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将来遇到了才能了解,才能分辨得出孰轻孰重。”萧然抬头,黑宝石般的眼睛又恢复清明澄澈,“请大哥相信,在小弟心目中,皇上与江山重于一切,小弟绝不会做出有损于国家之事。”
也许,在法中还可以找到情的间隙,那么,就让我尽一切力量,去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吧。
“大哥,请恕小弟不孝,小弟想,等母后丧事一结束,小弟就回金陵去了。”也许,我走了,宫中只有你和二哥,二哥心里会舒服些,觉得没人抢他的爱了。
“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去?”萧潼微微一愣。
“因为……师父和师兄会想我的。”
萧潼心中掠过一丝苦涩,凤离飞父子对你来说,已经变得那么重要了么?
脸上却什么也没有露出来,只是淡淡地道:“好,朕命人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雨横风狂波澜起
轻轻把萧然抱回到床上,萧潼叮咛道:“你大病初愈,又遭受鞭刑,朕怕你的病又反复起来。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在朕的龙床上睡一觉,醒来伤就不疼了。”
萧然听他用了哄孩子的口气,心里觉得暖暖的,背上的鞭伤也不那么疼了。拉住萧潼的手,苍白的唇边露出一丝温润的笑意:“大哥,小弟九岁了,不是小孩子。这伤,小弟受得住,不用为我担心。大哥国事繁忙,还要为小弟操心,是小弟之过,小弟不孝……”
萧潼的心狠狠一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喟然道:“朕下了朝就去看你,谁知会出这种事。二弟太过分了,以前是父皇龙体有恙,没有精力管教他,从今往后,朕要好好教导他!”
“大哥,请不要怪二哥。小弟想,他是受不了母后亡故的打击,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暴戾。那花瓶是母后送给他的,被宫女打碎,他触景伤情,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小弟干涉了他的事,是属对二哥不敬,二哥责罚小弟也是应该的。”
悄悄收起眼底的忧伤,萧然恳求地看着萧潼:“大哥,小弟就要离开了,以后难得回宫。宫中只有二哥,请大哥多关心二哥,好么?”
萧潼蹙眉:“你的意思是朕对他缺乏关心?”
“不。”萧然连忙摇头,“小弟绝无此意。小弟是怕……大哥刚刚接手江山,国事繁重,疏忽了宫中之事……大哥身担家国重任,小弟无能,帮不上大哥。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大哥得空时去看看二哥……”
萧潼无声地叹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傻小子,才多大的人,关心好自己就行了。你已经尽了心力,你二哥如何走自己的路,那是他的事,不劳你操心。朕对他从不苛求,只要他安安分分地当他的王爷,不给朕惹是生非就行!”
萧然还想说什么,萧潼一甩袍袖:“不许多言,好好休息,朕到外面去批阅奏折。”
萧然不敢多言,应了声“是”便乖乖趴下休息,可是背上的鞭伤仍然在撕扯着皮肉,疼痛难忍,哪里能够睡得着?他静静地忍了会儿,终是无法安眠,于是想起来出去陪着大哥,哪怕只是坐在他旁边看着也好。
他起床,轻轻打开房门,正想出去,就听到萧潼的声音从龙案那边传过来,隐隐含着怒意:“臣相,杜卿家为人如何,朕比你清楚得多。你身为文臣之首,朕素来倚重你,你现在在朕面前搬弄是非,叫朕怎么看你?”
萧然的心急速跳了两下,隐约感觉到暴风雨的气息。臣相窦惠卿乃是母后的胞兄,大哥素来在无人处都称其舅舅,今日却以臣相称之,可见大哥十分生气,自然地摆出了帝王的威严。
父皇在世时十分器重舅舅,可大哥却对舅舅的为人颇有微词,说他惯用手段结党营私。父皇驾崩至今已经一年,大哥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是不是在背后收集推翻他的证据?还是碍于母后之面没有动他?而现在,母后刚刚过世,舅舅却来大哥面前诋毁太傅杜仲。难道这两大朝臣之间有了什么过节?
他悄悄靠近一点,借着屏风的遮挡观察他俩,正好可以看到窦惠卿站在萧潼面前的样子。
窦惠卿猛地跪下去,膝盖与地面重重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从萧然的角度看上去,窦惠卿的脸色很难看,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拳,声音中带着负气的味道:“臣知错,可是,臣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尽管问来。”
窦惠卿呆了呆,一字字道:“皇上初登大宝,就要拿臣开刀么?”
萧然的心陡然一沉,难道,不是杜太傅与舅舅不睦,是杜太傅奉大哥之命,想要扳倒舅舅?这盘棋,是大哥在下?
“臣相何出此言?”萧潼的声音猛地往下一沉,即使萧然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想象他眼里已经射出冷厉的光芒。
窦惠卿身子一震,蓦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萧潼,瞳孔慢慢收缩,脸上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太后一薨,皇上便无所顾忌了,是不是?当年皇上为太子时,就与臣意见相左。太子不待见臣,所以,一旦当上皇帝,便立刻授意杜仲那厮收集臣的罪状,妄图扳倒臣。是不是?”
萧潼的脸上慢慢凝上一层薄霜,目光紧紧盯着窦惠卿,一双眼睛幽深难测,令窦惠卿看不到底,只觉得浑身发冷。
萧潼轻笑:“臣相这么说,是承认自己有罪了?”
“臣没罪!”窦惠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若不是碍于君臣有别,他恐怕会冲到萧潼面前去。脸色发青,胡子气得直哆嗦,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其实,皇上想要臣的命都只需一句话,何必要制造臣的罪状呢。”
萧潼看着他,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容:“臣相何出此言?朕至今未收到任何弹劾臣相的奏折,何人要制造臣相的罪状?臣相又是听了哪处空穴来风?”
窦惠卿再次一震,似乎突然意识到不对,脸上瞬间掠过慌乱之色:“朝中众臣都在传言……说杜仲得了皇上的授意,要对付臣……”
萧潼脸上的笑意更深:“假如臣相胸襟坦荡,无愧己心,又慌什么呢?今日何必来质问朕?”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带着穿透力,直射到窦惠卿心底,“舅舅,朕一向敬重你,可你这样子,真叫朕失望啊!”
窦惠卿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脸孔一阵扭曲,额头有冷汗流下来。他感觉到自己中了圈套,太沉不住气,反而掉进萧潼的陷阱。这个外甥,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机!
当他放出话去,故意制造烟雾阵时,手中必定已抓住了什么。而自己却主动送上门来出丑,让这个外甥好好欣赏了一回自己的心虚与恐慌。
他用力吸一口气,平息下心头的惊悸,恭敬的语气中隐含着威胁:“请皇上三思,臣任臣相已历十二载,在朝中颇有威望。皇上乃有道明君,断不会自毁根基……”
萧潼脸色一沉:“朕知道臣相势力庞大,臣相不必提醒朕,可朕这朝廷,需要的是有德有才的贤臣来辅佐,绝非结党营私、玩弄权术之人!依朕看来,应该三思的是臣相吧?”
窦惠卿脚下站不稳,身子摇了摇,眼前发黑:“臣记下了,臣回去……自会反省。若是皇上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等一等。”萧潼叫住他,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容,“为臣相的颜面,朕建议臣相,回去自己递了辞呈,也免得临走还落个不好看。”
窦惠卿仿佛被一鞭子抽中,脸色顿时煞白,呆了两秒,用手指着萧潼,手指根根痉挛:“萧潼,你狠!我是你舅舅,可你这无情无义的小儿,竟然要将我赶尽杀绝!只怪先皇去得早,否则,这皇位怎会由你来坐?他必定是要改立小皇子的……”
萧然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眼前一片晕眩。舅舅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将自己置于何处!他将我置于何处!我对这皇位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他这样说,大哥……大哥,你会猜忌我、防着我么?
“你大哥为人严苛,手段过人,所以你必须要学会收敛锋芒,在他面前放低姿态……”血液在身体里刹那成冰,萧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自己的颤抖。
萧潼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大胆!窦惠卿,你竟敢欺君犯上,大逆不道,来人啊!”
宫外几名侍卫冲进来。
“将窦惠卿摘去顶戴,革去功名,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侍卫上前扯住窦惠卿就往外押。
“大哥!”一声惊呼,萧然跌跌撞撞地冲到萧潼面前,扑通跪下,连连叩头,“大哥开恩!大哥开恩!请饶了舅舅的死罪,留他一条命吧!”
萧潼见他冲出来,脸上顿时阴云密布,手指抠到御案上,抠得指节发白:“萧然,你放肆!朕在处理国事,容不得你插嘴!滚!”
萧然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瞬间溢满全身。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铁面无情的兄长,泪水夺眶而出:“求皇上……开恩。臣相他罪不至死……看在母后份上,饶他一死,贬为庶民吧……皇上,皇上!”
萧潼猛地举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向地上砸去,啪的一声,茶杯在地上碎成千万片,萧潼像愤怒的狮子般狂吼:“来人,将靖王拖下去掌嘴!”
萧然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大哥好陌生,他是皇上,不是大哥……
侍卫上前拉萧然,又不确定地请示:“皇上,打多少?”
“二十下,狠狠打,朕要亲自验伤!”萧潼一道命令下完,又一指窦惠卿:“把这奸臣拉下去,关入天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痛到深处无滋味
窦惠卿拼命挣扎着,扭头对萧潼吼道:“萧潼,你这白眼狼!你这样对待你的舅舅与三弟,先皇与太后在天之灵会看着你的!你等着瞧吧,你会受到报应的!”
萧潼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所有宫女太监都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恨不得将身子缩进角落里,只觉得一座寝宫冷得犹如冰窖,又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萧然驻足回眸,目光中充满悲凉,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可是他眼睛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舅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多说无益,你自己保重吧。
轻轻推开侍卫的手,他大步向外走去。
窦惠卿似乎被萧然的目光震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颓然垂下头,被侍卫押了出去。
清脆的掌掴声从宫外传来,萧潼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拳,捏得指节发白。一下、两下,三下,那声音仿佛重锤敲在他心上,又仿佛铁凿凿着他的神经。他用手摁住太阳穴,头痛欲裂。
三弟,就算你当朕冷酷无情,朕也必须这么做。朝廷被窦惠卿与一干权臣玩弄至今,父皇偏听偏信,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毫无觉察。可朕自从十三岁参政以来,就对朝中局势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是朕当皇帝,朕岂能再容忍朝廷浑浊下去?
虽然窦惠卿当着朕的面以下犯上,嚣张至极,可朕并没有打算要他的命,只是煞煞他的气焰,达到威慑群臣之效。谁知你却横加干涉,滥用你的同情心。今日朕便要让你明白,身为帝王,有不得不为之事,更有不得不冷酷无情之时!
“皇上,行刑完毕,请皇上验刑。”侍卫进来禀告,萧潼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目光像被火焰烫了一下:那个单薄消瘦的少年,端正地跪在自己面前,脊背倔强地挺着,抬起的脸庞正对着自己,低眉垂眼,挡住眼里的表情。
本是羊脂白玉般俊美的脸庞,此刻已是红得发紫,肿得好像馒头一般,嘴角撕裂了,殷红的鲜血沿着下巴流下来,一滴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可他没有去擦。
萧然脸上看不出丝毫痛苦,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以最恭敬的声音向萧潼谢恩:“臣谢皇上赐罚,请皇上验伤。”因为嘴唇肿胀破裂,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萧潼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走到他面前,扶起他,亲手为他擦去唇边的鲜血。可他忍住了,只是用隐含着威严的声音问道:“知错了么?”
萧然缓缓俯身,额头触到地上:“臣知错了。臣触犯龙颜,罪该万死。”
“记得这个教训,以后再犯,就不会只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是。”
“下去吧。”
“臣遵旨。”
灵犀宫,宫女紫藤与紫菱见到小王爷现在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紫藤伸手去扶萧然,触到他背上的鞭伤,萧然轻轻吸气。
“小王爷,这是怎么了?出去一次,竟然伤得这样!刚皇上那边的人来拿王爷的衣服,说王爷被二王爷鞭打了。为什么?二王爷怎的如此狠心?小王爷这么好的人,从来都不触犯别人,为什么还要挨打……”紫菱心疼地解开萧然的衣服,去查看他的伤口,声音都微微颤抖了。
萧然唇边勾起一抹渺茫的笑容:“不,你错了,我触犯了最不该触犯的人……”
“是皇上?”紫藤惊道,“王爷这脸上……是皇上打的?”
萧然无语,可那双眼睛却让两人的心突然酸胀起来,眼角微微湿润了。紫藤去拿了冰玉露来,要给萧然抹在脸上。萧然轻轻推开:“我触怒皇上,应该受到惩罚,不必管我。”
“小王爷……”紫藤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萧然病体初愈,又连番受刑,身心俱痛,回宫没多久就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发软,躺到床上,背上与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他半日来的噩梦,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轻轻笑了。
萧然,大哥已经成了皇上,你还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么?还敢在他面前妄言情分二字。大哥身上担着江山,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要如何管理朝廷,如何处置朝臣,哪容你去置喙?你只是被封了爵位,连官职都没有,你算什么?在大哥面前,你不过是和其他臣子一样的卑微,不,你甚至还没有其他臣子有用。
可是,舅舅罪不至死啊,大哥只是恨极了他的嚣张跋扈,才会绝了情,说出“择日问斩”这样的话来。若是自己不加劝阻,他会错杀舅舅,会后悔莫及的。大哥,求你清醒一点、冷静一点,求你三思而后行吧。
宫女见萧然再次病倒,急着请太医、煎药,服侍萧然吃药。萧然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个影子。不顾背上伤痛,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屋顶。原本亮若星辰的眼睛,此刻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漆黑的眸子中,收得很深很深。让人看一眼,就会产生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
那样安静的人,却让紫藤与紫菱莫名地感到难过。与他说话,他也会温柔地对她们微笑,简单地点头或摇头,乖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