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弟弟眉间涌起的纠结之色,萧潼心中了然,脸色一沉,黑瞳中便露出几分严厉:“三弟,收起你的同情心!想想父皇是如何被萧洵害死的,想想窦惠卿是如何背叛朕、背叛朝廷的!你从小立誓忠君报国,你的忠心在哪里?优柔寡断、提不起放不下,这么多的妇人之仁,你如何当得起大将军?”
一番话犹如警钟敲响在萧然头顶,他只觉得耳畔余音不断,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颤动起来,脑子蓦然变得清明了。
萧然,大哥以江山为重,铁面无私,你怎可念着一己之私,仍想为舅舅开脱。如今,更是埋怨大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斩了舅舅,萧然,你为小情而舍大义,你真糊涂!大哥已经法外开恩,饶过了柳圣俞、表姐、舅母他们,你还不知足?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双膝跪下,愧疚地低下头去:“小弟知错,谢大哥教训。”
“你能想明白就好。”萧潼有些无奈,真的知错?真的能改?朕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伸手虚扶了萧然一把,“起来吧,好好陪朕喝几杯。”
“是。”萧然应声站起,重新坐下,见桌上只放了两副筷子,忍不住问道:“大哥不曾请二哥么?”
不提萧翔倒也罢了,一提萧翔,萧潼的脸立刻黑了:“朕派人去请了他,可他根本不在宫中!这小畜生今日一早出宫,到现在还未回来,连太学都没去上!”
萧然愣住:“二哥去哪里了?”
“自从你去金陵后,他结交了西城那批富家子弟,经常不声不响地溜出宫去,与他们厮混在一起。提笼架鸟、花天酒地,堂堂小王爷变得像个纨绔子弟。朕教训过他几次,可他依然我行我素,根本没有改变。”萧潼越说越气,举起桌上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顿到桌上,“朕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沦落成这种样子,真是气死朕了!”
萧然的心猛地一沉,二哥怎会变成这样?大哥那样操劳,还要为二哥费这么多心思。家国天下,哪一样不是他身上的重任?他也不过才十六岁啊!
他起身为萧潼斟上酒,端了送到他面前,饱含敬意地看着他:“大哥为我们如此辛苦,小弟铭感于心。请大哥宽怀些,小弟去劝劝二哥。”
萧潼苦笑,摆摆手:“我们今天什么也不想,只管喝酒。等朕喝得高兴时,你想提什么要求就趁机提出来,也许朕迷迷糊糊地就答应了。”
萧然赧然红了脸:“小弟怎敢?大哥说笑了。”
萧潼哈哈大笑。
湖上风来,水波澹荡。明月星光坠入水中,与亭里亭外十数盏宫灯交相辉映,景色旖旎。两兄弟喝了酒,情绪越发放松,双眸越发闪亮,表情也越发丰富起来。萧然觉得现在的大哥好温和,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只有宠溺与疼爱、没有责备或威压。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杯子,恍惚出神。想到幼时跟在大哥身边,受他呵护、受他教诲;想到自己听信谗言,在宫中指着大哥嘶吼;想到大哥愤怒到绝望的面容;想到他知道自己中毒后忧心如焚的样子……他鼻子发酸,眼睛有些潮热。大哥包容了他太多太多,可他却总在任性、总在忤逆他……
萧潼瞥见弟弟安静而迷茫的样子,知道他又在神游了,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咳了一声,总算成功地把他唤了回来。萧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大哥,小弟失礼了。”
“没事,是我们兄弟之间对饮,又不是国宴,不必拘束。”萧潼和声道,“有什么事就说吧,明日朕忙起来又顾不上你了。”
萧然被他提醒,想到自己还有许多事向大哥请示,连忙道:“大哥答应小弟不生气,好么?”
萧潼莞尔:“先说来听听,朕现在心情好。”
“是。”萧然应道,“小弟有几件事想求大哥示下。第一件……舅舅已经不在人世,他过去所做的孽也已烟消云散。求大哥原谅他,容小弟将他下葬,在坟前为他祭奠一番。请大哥放心,小弟会悄悄去做这些事,不会大张旗鼓,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萧潼微微颔首:“人死已矣,朕不再计较什么,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多谢大哥。”萧然没想到萧潼这么快答应,几乎欣喜若狂,“大哥并未将柳圣俞与舅母、青鸾姐斩首,小弟猜想,大哥是恩准了小弟的请求,愿意将他们流放?”
“正是,朕同意将他们三人一起流放亳雁州,并暗中将柳圣俞推荐给骆文轩。”
“小弟代他们谢大哥恩典!”
“还有么?”
“还有第二件,大哥能否给小弟一道令牌,容小弟自由出入天牢。”见萧潼皱眉,似有疑问,他连忙补充道,“只是在柳圣俞与舅母、青鸾姐被流放之前,就这段时间而已。小弟想让舅母与青鸾姐去舅舅坟前祭拜,让她们安下心来;还有,小弟想去看看柳圣俞,说服他接受萧洵已死的事实……相信小弟,小弟会尽一切努力感化他,让他成为为国出力的有用之才。”
萧潼心中暗叹,三弟啊三弟,你小小年纪,心思却如此细密。太傅说得对,假以时日,你必定可以成为朕的左膀右臂。朕只希望你快快长大,快快成才,有你相助,朕必定如虎添翼。
“朕准了。”
“大哥?”萧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今晚何其爽快,当真是因为喝了酒么?仔细看看,萧潼双眸炯炯有神,没有半点醉意。
“朕说了,朕今晚高兴,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
“是,请大哥容禀。”萧然把椅子往萧潼身边挪了挪,像得了奖赏的孩子那么雀跃,“小弟还想请大哥应允,小弟办完舅舅的事,想出宫去陪唐大哥三天……”
“去干什么?”
“去……”萧然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地道,“唐大哥救我一命,只提了一个要求,叫我身体康复后陪他喝三天酒……只是三天,小弟有分寸的,唐大哥也不会乱来……”
萧潼听到“唐大哥”三个字,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臭小子,刚刚认识一个人,就跟人家称兄道弟。那个唐玦提出这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又整天与毒虫毒草打交道,整个儿一个怪人,不可理喻。这样的人就那么吸引你?到江湖上不过一年,果然就心野了。朕既希望你学成绝世武功,又不希望你染上江湖习气,还真是难啊。
可是见弟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难得地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表情,他又不觉心软了,终是点了点头:“朕允了。”
第二天,唐玦收到萧然派人送来的一封信,称自己有要事处理,耽搁两天,再来与唐大哥共谋一醉。另外附上一卷画,画上俨然是两人在唐宅抚琴谈笑的样子,看起来衣带生风、栩栩如生,端的是风流倜傥、洒脱无羁。
唐玦扬眉而笑:“好个国士无双的靖王萧然,小小年纪占尽风流,恐怕连老天爷都要妒他三分。好,我便等他两日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牢外停着一辆马车,京城中经常可以看到的那种富家公子出游的马车,挑起的竹帘中露出萧然完美无暇的脸。
向狱卒示意,狱卒立刻将窦青鸾手足上的锁链解开。窦青鸾盈盈下拜:“民女窦青鸾拜见王爷。”
萧然不待她跪到地上,已轻盈地飞落马下,伸手扶住她:“青鸾姐,在我面前不必多礼。请上车,舅母即刻就到。”
铁链摩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窦青鸾蓦然回首,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娘亲!”扑通跪下,膝行几步,紧紧抱住来人的双腿。
身穿囚衣的妇人垂下眼帘,打量着自己曾经如花娇艳,现在却变得枯瘦苍白的女儿,干涩的眼角有些湿润,唇边却掠过一抹苍凉的笑意。怨么?有一点。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的幸福,连在狱中都心甘情愿留在“那人”身边。
她将她的父母置于何地?
可是,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真正的幸福?忍吧,忍下她的狠心,忍下她的决绝,忍下她的不孝。如果,她真的能够与“那人”终成正果,当母亲的也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在背后默默支持她了。
窦青鸾的眼睛被母亲唇边那个凄怆而又温柔的笑容刺痛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紧母亲,呜呜咽咽地哭着。
窦夫人伸手拉她,温和的语声中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鸾儿,起来,在小王爷面前不可失礼。”
一句话如一把利刃插入萧然心头,他觉得肺里的空气骤然被吸走,怔了好久才恢复过来,上前躬身道:“舅母,是然儿之错,没有早些来狱中探望。今日才来,是因为……”
窦青鸾如梦方醒,腾地站起来,颤声道:“小王爷,你身上的毒……?”
“毒已解,青鸾姐不必担心。”
“小王爷,今日召见犯妇母女,不知有什么训示?”窦夫人向萧然躬身行礼,书香门第出身所养成的那种优雅丝毫没有因为身穿囚衣而稍显逊色。
“舅母,青鸾姐,请上车再说。”萧然同样示意狱卒为窦夫人解开脚镣手铐,亲自扶了她登上马车。
窦夫人在马车中坐下,目注萧然,虽然双眸干涩凝重,目光却依然冷静、清晰,缓缓道:“小王爷,是不是外子已经服法?”
萧然心头猛地一震,她已经猜到?却依然那样冷静?
窦青鸾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才堵住了那声几欲出口的惊呼。窦夫人默默伸手拉住她的手,却一眼不眨地看着萧然。
萧然隐约想起,上次见到舅母,她的鬓边连一根白发都没有,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可是现在,她的眼角、额头都有了细密的皱纹,她的鬓角飘着几缕苍白头发,她看起来老了许多。
“是,舅母。”萧然费力地出声,“舅舅他……已被绑缚刑场斩首。然儿求了皇上恩典,今日接舅母与青鸾姐一起去城外云居山安葬舅舅。”
窦青鸾如闻晴天霹雳,呆了两秒,扑到窦夫人身上,失声痛哭。窦夫人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角慢慢滑下一滴眼泪,喃喃道:“一切都是定数,鸾儿,这是你爹自作孽、不可活。我一个妇道人家尚且懂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是他……”她悲哀地一笑,“还有你,你爹为了权势,你为了柳圣俞,你们都瞒着我做的好事……可是,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我认命……”
“舅母……”萧然心里一阵刺痛,舅母是无辜的,可是大哥要流放柳圣俞,青鸾姐必定会陪他一起去,舅母放心不下女儿,一定也会随他们同行。无论如何,大哥也要做给群臣看,所以就变成将他们三人流放了。
窦夫人举袖擦了眼泪,对萧然道:“谢谢小王爷善待犯妇一家,更感谢皇上开恩,饶过柳先生与犯妇母女的死罪。”
萧然微怔:“舅母可是看出来了?”
“是啊,当老爷被押离天牢,转到刑部大牢时,我就想,皇上可能要做出判决了。刚刚听小王爷讲他们已被处斩,犯妇便明白了,皇上是要将柳先生与小女另作处理。”
萧然心中暗叹,这位舅母,真是心细如发呢。
“皇上对柳先生特别器重,所以法外施恩,饶他不死,改为将他流放到亳雁州,到时皇上会暗中授意守将骆文轩重用柳先生。只是,柳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青鸾姐十分清楚。我怕他执迷不悟,辜负了皇上圣恩。舅母,为了青鸾姐的终生幸福,然儿希望你这位做长辈的也从旁劝劝柳先生。”
窦夫人苦笑,长辈么?他不过比自己小五六岁吧?点点头,感激地道:“皇上与小王爷宽厚仁德,是百姓之福。犯妇一定尽力……”
“舅母,即使舅舅不在了,你与青鸾姐也依然是我的亲人。请你不要这样排斥我,好么?”萧然恳切地看着窦夫人,目光纯净如水。这样一双眼睛,任谁都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窦夫人眼圈一红,刚才努力忍着的泪水又潸然而下:“然儿……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是你舅舅对不起你……”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到萧然头上,目光充满愧疚、心痛与慈爱,“如果舅母记得不错,你才只有九岁吧?九岁的孩子……却已担负得太多、太多了……”
将窦惠卿下葬,母女二人与萧然在坟前祭奠一番。窦青鸾哭得死去活来,窦夫人却是格外的坚强,一直搂着女儿低声劝慰。
直到女儿安静下来,她才目注女儿的眼睛,一字字道:“鸾儿,娘一直尊重你的决定,现在也仍然如此。娘要对你说,既然你选择了柳圣俞,就让他成为能够带给你幸福的人,而不是让你自己陪着他埋葬幸福!”
萧然听得呆了,好个深明大义的舅母……
回到天牢,萧然命狱卒先将窦青鸾与窦夫人关在一起,顺便去看了一下窦夫人的囚室,发现那是一间独立的干净的囚室,与关押窦青鸾的那间比较相像。看来大哥对舅母也是暗中照顾的,一念至此,心中对大哥充满感激。
自窦青鸾被狱卒提走,柳圣俞的心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这么多天过去,萧然杳无音讯,主公、窦惠卿他们也杳无音讯,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以来将恐惧深深埋在心底,强迫自己不去触及。可现在,他发现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像地下的激流,已压不住冲天而起,形成漩涡。而他自己就像漩涡中的一叶小舟,几乎要被吞没。
胸腔里很空,又空又冷。
难道,一切都到头了么?难道,萧潼已将主公处斩?难道,萧然的毒已解?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在心中狂吼,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墙壁,目睚尽裂。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铁门被开启的声音。“小王爷,请。”
他的身子蓦然僵住,脸上的肌肉却抽搐起来。
“柳先生,听到我的声音,你肯定就该知道发生了什么。”温润、动听的声音送入耳中,少年人身上那种荷叶般清新的气息绕到鼻端,柳圣俞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耳朵里嗡嗡直响。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噩梦到头终须醒
萧然缓缓走到柳圣俞面前,展眉,清浅地微笑。离得那样近,却仿佛站在云端。那一袭雪白的衣衫,蓦然刺痛了柳圣俞的眼睛。
一瞬间,萧然捕捉到柳圣俞眼底来不及收去的惊慌。这个淡如青竹的人,也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么?为了什么?是萧洵?
想到萧洵,萧然心里就悄悄升起一片阴云。是自己的皇叔啊,曾经让自己尊敬的长辈。每次在京城见面,那个翩翩书生般举止优雅的男人,总会向他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而最后,当这层伪装的笑容被撕开,却发现它背后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