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翼乃是皇家组织,我们的存在便是为了保卫皇室安全。忠于皇上是我们的天职,什么时候皇上的旨意轮到我们妄加揣测?”唐朔说这几句话时,面容已是一派沉肃。
杜若飞连忙收敛嘻笑之态,毕恭毕敬地道:“属下知错,请老大原谅。”
唐朔看凌落与孤鸿一眼,道:“你俩都与小王爷私交不错,可以借故去王府一趟,若能见到那位叫镜湖的女子,设法套套她的口风。”
说到这儿又微微摇头,低语道:“小王爷天性太过纯良,若非他有精忠报国之念,又兼武功盖世、韬略过人,恐怕……”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司马超群和冷溶却是懂的。乌桓一战,他们早就领教了萧然的善良仁慈,以及他那种天塌下来都敢一个人扛的勇气。
可是皇上这道命令,摆明了有多疼爱这个弟弟。众人感慨万千,又向凌落投去同情的目光。事关皇上与小王爷,这任务恐怕不易完成。
而凌落却在暗暗回味唐朔的话:“你俩都与小王爷私交不错。”小王爷,我究竟何时与你相交?为什么对你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尊敬又有些不敢亲近?
靖安军休养生息,萧然得皇上特许,准假三天。唐玦仍在京中,萧然与他把臂同游,弹琴吹箫、诗词唱和,不亦乐乎。午后回到王府,他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那位路上“捡”回来的镜湖姑娘。
绿萝刚刚给镜湖服了药,见萧然进来,两人齐齐站起,想要行礼。萧然摆手,绿萝忙端了椅子,请萧然坐下。
镜湖已换上一身藕荷色的衣裙,纤细的身材、清瘦的面容,宁静而清澈的眼神,不再如初见时那么清清冷冷,看着萧然的目光中饱含感激与温暖。见萧然坐下,她双膝跪下,略带哽咽的声音道:“民女沦落风尘,孤苦无依,沿路历尽风霜,尝遍人间冷暖,唯有王爷对民女伸出援助之手。王爷的大恩大德,民女无以为报。恳请王爷收留民女,容民女在府中为奴为婢,伺候王爷。”
萧然大惊,连忙道:“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起来说话。”想要伸手相搀,镜湖却固执地跪在地上,仰起脸来,漆黑的眸子中已染上薄雾:“王爷可是不相信民女?”见萧然摇头,她又径自道,“请王爷容民女禀告:民女乃是丰渭县人氏,家父为教书先生,在私塾授课,家母早亡,是父亲将我拉扯长大。可是,在民女十四岁那年,家父染上绝症,撒手人寰。民女被狠心的舅父卖入青楼,老鸨逼着我学习各种技艺。可是,我始终坚持卖艺不卖身。即使身在青楼,也能洁身自好。直到……”
镜湖脸上露出悲愤之色,继续道:“直到今年三月,一位有权有势的富家子弟看上我,想要强占我为妾。那人家中早有十几位侍妾,且为人猥琐,声名狼藉。老鸨贪财,又畏惧权势,狠心将我推入火坑。我无奈只能私自出逃,想到京城投奔父亲的一位故交。
那人已与家父多年没有来往,可民女别无选择……一路卖唱,艰难度日,期间染上风寒,借宿于荒庙之中,与虫鼠为邻。这样时好时坏,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却没有找到父亲的故交。于是只能在凤凰街上卖唱,不想遇上了王爷……”
镜湖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民女本不想提起过去,可王爷待民女恩重如山,民女感激不尽。民女身无长物,只求卖身为婢,伺候王爷,以报答王爷万一,求王爷恩准……”
听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一旁的绿萝已忍不住潸然泪下,跪到萧然身前,代她恳求道:“王爷,看在镜湖姑娘身世堪怜,王爷就答应了她吧。若是王爷不同意,就算治好了她的病,她也只能流落街头,继续卖唱啊。”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萧然,萧然沉吟良久,不忍看镜湖眼中浓浓的哀伤与乞求,叹口气道:“既是如此,你便留下吧,从此忘了过去,重新开始生活。”
镜湖眼睛一亮,脸上还挂着泪痕,唇边却露出喜悦的笑容:“多谢王爷!”
正在这时,侍卫来报,凌落与孤鸿求见。萧然一愣,他们这会儿来找自己所为何事?
“王爷,请让奴婢去伺候王爷与贵客吧。”镜湖立刻请求。
“不,你身体还未康复,有绿萝在就行了。”
“奴婢已经好多了,请王爷准许奴婢与绿罗姐姐一起去,奴婢好学着点。”
萧然见她坚持,只好道:“不必在旁伺候,只需要送上茶来就行。”一边对侍卫道,“请他们客厅相见。”
客厅里,萧然摆手请两人坐下,镜湖与绿萝奉上茶来,绿萝送到萧然面前,镜湖则端着茶盏送到凌落面前。
凌落微微颔首,以示道谢。镜湖将茶杯放到他身边的矮几上,目光掠过凌落,迅速低下头去,手微微一抖,茶水溅了出来。
凌落吃了一惊,忙道:“姑娘,你没事吧?”
镜湖后退一步,惶然道歉:“对不起,公子……”
萧然为她解围,蔼然笑道:“她是我府中新收的婢女,身体还未康复,手中无力,所以才失礼了。”
“无妨,只怕姑娘烫着了。”凌落关心地看镜湖一眼,忽然心头一动。这位女子……给她好特别的感觉,是似曾相识么?还是那双眼睛仿佛能照到他心里,令他眩惑?
为什么,她的眼睛里带着深邃的迷茫与痛楚?就好像独立在西风古道,怅然回首,却只见一片荒凉。
他想再看她两眼,可只是瞬间,她又垂下眼帘,遮住了一切情绪。
“奴婢没事。”镜湖低声答了句,转向萧然躬身,“王爷恕罪。”
“无妨。”萧然依然是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们都是本王的朋友。镜湖,你退下好生休息吧。”
凌落与孤鸿相视一眼,原来,此女便是皇上所说的镜湖,可她怎么这么快就成了靖王府的侍女?
孤鸿从凌落眼睛里看到深思之色,他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雏鹰展翅》番外三 破茧成蝶 (四)
默默退出客厅,镜湖的脚步有些踯躅。绿萝停步等她,低声安慰道:“别担心,我们王爷是世上最平易近人的主子,他不会为这点小事责怪你的。”
镜湖唇边掠过一丝恍惚的笑意,眸子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却低头看着脚下:“谢谢绿萝姐姐,我只是觉得很倦。”
“当然了,你有病在身,偏还要逞强。王爷最体恤下人,他要你休息,你便好好养着吧。等养好身子,再伺候主人不迟。”
镜湖抬眸,感激地看她一眼:“谢谢姐姐。对了,刚才那两位客人……你可知是什么人?”
“那位侍卫打扮的少年才刚来过王府,与我们皇上、王爷共饮,我只知他姓唐。另一位我没见过。王爷的客人都是重要人物,哪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随便打听的?”
镜湖把目光移向别处,喃喃道:“刚才通报的侍卫称他‘凌落’,凌落……”
绿萝看她一眼,噗嗤笑出来:“怎么了?莫不是刚才跟他见一面,就乱了我们镜湖姑娘的心神?”俏眸一转,又笑道,“这位凌公子英姿飒爽,气度非凡,可是人见人爱哦。”
镜湖脸上飞起红晕,迅速垂下眼帘,轻轻握拳:“姐姐切莫打趣镜湖,想我一个风尘女子……”语声幽幽,一缕秀发悄悄垂下,仿佛为额头染上了忧愁。
绿萝伸手牵她的手:“走吧,回房去吧。”发现她掌心一片冰凉,不禁担忧,“手上这么冷,是穿得少了么?”
镜湖摇头:“不,我不冷。王爷对我这位卑微如草芥的人如此关心,连衣物这样的小细节都想到了,真叫镜湖不知如何报答……”
手指在绿萝的掌心颤了颤,一丝悸动从她眼底滑过。
绿萝几乎又要开她玩笑,可见她神情黯淡,想她必定又回忆起了过去,所以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道:“日子久了你便知道,我们王爷是怎样的菩萨心肠,平日对人最是温柔体贴,从没有主人的架子。他爱民如子,对黎民百姓关怀备至。朋友中多的是布衣文人、贩夫走卒……”
镜湖一怔:“他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么?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怎会有慈悲心肠?”
绿萝倒有些惊讶了:“镜湖妹妹,你知道的还真多。”
镜湖苦笑:“流落风尘之人,漂泊天涯,自然听得多、见得多。”
绿萝点点头,又笑道:“你可别以为身为将军之人必定怀着铁石心肠,我们王爷是与众不同的。他用兵如神,常常兵不血刃就拿下敌国城池。他不喜欢杀戮,而是以仁服人。”
镜湖脚步一滞,低低道:“所以……才那么让人臣服么?”
绿萝没听明白,想问,却见镜湖已加快脚步往前走,仿佛想要逃避什么。
就在这时,管家秦榆迎面走来,问道:“镜湖姑娘,你怎么不在房里养病?”
镜湖裣衽行了一礼,道:“今日蒙王爷恩典,已收了镜湖为婢,秦管家以后唤我名字便可。”
秦榆猛吃了一惊,却迅速收敛表情:“府中奴婢皆登记在册,你既已入府为奴,现在便随我去账房登记吧。”
镜湖点头称是。
客厅中,萧然看着孤鸿,见他双目炯炯,神清气爽,心中十分安慰。又用随和的语气问凌落:“你俩今日怎么想到过来?”
凌落道:“昨日师父见王爷脸色不好,担心王爷身体,故命我俩过府探望。”
萧然哑然失笑:“唐大哥太过小心了,我不是好好的么?”
孤鸿见萧然的脸色确实不错,想他功力深厚,必是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因此心中稍定。
凌落仿佛无意地问道:“王爷新收的那位侍女,看来不像寻常人家女子,想是有故事的人。”
萧然赞许地看他:“不愧是龙翼护法,目光如炬。这女子确是有不寻常的身世,曾经沦落风尘,但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为保全自己,她孤身流落,疾病缠身。恰好被我遇见,想为她延医诊治,不想她感恩戴德,甘心为奴为婢,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孤鸿面露沉思之色:“听她口音比较奇怪,王爷可曾问过她是哪里人?”
“她说她是丰渭县人。”萧然道,“我想她四处漂泊,学的语言也比较杂。到京城后虽然用了长宁话,可毕竟不纯。”心中却道,镜湖在青楼这种地方呆过,见识的人不计其数,听多了各种语言,自然就失了本来口音,这不足为怪。
凌落一喜,知道丰渭这个地方,至少追查镜湖的身世就有了范围。可是,丰渭,丰渭……突然心头一阵揪痛,丰渭,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萧然也注意到他刹那间的失色,脑子里有电光石火一闪。凌落的样子好像想起了什么?难道是丰渭这个名字刺激了他?当初他在丰渭逃脱,害自己几乎受罚。是这件事留给他的烙印太深了么?
前尘如梦,这药真的能够让他永远失去记忆?
他忽然有些不安,会不会有一天,郝凌恢复记忆?若是有那么一天,他该如何?自己又该如何对他?
两人坐了会儿就告辞出府,萧然送出客厅,请李云亭代为送到府外。就在这时,管家秦榆走了过来。
秦榆认识他俩,见贵客是他们,便已猜到他们的来意。对李云亭说自己去送两位客人,领着唐、凌二人出府。在无人处,秦榆转身,轻问道:“四护法,可是奉皇上之命前来?”
凌落点头。秦榆塞给他一张纸:“这是镜湖留下的地址,请照此追查。”
凌落大喜:“多谢秦管家。”
就在这时,一阵碎珠溅玉般的琵琶声从西面传来。孤鸿侧首,凝神倾听,剑眉微敛,而凌落整个儿呆在那儿,犹如失了魂魄一般。
这琵琶声,令人想起月光下的湖泊,湖边徜徉的情人,喁喁细语,风清月明。可是低回处曲调哀婉,又令人愁肠百结。
“四护法,怎么?你听过这曲子?”秦榆的目光中充满疑问。
凌落一震,如梦方醒:“不,第一次听到,只是觉得很好听。”
孤鸿道:“连我这不通音律之人都听得感动了,这琴声含着多少温柔、多少惆怅?好像在追忆什么,又好像……”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却听凌落道:“又好像充满幽怨。”
秦榆怔了怔,笑道:“镜湖原是青楼女子,技艺出众,琵琶弹得好,实属正常。我们王爷正是被她一曲《胡笳十八拍》感动,才会对她另眼相看。”
凌落点头,向秦榆拱手道:“秦管家不必相送,我们告辞了。”
萧然站在客厅门口,倾听着那遥遥传来的琵琶声,目光变得深邃如海。
龙翼,卷帙楼。
这里是龙翼存放典籍、卷宗的地方,龙翼所有侍卫、影卫的资料全部收集在这里。
凌落走到门口,看一眼卷帙楼的匾额,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举足迈进。
“四护法,请留步。”侍卫拦住他,“请问四护法有何吩咐?”
“我想进去找一份卷宗。”
“四护法要谁的卷宗?”侍卫问道。
“我要…。。我要自己的。”
侍卫一愣:“四护法,你……?”
凌落微哂:“怎么?不可以么?”
侍卫低头:“属下不敢。只是,四护法恐怕要失望了。”
“哦?”凌落皱眉,“难道我没有卷宗在案?”
“不,不是的。”侍卫忙道,“只是这里只有侍卫、影卫的资料,龙翼历来所有魁首、护法的资料都藏在宫中端凝殿里。四护法要看,恐怕得持龙爷的手令,到宫中去调阅了。”
凌落失望地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才走几步就站住了,孤鸿满头汗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孤鸿?”
“四护法。”孤鸿微微躬身,“属下刚刚训练完,回来时正好见你到卷帙楼来。四护法,你……”孤鸿抬眸,“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这几日,属下觉得你有些神思恍惚。”
凌落呆了呆,从唇边扯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却掩饰般地摆摆手:“没什么,你不必为我担心。”
孤鸿的心依然沉甸甸地,换了称呼道:“师兄,你是不是因为没了记忆,所以觉得失落,觉得孤独?”他看凌落一眼,脸上泛起温暖的笑意,“师兄,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不会觉得孤独的。对了,师兄,今年的中秋,爹早就计划好,请你到我们家来。”
“中秋么?很快就到了啊……”凌落的声音低沉下去,尾音近乎叹息。
半夜,凌落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腾地坐起,看着窗外泄入的月光,一颗心砰砰乱跳,背上尽是冷汗。
梦中是一片战场,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成河。还有明晃晃的宝剑,宛如流星,一剑刺穿他的脸膛。
握剑的手修长、稳定,可是那张脸,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闭上眼睛,粗重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