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过去、没有灵魂的傀儡,活着与死了何异?
“不,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萧然向后轻轻拂袖,门被无声地关上了。他看着郝凌,双眸沉静而深邃,宛如一池幽潭,唇边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不欢迎我?不请我坐下么?”
凌落一怔,欠身道:“王爷请坐。”
萧然坐下,示意凌落也坐下,两人就隔着一张几案。萧然看着他,语声轻缓,如微风掠过竹梢:“昨日与镜湖谈得可好?”
凌落瞬间变了脸色,却马上收敛,做出窘迫的样子:“王爷,臣鲁莽,不该……”
萧然眉梢轻扬:“故人重逢,乃是天大的好事,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
凌落猛地一震:“王爷此言何意?”
萧然平静如水,看着他的眼睛依然真诚而温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郝凌王子,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镜湖,她原是右相鲜于琛之女,你的表妹兼情人,不是么?”
仿佛一道霹雳打在凌落头上,他的脑子瞬间清醒,浑身犹如被浸入冰水,寒意涌到头顶。若非死死控制自己,他会禁不住颤抖起来。
“萧然,你把镜湖怎样了?”他厉声狂吼。
萧然微笑,语声依旧平和:“嘘,轻点声,被侍卫听到,你立刻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看到凌落面容一僵,他又轻轻道,“你放心,我既救了镜湖的命,又怎会加害于她?你是乌桓王子,是我战场上的对手,我都放过了你,难道还会对付一位弱女子?”
凌落绷紧的身躯慢慢放松,带着满满的怀疑,不敢置信地盯着萧然:“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过去种种,萧然放弃攻城;萧然为他疗伤,给他输送真气;萧然为他求来“雪梨霜”,细心地涂在脸上;当他出逃被抓,萧潼震怒,欲挥戈直取乌桓,萧然为他求情……
萧然,萧然!
萧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缓缓道:“你现在想起了一切,可你是否知道,你为什么会活下来,又为什么会失忆?”
凌落不语,但漆黑的眸子里泛起悲愤、羞辱之色。
萧然暗暗叹息,继续道:“你觉得你应该与你的国家共存亡,你觉得活下来是你的耻辱,是不是?”
凌落心头狂震,萧然,他总能看透别人的心。
“可是,是你父亲向我大哥求情,我大哥才会留下你,并且让你服了龙翼的‘前尘如梦’,丧失记忆。将你放在龙翼,一方面是我大哥器重你,另一方面,他信任龙大哥,他要将你交给可靠之人。”
“不!”凌落像被一鞭子抽在身上,几乎忍不住跳起来,“不,不可能……父王不可能这么做,他绝不会向敌人低头的!”
萧然微微摇头:“郝凌,你忘了,郝日不单单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君王,他也是父亲,他是你的父亲。他曾经为了江山、为了天下,狠心利用自己的儿女,可到最后,他彻底悔悟了。他向我大哥求情,求他放过你,放过那些被俘的王室成员。他说,战争是他挑起的,所有罪孽都让他一个人来背,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了,他不想你死……”
泪水沾湿了眼眶,凌落低下头,不想让自己的软弱落在萧然眼里。
萧然心里隐隐泛起酸痛:“郝凌,你应该欣慰了,你父王还是爱你的。”
“不,不……不……”凌落的声音哽咽了,他仿佛失了魂魄般,只知道喃喃地重复那个字。
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萧然的声音低低响起:“在你服下‘前尘如梦’,被带回龙翼后,我曾到天牢探望你的父亲。他为我写下这封信,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恢复记忆,就把这封信给你。因为他知道,一个像你这样有着坚强意志的人,恐怕不容易被药物控制。当然,他更希望你永远忘记过去,因为,他不想你再次品尝那种痛苦。”
凌落伸手,把那封信拿到手里。萧然注意到他的指尖在轻轻颤抖,可眼里的泪已经被他吞了回去。
信上的字是郝日的字,凌落再熟悉不过,而且,那是乌桓文字,是他藏在记忆里,刚刚才被发掘出来的文字。
凌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一定在怨为父,怨我让你活下来。因为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宁折不弯,宁死也不愿屈从于自己的敌人。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我恨自己醒悟得太晚,等到国破家亡之时,才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可一切都太晚了,我对不起萝儿,对不起厉儿,更对不起你。
如果从头来过,我要像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好好爱自己的儿女,父慈子孝,安享天伦之乐。可我偏偏是一国之君,而且是野心勃勃的一国之君。为得到天下,我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凌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你一定震惊得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不像你的父王,是不是?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那个称霸天下的美梦破碎时,我才彻底悔悟了。
凌儿,不要为我报仇,因为我咎由自取;不要试图再挑起战争,为君王一己之私,陷百姓于水火之中,这不是明君所为。
当初我曾对穆国的这种仁义道德不屑一顾,可现在,我却完全理解了。当我看到萧然用他的仁义获取我自己的臣民之心时,我知道我败了,彻头彻尾地败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言不虚。
此时此刻,乌桓的百姓已经从战乱中安定下来,重新恢复元气。不要再去伤害他们,不要再做复国之梦。
凌儿,虽然你已恢复记忆,为父却希望你忘掉过去,永远地忘掉。从此做一位普通百姓,去过普通的生活,享受普通的幸福。
父郝日绝笔
凌落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萧然连忙起身查看,见附近没有侍卫在,方才放下心来,安静地陪在凌落身旁,一直等他哭停。
“郝凌,你需要安静,我不打扰你,我走了。你好好想想,等你确定要怎么做,再给我一个回复。”萧然站起身,柔声道,“镜湖在王府过得很安宁,她的病再服几贴药,调理一阵就会好了。”
说到这里,语声微微一沉:“郝凌,你知道你不是我对手,若你危及穆国江山,我绝不容你。可假如你想与镜湖从此过上夫唱妇随的生活,抛掉过去的一切恩怨,我必定成全你。”
雪白的衣摆拂风而去,门再次被关上,一室安静。
、《雏鹰展翅》番外三 破茧成蝶 (十二)
凤清宫,萧然离萧潼三步距离,垂手而立,低眉敛目,温顺而平静。
“一下朝就不见你的影子,朕命内侍到军中传你,说你不在,你去哪儿了?”九五之尊没好气地冲萧然道。
萧然一头雾水,难道朝中出了什么事,大哥急召自己?可早朝时他什么也没说啊,他因急于去见郝凌,一下朝就匆匆走了,根本不知道大哥有事找他。
“回大哥的话,小弟去龙翼了,可早朝后大哥也没有叫住小弟啊……”萧然有些委屈。
“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朕哪里来得及叫你!”萧潼横了弟弟一眼。
萧然越发委屈,谁敢在金殿上横冲直撞?我们都是恭敬有序地退朝的好不好?大哥明明是临时有事,找不到我才冲我发火。
不敢回嘴,只能低低地道:“是小弟的错,请问大哥,召小弟前来有何训示?”
萧潼微一蹙眉:“先说你去龙翼干什么了?”
萧然哪敢说是为了郝凌的事,只能道:“大哥不放心镜湖,小弟唯恐有失,便去龙翼找唐大哥,问他是否查出了镜湖的身份。”
萧潼面色稍缓,语气也变得平缓了些:“龙爱卿已向朕回禀,镜湖十四岁之前的身世正如她所说,只是谁也不知她后来的遭遇。”他看萧然一眼,警告道,“虽然镜湖的自述被证实了一半,但你不得因此掉以轻心。”
萧然臀上的伤刚刚消肿,哪敢再跟大哥辩解?只能唯唯称是。
“还有!”萧潼这才想起自己找他来的用意,端肃了面容道,“这镜湖本是风尘女子,你收了她为婢倒也罢了,朕不许你与她之间闹出什么事来!”
萧然愕然:“大哥何出此言?”
“你府中议论纷纷,说你与镜湖卿卿我我……”
萧然的脸腾地红了,抗议地看着萧潼:“大哥!”漆黑的眸子中已涌起愤然之色,“大哥你相信他们的流言蜚语?你明知道小弟的心意,弱水三千,小弟只取一瓢饮。小弟心目中已有……”后面的话及时咬住,心道水儿身份特殊,自己在大哥面前一直避免提起,能够拖多久就多久吧。
萧潼难得见到萧然这样又羞又恼的样子,倒觉得颇为可爱。本来憋着一肚子火,现在不觉有些消散。和气地摆了摆手:“好了,朕信你便是,但你自己也要检点一点,别让奴才们嚼舌头才是!”
萧然恨不得求他了,大哥,你是一国之君,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不用去理会好不好?小弟十五岁了,指挥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何况管理府中这些下人?
他那张皱巴巴的脸萧潼怎会看不到?心中暗骂:臭小子,你以为朕担心这些奴才们饶舌?朕是怕你被那女子诱惑了。虽说你用情专一,可你心思那么单纯善良,而这叫镜湖的女子却是深谙世事的。朕只见过她一面,已知她绝非普通女子。
不管她是什么来历,总之是个麻烦人。
算了,暂时容她留在王府,且看她以后的作为吧。把三弟逼得太急,这小豹子又得伸出爪子来了。
萧然低声应了声“是”,又道:“大哥还未示下,召小弟前来,有何旨意?”
萧潼道:“便是朕方才跟你说的这些话,你记住就是。”
萧然瞠目结舌,就为这事召我进宫?大哥,从军中到宫来,一个来回得大半个时辰,你先命内侍跑了一趟,见不到我,又留言召我进宫。我以为有多大的事,却原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胸口某个地方暖暖的、酸酸的,还夹杂着一丝甜味。萧然抬眸看着面前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慢慢的,胸口那个地方又被汹涌而来的愧疚填满了。
大哥,你若知道小弟明知凌落与镜湖的身份,却瞒着你,一心成全他们。为了阻止郝凌报仇与复国,小弟还伪造了郝日的信,用他父亲的“临终遗命”来打动他,还有小弟接下来要做的事,你会不会对我失望?会不会恨透了我这个忤逆的兄弟?会不会将我凌迟处死?
我罪该万死,对不起大哥。可是,我心里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希望郝凌大彻大悟,从此放下仇恨、放下身份,与镜湖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享受人间真情。
那样不仅保住了他们的性命,换来他们的幸福,也令乌桓与穆国千千万万百姓免受战争之苦。
大哥,小弟不敢告诉你,小弟知道,身为一国之君,你必须杀伐果断,必须斩钉截铁地切断一切危及江山社稷的源泉。
当初你已经开恩放过郝凌,可一旦郝凌恢复记忆,他绝不会甘心继续留在龙翼,他必定会离开,于是就再次成为了一种存在的隐患。
所以,你必定不会再次饶他。
而我是多么不忍,不仅对郝凌,还有镜湖。他俩本是情比金坚的一对,可是那场战争将他们隔开了。为找到郝凌,镜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甚至于多少屈辱。如今好不容易两人重逢,我怎么忍心剥夺他们的幸福?
“发什么呆,不知道回话?”看到眼前的弟弟魂不守舍的样子,萧潼不禁皱眉。这死小子又在神游天外了,朕怎么越来越看不透他的心思?他到底在想什么?
萧然立刻回过神来,见大哥面露不豫之色,连忙应道:“是,小弟谨记在心。大哥国事繁忙,还为小弟如此操心,是小弟不懂事,小弟不孝。”
萧潼倒笑了:“哦?今天这张嘴怎么变乖了?怎么不对朕说‘大哥身为九五之尊,日理万机,何必为些许小事操心,动气更是有伤龙体’了?”
一句话说得萧然扑通跪了下去,头埋得低低的:“大哥恕罪……”
“好了,起来吧。”萧潼淡淡地道,“记得教训就好。”
“是。”
回到王府已近黄昏,西面又有幽幽的琵琶声传来,如泣如诉、如思如慕。萧然驻足静听了片刻,唤人去将镜湖叫来。
“王爷回来了?”镜湖行过礼,自然地拿了萧然的家居服来,为萧然换上,又斟上一杯茶。
萧然看她一眼,自从见过郝凌,她的眼睛更有神了,偶尔眼波流动,带着梦幻般的光彩。虽然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可脸颊上已经有了一些血色。
“镜湖,今日本王去见过凌落了。”
镜湖手一颤,手中拿着的衣服差点滑落下去。
萧然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昨日与你见过一次,回去便发烧了,想是一日之内所受的打击太大。他这样的人啊,看着很强,原来也是这般脆弱。”
镜湖的脸色瞬间苍白,她终于确定萧然话中有话了:“王爷……”
“你昨日与郝凌在林中湖畔所说的话,本王全部听到了。”
镜湖一阵晕眩,却发现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臂膀。萧然的声音依然温润:“不必惊慌,若是本王要对付你们,昨日你俩就被押入天牢了。我去探望郝凌,并与他深谈了一番。郝日早就预料到郝凌会有恢复记忆的可能,故曾留下书信给他,劝他放弃仇恨,从此做一个普通人。”
镜湖双眸一亮,似乎受到了鼓励。然后安静下来,微垂着头,细听萧然说下去。
萧然放开手,轻轻道:“你俩尝够了离愁别苦,而乌桓刚刚安定,百姓已经开始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想想你们自己,想想两国百姓,你愿意烽烟再起么?”
“我……”镜湖说不出话来,可是她长长的睫毛上染上了一层水雾。
“或者,如果本王向皇上举报,你俩立刻身首异处、共赴黄泉。我知道,你愿意与郝凌同生共死,可是,这样做值得么?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你们可以双双隐姓埋名,忘却尘事,从此做一对神仙眷侣。这是本王为你们考虑的最好结局了,你仔细想想,告诉我,你愿意如何?”
那样温和、优雅的语声,却仿佛带着奇异的蛊惑,镜湖怔然半晌,慢慢抬起头来,对上萧然明净如水的眼睛:“王爷……。”
萧然微笑:“到此境地,你仍然这样叫我?我可是你的敌人。”
镜湖浑身一震,眸子中有痛苦之色寸寸碎裂:“我……。是的……”她的语声如同□,“你是我的仇人,是你引兵攻入乌桓,而我父亲为此战死沙场……可你救了我,你叫我……你叫我如何恨你?”
萧然看着她,眼里有浓浓的感动:“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