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慢,很费力,却坚定不移。那张混合着俊美与阳刚之气的脸,仅是一日之隔,就已经瘦了一圈,显得鼻梁更高,下巴更加坚硬。
他抬头,目光触及堂上坐着的萧然。那位崂泉关内勇猛如豹子的少年,此刻一身白衣,白得犹如天山之雪,面容沉静中隐隐透出担忧,同样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萧潼看着萧然与郝凌之间的目光交流,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郝日有个好儿子,铁骨铮铮、誓死不屈……”他轻轻咳了一声,眼角的余光中看到萧然垂下头,脸上的肌肉有些绷紧,显见内心十分焦灼。
他不动声色。
“乌桓王子郝凌参见陛下。”郝凌微微躬身,不卑不亢的态度,听到萧潼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王子免礼。”
郝凌抬起头,显是刚才施礼牵动伤处,他的眉宇间有来不及收去的痛楚。但很快抿了抿唇,目光平视着萧潼,道:“郝凌冒昧求见陛下,还请恕罪。”
萧潼向宇文方示意:“端张椅子过来,请王子坐。”
郝凌摆手:“不必,郝凌还是站着吧。”
萧潼微笑:“王子不是来谈判的么?若是站着,在气势上岂非要落了下风?”
郝凌一愣,似乎不曾想到萧潼有如此宽宏的胸襟气度,眼里不觉露出敬意,欠了欠身:“如此多谢陛下。”
萧潼见他坐下的姿势有些吃力,又见他脸色苍白失血,知道他伤得不轻。拖着这样的身体来见他,显然是为了他的父亲。这样的孝子,倒真让人可钦可佩。而且单枪匹马、勇气可嘉,难怪三弟这小子又动了恻隐之心。
“陛下,郝凌今日前来,是有两件要事。”郝凌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其一,是家父觊觎穆国江山,与长孙澜勾结,挑起事端,如今害了舍妹性命,还令崂泉关无数将士白白送命……”
“王子莫非忘了,朕这卢龙塞内也损失了无数将士?”萧潼声音一沉,帝王的威严油然而生。
郝凌震了震,语声稍滞:“……是,是我们乌桓挑起这场不义之战,是我们之罪。郝凌今日前来,是向陛下赔罪。”
“哦?赔罪?”萧潼回味了一下,没有深究,又问道,“那么,其二呢?”
“其二。”郝凌目注萧潼,眼里满是迫切的期望,气息有些急促,“其二,郝凌想用自己换回父王,请陛下恩准。”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怔住。萧潼哈哈大笑:“王子,你未免太天真了,你现在单刀赴会,孤身深入虎穴,朕只要一声令下,你立刻便尸骨无存。朕凭什么答应你的要求?朕完全可以将你父子一网打尽,然后再乘胜追击,直捣黄龙!王子自己送上门来,岂非失策?”
郝凌慢慢站起来,走上一步,直直地看着萧潼:“是,郝凌今日是来赌的。”
“你的筹码是什么?”
“我的筹码是陛下的仁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四章 少年霸气临天下
虽然因为伤势的折磨,郝凌的面色苍白憔悴,声音也那样沙哑无力,可他那双深黑的眸子中依然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宛如黑夜中滑过的流星,要籍由那一闪而过的刹那,将全部的光辉耀亮人间。
萧潼看着他,唇角勾起饶有趣味的笑容:“朕愿闻其详。”
郝凌站在萧潼面前,清瘦高挑的背影挺得笔直,尽管胸腹上的伤痛像烈火一样吞噬着他,可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痛苦。他很平静,字字沉稳地道:“天下皆知,陛下英明仁德、雄才大略,自临帝位以来,励精图治、泽被苍生,穆国短短六年内已是四海升平、国运昌隆。郝凌便是凭着这一点,认定陛下有一颗仁心,必不忍见两国烽烟再起、生灵涂炭。”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萧然,由衷的敬意从双眸中散发出来:“正因为陛下胸襟广阔、恩泽天下,才有靖王前日撤兵之举。我崂泉将士与百姓兼已深谙陛下之威,更感陛下之恩。故今日郝凌前来,诚心向陛下请罪,更希望这场战争到此为止。陛下,乌桓已有一位公主亡故……”说到这儿,这位坚毅的男子眼眶微红,语声不觉哽咽起来。
萧然只觉得胸口泛起那种熟悉的钝痛,好像一只粗大的手掌在揉搓着自己的心脏。蔓萝死时的惨状又出现在眼前,他低下头,不忍去看郝凌痛苦的样子。
“再加上郝凌这条命,去换回家父,抵销这场罪孽……陛下可以考虑么?”
萧潼深潭般的眼睛里依然不见底色,可是却有一缕异样的光芒悄悄掠过,快得不易捉摸。他注意到萧然自始至终怀着同情之色,而且不时看向自己,目光中带着祈求。他怎会不知道自己弟弟的心思?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郝凌王子,朕敬你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也敬你对令尊的孝心与对乌桓的忠心。只是,以你之见,只要朕放回令尊,此事就一笔揭过,今后两国就太平了么?”他淡淡的问了句,面色却肃穆如山岳。
“……是,郝凌保证,乌桓再不对穆国妄动刀兵。”郝凌眉心微敛,郑重地许下诺言,可是在他微垂的眼帘下,却有一丝细微的不安掠过。
“好,既然如此。”萧潼转向骆文轩,“骆将军,派人将乌桓王‘请’到这儿来。”
郝日被两名卫兵押着,手足上都拖着沉重的铁链,一路走来,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还是穿着那件对襟黑袍,高高竖起的领子衬着一张暗淡灰黄的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被萧然废了武功,昏迷了一日一夜,昨夜晚上醒来后又被狱卒打昏,今日一早被唐玦喂了蛊毒,虽然还没发作,可那种精神上的恐惧也足以摧残人的意志。
可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仍然闪动着犀利的光芒,一头乌黑而浓密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脑后,更加显示出一种虎狼般的野性。
他惊愕地看到郝凌站在堂上,面色一凛,猛然挣脱禁锢他手臂的那两名卫兵,疯狂地冲向郝凌,脚步踉跄,铁链哗啦啦直响。
“父王。”郝凌奔过去,伸手扶住父亲,屈膝跪下,“父王,你受苦了……”
郝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饶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仍然像只负隅顽抗的野兽,戾气丝毫未减。“你怎会在此?是不是你把崂泉丢了?你也成了阶下囚?”
“不,不是。”郝凌摇头,衣领被郝日死死揪着,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急切地分辩,“是靖王临时下令撤兵,城池完好,百姓未有伤亡,只是妹妹她……她拔剑自吻了……”
郝日如受雷击,抓着郝凌的手缓缓松开,脚步不稳地往后倒退,面如死灰。刚才还圆睁的瞳孔一点点收缩,慢慢变红。手脚痉挛起来,身子有些收缩。
“父王!”郝凌扑上去扶住郝日,嘶哑着声音喊,“父王节哀!是孩儿无能,没有保住妹妹,也没有保住父王……”
郝日慢慢回过神来,盯着儿子隐忍着悲痛的脸,一字字道:“那么,你来这里干什么?”
“孩儿担忧父王性命,今日赶来卢龙塞,只希望能以孩儿换回父王……”
“畜生!”一声狂吼冲口而出,郝日猛地举掌向郝凌脸上抽去。手掌将郝凌的脸打偏了,连着手腕的铁链同时砸在郝凌脸上。噗,一口血沫喷出来,郝凌脸上留下五根鲜红的指印,还有一道两指宽的红檀,迅速肿胀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一条白影闪电般扑到郝凌身边,堪堪扶住他即将倒下的身子,向后滑开数步。甩袖,一道劲风袭向郝日。
郝日像一只破麻袋般,被甩出去两丈远,一跤跌倒,摔得天旋地转,嘴角溢出血丝。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呆住,只有萧潼稳如泰山,静坐观望,唇边噙着一丝“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冷笑。
郝凌发现自己被萧然扶住,扭过头,正对上萧然檀黑的双眸。那双眼睛里充满真诚,还有无法掩饰的疼惜,他不禁心头蓦然剧震。
顾不上有所表示,他轻轻推开萧然的手,脸上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肌肉有些扭曲,他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迹。慢慢走向郝日,伸手去扶他。
郝日站起来,死死盯着他,齿缝里发出犹如刀剑摩擦在砂盘上那种冷厉的声音:“你还算乌桓男人么?我宁可死在萧潼手里,而你兴兵夺下穆国江山,为我报仇,也不要你来向敌人求饶!你……你这没骨气的畜生,我恨不得亲手打死你!”
骆文轩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郝日,在我们皇上面前,你还敢如此放肆?只要我们皇上一声令下,今日便叫你们父子血溅当场!”
郝日咬紧牙关,刚才灰败的脸色,此刻已经铁青。
萧潼微微一笑,见萧然正扶着郝凌坐在椅子上,他扫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郝日。四目相对,一种凛然的霸气从他眉宇间散发出来,令郝日浑身一震,刚才的气焰顿时收敛不少。
“郝日,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儿子?你若有乌桓男人的骨气,何必与长孙澜勾结,利用自己的女儿玩弄阴谋!白白垫上你女儿的性命,垫上你崂泉关内无数将士的性命,你有半点英雄气概,半点王者之风么?”萧潼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字字如重锤敲在堂上。明明不高,却听来震聋发馈,“你想兴兵夺下穆国江山?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也成全你儿子的一片孝心!来人啊!”
他一声令下,堂下几名侍卫奔进来,屈膝跪倒:“请皇上吩咐。”
“将郝凌拿下,放开郝日,给他一匹马,送他出城。”
“萧潼,你想干什么?”郝日狂吼,无奈已经声嘶力竭,犹如强弩之末,全无刚才的狂劲。
萧潼稳稳地坐在那儿,却犹如站在泰山之巅,气吞天下:“朕成全郝凌王子的心意,用他来替换你。朕放你走,你可以回去厉兵秣马,再次兴兵。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夺下朕这铁桶江山!若是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便写下降书,亲自送来长宁,向朕俯首称臣,从此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朕既往不咎,并将郝凌王子完好无损地送还于你。”
“你……”郝日咬碎钢牙,目光阴鸷,“你将凌儿当作人质,寡人自会投鼠忌器……”
郝凌一愣,青紫肿胀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萧然看在眼里,暗暗叹息。真是痴儿,他父亲如此对他,他竟还孝顺至厮!
萧潼冷笑:“是你自己发起的游戏,朕只是陪你玩玩。朕现在已是赢家,还轮得到你来讨价还价?若再犹豫,朕可要反悔了。”
郝日嘴角抽搐不定,看了儿子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可只是一闪而逝。
然后,他慢慢垂下头,无声地表示肯定。
郝凌长长地松了口气,却在父亲转身离去的刹那,追着说了一句:“父王,请以百姓为重。”
郝日脊背一僵,呆了一秒,脚步不稳地往外走。
“等一等。”萧然叫住他,从身边取出一粒药丸,“这颗药可化解你身上的蛊毒,你拿去吧。”
看着萧然沉静平和的眼睛,郝日面容一滞。
卫兵拿了刚才戴在郝日身上的铁链,要去锁到郝凌身上,萧然伸手拦住,转身跪到萧潼面前,恳求道:“皇上,王子身负重伤,他逃不掉的。请皇上开恩,免了这些刑具,将他交给属下看守吧。”
萧潼脸色微微一沉,盯着他的眼睛:“别忘了你自己还欠着一身债呢,若是让他逃脱,朕唯你是问!”
萧然恭敬地叩下头去:“属下遵命,谢皇上恩典。”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五章 明大义岂容沉沦
得了萧潼的允许,萧然先将郝凌扶回自己住处,见他脸上被铁链砸到的地方伤痕已经淤肿发黑,十分狰狞。他把郝凌安顿好,让他靠在榻上休息,自己去找龙朔与唐玦。两兄弟正悠然地坐在院里品茗,见他进来,有些奇怪。
唐玦先问道:“你不是随皇上在审问郝日与长孙澜么?怎的有空到此?”
萧然将郝凌的事说了,又道:“两位大哥,我此番出来未带冰玉露,不知你们可有什么消肿化淤、活血生肌的良药?”
唐玦点头,转身从屋里取了一个细瓷瓶来,交到萧然手中。面上跟萧然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溜向龙朔,唇边带着促狭的笑意:“这是我们唐家特有的雪梨霜,想当初我大哥几乎天天揍我,我可是指着这东西活了。”
萧然差点笑出来,这个唐大哥,比自己大了十二岁,倒似比自己还小,这般调皮,故意拿话去拱他大哥。
龙朔在那边气得鼻子冒烟,若不是萧然在,他指不定要一个暴栗敲过来了。横了弟弟一眼:“臭小子,你皮又痒了,敢这样编排我?”
“哪有?”唐玦回头看了自家大哥一眼,满脸无辜,“小弟只是怀念这样的生活,想念大哥嘛。”
龙朔苦笑,低声骂道:“臭小子,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萧然见他们这副模样,只觉得十分温馨,向唐玦递去一个“有我呢,一定把你哥搞定”的表情,拿着雪梨霜走了。
郝凌躺在榻上,微阖着双眸,忍痛蹙眉。听到脚步声,他睁眼,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萧然湖泊般的双眸含着温和的笑意,拿出雪梨霜:“脸上伤得很重,我帮你擦点药。”
不知为什么,面对萧然,郝凌依然没有丝毫敌对的情绪。撑着扶手坐起来,声音低哑地道:“谢谢小王爷,郝凌自己来,小王爷还有公务在身,若是耽误了时间,恐怕陛下怪责。”
萧然知道,大哥还要提审长孙澜,现在因为自己中途离开,他们不得不在大堂等着自己。于是点点头,把雪梨霜交给郝凌,关切地道:“你伤势不轻,需要好好休养。若有什么事,可以叫门外的两名侍卫。我先去伺候皇上,得空再来看你。”
萧然匆匆回到大堂,向萧潼告罪,萧潼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命人去将长孙澜押来。
当长孙澜那张与萧洵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堂上时,萧然注意到柳圣俞淡定的眼睛里微微泛起波澜。近二十年的主仆、朋友甚至兄弟,根深蒂固的感情,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散去的。
萧然记起自己初来卢龙塞的那个晚上,在柳府发生的故事……
一夜夏雨,微凉的空气,柳府中闪闪烁烁的灯光笼在雨雾里,显出几分神秘与凄迷。萧然伏在书房的屋顶,亲眼目睹那个神秘来人,出示了写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长缨在手握,何不缚苍龙?”的折扇。
然后,那人被管家领进书房,几句试探深浅的话说过,他忽然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真面目:那是属于萧洵的脸,对它,萧然与柳圣俞都很熟悉。
那一瞬间,伏在屋顶的萧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手脚都变得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