行,可大哥没有杀我,只罚了我闭门思过。这是他对我天大的恩惠……”
绿萝潸然泪下:“既然如此,王爷为什么还这么难过?”
“难过?我没有啊。”萧然笑得云淡风清,“你这傻丫头,怎么那么爱流泪?这样可不好,你看你老皱眉,很容易就长皱纹的,没人要你,你可嫁不出去哦。”
绿萝脸一红,娇嗔了一句:“王爷!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我很正经啊。”萧然很无辜地看着她。
正在这时,李云亭出现在门口:“禀王爷,外面有人求见。”
“哦,是什么人?”萧然心道,自从自己被勒令闭门思过,除了靖安军将领来看过他一次,这半个月来,几乎门可罗雀。现在朝中那班大臣避之唯恐不及,有谁会来探望?
“回王爷,属下不认识此人,可他手中握有王爷的玉佩……”
萧然几乎跳起来:“快快有请!”
很快李云亭领了一位青衫男子进来,那人穿着极普通,长相也极普通,放在千万人里都不会有人关注一眼。
可萧然认识他的眼睛,他一下子就认出来:此人是郝凌!
郝凌竟然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他迅速向李云亭下令:“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命绿萝上茶,又命她退下,把门带上。
“萧然。”郝凌伸手往脸上一抹,便露出了本来面目。
“你怎么还没离开京城?”萧然困惑更着急。
“我们不放心你,所以暂时留在长宁。这些日子我们乔装易容,藏身于市井之中,悄悄打听你的消息。”看着萧然苍白消瘦的脸,郝凌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是不是,你帮我们的事已经穿帮?是不是你被陛下罚了。你的样子……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萧然心中涌过一股暖流,曾经将自己视为仇敌的人,现在不仅能放下过去,还为自己担心,郝凌,我没信错你。你现在,是真正破茧成蝶了。我的选择没有错,大哥,我没有错……
郝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从他眼里看到了肯定的答案,垂下头,涩声道:“与镜湖重逢,又一起逃亡,这段日子,我们租了一间小院,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就像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那样。可是,我们很快乐。我们就是不放心你,你帮了我们太多,而我们却连累了你。”
萧然眼里有温暖的笑意:“你们能这样,我真开心。皇上虽然已查出事情真相,可他没有下令通缉你们,只将此事交给唐大哥去办。他也没有治我的罪,只是命我闭门思过。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我听到流言蜚语,说你已经失宠……”
萧然忍不住一笑:“想不到你消息挺灵通的。”
郝凌尴尬地红了脸:“镜湖比我了解,她曾听那位跟她一起流浪的独孤姑娘说过,坊间是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因为朝中官员多是好色之徒,所以我花了点钱,去京城的勾栏院打听消息…。。”
萧然不禁对郝凌刮目相看,又暗暗感动。为了自己,这位正直的少年竟然愿意到那种地方去。
“郝凌,我真的没事。从来天意高难问,我只求心之所安。能够为国为民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什么权势、地位、恩宠,我并不放在心上。”萧然苍白的脸上泛起亮色,目光炯炯,“京城毕竟天子脚下、是非之地,你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你们快走吧,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他略带戏谑地微笑,“然后与镜湖成亲,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便给我送个信来,也好让我为你们高兴。”
郝凌点头:“师父那边……”
“皇上罚了他五十鞭。”
郝凌心中一痛:“是我不孝,他对我是真正好的。可我总在固执地告诉自己,他是我的敌人,对我虚情假意。”
“我明白。”萧然轻轻叹息,看着郝凌,眼里满是敬意,“你能够走出来,便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目送郝凌离开王府,耳边还残留着那声“珍重”,萧然的眼睛渐渐模糊了。
大哥,你要什么时候才肯宽恕我?
作者有话要说:
、《雏鹰展翅》番外三 破茧成蝶 (十五)
萧潼已经第五次把手中的茶杯端起又放下,却没有喝。秦榆低眉恭立在一边,从眼角的余光中偷偷打量着萧潼。灯光映出那张刀削般线条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深蹙的双眉,还有几乎凝结在眼睛里的目光,无处不在散发出阴郁的气息。
皇上一向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像现在这样忧心忡忡、神思恍惚的样子,倒还真是难得见上几回。
不过自从回到宫中后,皇上好像屡屡出现这种状态,秦榆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
王爷搬进靖王府,皇上便命他出宫伺候。不过短短几个月,出了凌落这件事,皇上又把他召回。他疑疑惑惑、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在凌落这件事上没有办好,没有给皇上及时提供情报与线索,没有防患于未然,所以皇上生气,才把他撤回来。
可他到底也不清楚凌落的真实身份,以及这件事引起的后果是什么,他只知道奉命行事。
回宫后皇上未曾有半字责备,对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而凌落与镜湖的案子也似乎没了下文,秦榆才渐渐安下心来。
只是皇上现在这样子……秦榆想,多半是为了靖王吧?
正自转念间,忽然听到萧潼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秦榆,你回宫多少天了?”
秦榆在心中默数了一下,皇上,自从我回宫,你已经问了我四次了。这个日子你恐怕比我记得更牢。是不是皇上在惦记靖王被禁足的日子?
心中揣测,脸上却不失恭敬:“回皇上,奴才回宫已经第十五天了。”
萧潼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扣动了两下:“十五天……”尾音在喉咙里盘旋,意味深长,目光向秦榆扫过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离开王府那日的情形可还记得么?”
秦榆一愣,皇上这句话是不是问得太晚了?自己回宫都十五天了啊!可是这个问题问出来,皇上好像悄悄松了口气?是不是他早就想问,却一直憋在心里没有问出来?
微微躬身道:“回皇上,奴才记得。那日王爷回府,斗篷的领子竖得高高的,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不要任何人伺候,抛下侍卫,独自匆匆往房间走。奴才不放心跟过去,王爷忽然止步,没有回头,对奴才道:‘秦榆,皇上口谕,命你即刻返宫,从此不再是靖王府管家。’
说罢,他一拂袍袖,大步进了房间,掩上房门。那一瞬间,奴才只觉得……”
“嗯?”萧潼皱眉,“说下去。”
“奴才觉得……”秦榆低着头,似乎在斟酌词句,“王爷的背影虽然仍然那样挺拔俊逸,可是看起来好像很忧伤,又很……脆弱的样子……”
萧潼怔了怔,深沉的眼里有些许波动,可很快又消失无痕,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跟了靖王没多久,已经学会为他说话了?”
秦榆汗下,惶然道:“奴才怎敢?奴才只知忠于皇上。”
萧潼轻轻一笑:“朕知道,他待人极好,很得人心。”
秦榆只觉得那笑里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忽然想到,那天靖王回府时,除了把斗篷的领子竖得高高的,挡住脸颊,还把斗篷裏紧在身上。
眼尖的他看到他胸前有什么东西渗出来,由于布料是黑色的,他看不出颜色,可是那粘稠的样子,分明是……血!
好像突然被电了一下,秦榆猛地醒悟过来,骇得脸色发白。王爷不可能自己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