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双腿已残,他恐怕会跪下来求萧然。萧然在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时,心骤然缩紧,手随之缩紧,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一种尖锐的痛,从五脏六腑中划过。骆将军,那位文武全才、精忠报国的汉子,死在郝厉之手。
不忍,可是必须……
呛啷一声,剑已出鞘,萧然策马奔到陆逊身边,沉声道:“陆将军,你们谁也不要出手,待我来!”
清亮的声音用内力吐出,一字字清晰地传入穆军耳朵里。一瞬间从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霸气,以及他周身流露出来的杀气,令周围众人顿觉浑身发冷。日头正旺,原野上吹来的风带着夏季的酷热,本是大汗淋漓的时候,这种冷却犹如侵入了人的骨髓。
一人一骑,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冲了出去。陆逊催马靠近柳圣俞:“柳军师……?”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柳圣俞放心请萧然出马。
柳圣俞仿佛知他心意,微微一笑:“陆将军放心,这天下,恐怕再无人是小王爷的对手。”
阳光很亮,很刺眼,郝厉在马背上看着萧然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皮肤是金黄色的,额头的虎纹在阳光下忽隐忽现。看到他,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某种野兽。可是他笑得那样坦然,那样干净,完全不像一个手上染满鲜血的猛将。
“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他眯起眼睛,开口问道。生硬的穆国话,看来郝日虽然将他关起来,却并未放弃对他的教育。
“穆国靖王,萧然。”
一听萧然这个名字,郝厉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一道比针尖还要犀利的目光从他眼里射出,他浓黑分散的眉陡然挑起,脸上煞时布满戾气:“萧然,原来你就是萧然!父王说对你格杀勿论,是你害了蔓萝,是你抓了大哥!我要杀了你!”
喊声中,两道金色的光芒扬起,落下,犹如两颗金色的流星,向萧然当头袭来。
靖安军,包括卢龙塞的所有将士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然后,他们看到萧然从容自若地举起长剑。
一道银光,两道金光,在阳光下挥舞出绚烂的光芒。郝厉满头卷曲的头发被萧然的剑气激得向后怒张,而萧然连铠甲都没穿,只是一身白色软袍,坐在马上渊停岳峙,出手却激起惊涛骇浪之势。
两种兵器碰撞,溅出的火花比日光更耀眼,激起的声音犹如乱石穿空,刺人耳膜。
两匹战马、两条人影交错闪动,轰轰之声不绝于耳,周围灰尘四散飞扬,遮天蔽日,双方人马各自退后数百米,谁也不敢靠近一步。
陆逊简直不敢相信萧然有如此威力,不过是位十四岁的少年,平日温润如水、如玉,一旦身处战场,却犹如一柄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郝厉显然为碰到这样的对手而兴奋起来,若非忙于应付萧然的攻击,他几乎要手舞足蹈。萧然见他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果然是个天真未凿的人啊,刚才还咬牙切齿要杀了自己,转眼又兴高采烈,把这场生死相搏当成了一种游戏。
可他不能游戏,他身上背负着大哥赋予的使命。
他狠狠咬牙,深深吸口气,把所有内力灌注在手上,扬手挥出。
一道利芒刺透郝厉的眼睛,就在他微愣之间,左手的金锏已脱手飞出。两匹马擦身而过,萧然右手一剑格开他的金锏,左手一掌击向他肩头。
第二道金芒落地,郝厉喉头一甜,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还未来得及反应,萧然已一把抓住他腰间的丝绦,将他从马上抓过来。随手点了穴道,飞马回阵,扬手抛出:“将他绑了,押回去!”
下一句,他舌绽春雷,同陆孙、柳圣俞道:“陆将军,柳军师,我们乘胜追击,攻入崂泉!”
穆军欢声雷动,如决堤之水涌向崂泉关。守在卢龙塞内的骠骑营其他将士,以及卢龙塞部分守军也闻风而动,蜂涌而出。
乌桓军一见他们的主帅被擒,顿时乱了阵脚,兵败如山倒。
萧然提马,从败军头顶飞跃而过,直冲崂泉关。败军尚未逃进崂泉,守关之将一见不好,正想关闭城门,萧然飞身掠起,人比马快,箭一般射到城下,大吼一声:“谁敢关门?!”左手扬起,噗噗几声,谁也没看见是什么暗器,惨叫声此起彼落,守城的士兵已倒了一片。
萧然身形下落,堪堪落在赶来的追云踏月驹上。一人一马一剑,在敌军之中横冲直撞,一人挡着城门,不容任何人去关门。
片刻之间他已杀得血染白袍,尸横遍地。闻声赶来的两名将军与萧然刚一交手,双双血溅当场、死于非命。普通军士更是被他的气势吓得不敢再往前靠拢,反而慢慢后退。
身后穆国大军赶到,一场近身杀戮再次在这座关内上演。
萧然仿佛看到蔓萝之死,看到郝凌宁死不屈的表情,他觉得心在绞紧。可他不容自己陷入自我的情绪,他知道,他不得不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五章 仁义尚能存刀头
萧然站在崂泉关北城楼上,放眼城下,乌桓兵丢盔卸甲、四散奔逃。而那些无辜的百姓,拖儿带女、哭爹喊娘、惊恐万状,夹在乱军之中。被那些夺路而逃的士兵砍死、撞死,或被马蹄活活踩死。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处处残肢断骸、处处惨叫哀嚎,一场战争,一场杀戮,生命转瞬成空。在这里,你会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命如蝼蚁,甚至连蝼蚁都不如。
萧然闭上眼睛,却仍然看到满眼血光。他只觉得满怀悲凉,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身后,陆逊提枪上来,笑逐颜开:“小王爷神勇无敌、马到成功,战报送回京城,皇上一定龙颜大悦……”瞥见萧然脸上殊无得色,反而神情黯然,他不禁一愣,“小王爷,你……”
萧然回眸,正视着他:“陆将军,虽然本王没有兵权,但有皇命在身。请你——下令鸣金收兵。”
陆逊张口结舌:“小王爷,你这是何意?”
萧然一指城下:“陆将军,你来看。这败军之中,伤亡惨重,可是有多少是乌桓兵,有多少是无辜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苍生无罪,何故遭此屠戮?谁人没有家小,谁人没有牵挂?身为武将者,生死等闲事耳。可若能减少杀戮,岂非也是为子孙积福?”
陆逊看着萧然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有种神奇的力量,不容自己抗拒。他如受蛊惑般点头应是,立刻下令收兵。
“多谢将军。”少年白皙的脸上微露笑容,声音低沉而动听,“元帅的大军尚未赶到,可我们必须立刻去散布安民告示、打扫战场、收拾残局。陆将军,请随本王来。”
对于崂泉帅府,萧然已经不再陌生。陆逊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萧然的副将,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敬仰之情,自然而然地听从他的命令。
萧然亲笔写下安民告示,命士兵张贴到大街小巷。陆逊虽是武将,却也粗通文墨,只觉得萧然所写的告示笔力雄浑、威德并重,极富感染力,也极安定人心。而他的字迹清逸峻拔,字如其人。
很快一切安顿下来,萧然带上随他出征的宫中侍卫奔雷、紫电:“随本王去城内视察。”
满城的尸体、丢弃的器械都已收拾干净,血迹也被冲刷干净,穆国士兵一队队在大街小巷巡逻。所有门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未及逃走的百姓躲在家里,连大气也不敢出。整座城池除了穆军在活动,简直犹如一座死城。
萧然带着侍卫到处巡察,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子,忽然听到一阵凄惨、惊恐的哭喊声,伴随着撕扯的声音。
萧然心头一凛,催马奔向声音的来源处。见一户人家大门洞开,哭声正从里面传出来。他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热血上涌,怒气瞬间飙到头顶。
他飞身下马,如旋风般冲了进去。
女子身上的衣衫已被撕裂,手脚却被两名士兵制住,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是位老者,看来是这名女子的父亲。那女子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不停挣扎,却哪里敌得过孔武有力的士兵?只是拼命骂着:“天杀的强盗、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住手!”萧然怒吼一声,扑上去一手一个拽住那两名士兵的衣领,猛地往后一甩。那两名士兵跌跌撞撞倒退出十数步,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撞得七荤八素。其中一个兀自骂道:“他娘的,是谁敢搅老子的……”“好事”两字还未出口,脸上掌风刮过,瞬间被抽了四五个耳光:“竟敢辱骂小王爷,真是狗胆包天!”
那士兵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好像起了炸雷,等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一名皇宫侍卫怒目瞪着他,目光冷得几乎要将人冻结。
而那位俊雅出尘的少年正伸手去扶地上的女子。那女子惊魂未定,瑟缩着往后挪,身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萧然伸手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放柔了声音道:“姑娘莫怕,我无意伤你。是我们的士兵不守规矩,擅自□杀人。等我回去禀告元帅,定斩不饶。”
“姑娘,这位是我们靖王千岁。”紫电在旁边介绍。
那两名士兵早已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发抖,冷汗沿着鬓角涔涔而下,一颗颗砸到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却不敢说一句话。
那女子在萧然温柔的目光中渐渐安定下来,只是脸色苍白,狠狠咬了咬嘴唇,盯着萧然:“靖王千岁?你是穆国王爷?”
“正是。”
女子笑得凄绝而不屑:“既然当了豺狼,又何必惺惺作态?”
萧然好像被一拳头打在胸口,疼得眼前一黑,却很快将那种痛楚压下去,平静地看着她:“其实,谁是豺狼,谁是虎豹,乌桓百姓心中应该最清楚。是你们大王妄图侵吞穆国江山,屡次玩弄阴谋、挑起战争。我们不过是做了反击,何错之有?”
那女子呆了一呆,好像心里仅有的防线突然被攻破,绝望地扑到她父亲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萧然心中酸涩,缓缓站起来,吩咐两名侍卫:“将这两人绑了押回去!”
然后从身边拿出两锭银子,放到女子身边,和声道:“将你父亲安葬了吧。你若不放心,可以随我们回去,我必将杀人者绳之以法,为你父亲报仇。”
女子愕然地回过头来,看了萧然一眼,似乎不敢相信。然后站起来,充满仇恨的目光剜了那两名士兵一眼,沉声道:“好,我随你们走,大不了把我的命也丢了!反正早晚成为亡国奴,性命早就一钱不值了!”
崂泉关帅府。
“小王爷,其实……”陆逊看着萧然,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道,“行军打仗那么辛苦,军中又都是男人,不是禁欲的和尚。军纪固然要守,可偶尔让兄弟们尝点甜头,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朝廷出力嘛。小王爷你太认真了……”
萧然面色一沉,双眸中射出锐利的光芒:“陆将军此言差矣!国无法度,军无军纪,那么国将不国,军无军威。挑起战争的历来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与百姓何干?凭什么君王无道,却要百姓来承受苦难?陆将军你当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最大的力量是什么?不是军队,是百姓!
我们侵入别国领土,若是毁人田园、奸人子女、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那么,我们最终的下场是激起民愤!那时候我们的对手将不是郝厉,不是乌桓军队,而是全乌桓的百姓!若是如此,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是我们,你明白么?
本王素闻靖安军大将军冯谦制军有方,靖安军纪律严明,可没想到,还是有一些违法乱纪的军士丢靖安军的脸、丢我们穆国军队的脸!
陆将军,若你不将这两名士兵斩首示众,以振军规,本王便要自己作主了。大将军面前,本王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陆逊被萧然那一脸凛然之色震住,而周围几名副将也听得肃然起敬。
尽管那两名士兵是军中老兵,跟随陆逊多年,可在此种情形下,陆逊亦不敢徇私。最终只能狠心将那两人杀了。
女子睁大眼睛,硬是亲眼看着那两人人头落地,然后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向萧然深深一躬:“多谢……靖王千岁……”
萧然侧身避过,只觉得难堪。
此事迅速传遍军中,一时大家纷纷传言,那位貌若潘安的美少年原来如此铁面无私,霸气纵横,于是纷纷对他既敬且畏。
不知是谁悄悄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美修罗”,这个称呼同样迅速传遍军中。
第二日萧然继续在关内巡视,安抚民心。他发现那些紧闭的门户已悄悄打开,集市上也有人迹走动。看来崂泉的民心已经安定下来,他心中稍稍松口气。
下午有人飞马来报,大军明日即可抵达崂泉。
萧然却在想着郝厉。卢龙塞的军士已将他押回卢龙,不知此刻如何了?正在这时,柳圣俞带了几名随从来到崂泉。
“姐夫?”萧然私下里还是喜欢用这个称呼,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把郝厉如何了?”
柳圣俞平静地看着他:“他的人头已被供在骆将军灵前。”
萧然脑子里哄的一声响。晚了,晚了,姐夫他动作好快。是不是,他料定了我会不忍,所以趁我还在崂泉厮杀,就悄悄将郝厉斩了?
柳圣俞似乎看出他的心事,轻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不忍的。可是,如果你违抗圣旨,皇上一定会杀了你。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六章 眉间何事染沧桑
捷报像雪片一样飞回长宁,萧潼在宫中最高的凌霄阁上,眼望北方,露出笃定的笑容。宇文方站在他身后,只觉得此刻的皇上犹如站在世间最高峰巅,俯瞰天下,周身霸气一览无余。
然后他想到战场上那个白衣如雪的少年,想象他一剑定江山的气魄,心中隐隐泛起骄傲,却又有些莫名的惆怅。
暑热渐消,秋风起,白露降,寒蝉鸣。当北雁南飞、草木摇落时,大将军冯谦率领的靖安军直逼乌桓国都蒙阗。一路上过关斩将,并无将军头衔的萧然却自然而然地成了先锋与军师。身先士卒、勇不可挡,又兼智慧超群,满腹韬略,冯谦几乎将他倚为左右手,处处听取他的计谋。
每攻下一座城池,萧然亲笔写下的安民告示不仅安民,而且历数郝日无德,致使乌桓民心涣散、军心动摇,人人抱怨国君失道,招致无妄之灾。故而靖安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乌桓军听到“美修罗”之名,简直闻风丧胆,有的甚至不战而逃。
大军直逼蒙阗城下,郝日已经惶惶不可终日。失去郝厉,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可仍如溺水之人抱着一片浮木,指望他的将士们能够抵御外敌,保卫江山。只可惜乌桓那些铮铮铁骑,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