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潼欣然,又道:“那么依太傅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朕的舅父?”
杜仲看他一眼:“皇上心中早有定论,怎会还来询问臣的意见?”
萧潼笑道:“果然朕的心思样样逃不过太傅的眼睛,太傅难道有读心术不成?”
杜仲悠然道:“臣别人的心读不懂,只会读皇上的心。皇上从小就高深莫测,偏偏在臣面前……”
萧潼佯怒,递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太傅不怕朕猜忌你么?”
杜仲眼里笑意更浓,却是混合了欣赏与敬意:“皇上心如明镜,岂会猜忌不该猜忌之人?”
萧潼哑然失笑:“对,朕忘了太傅善于读朕之心,自然朕的心是黑是白都看得一清二楚。”他顿了顿,微微蹙眉:“窦惠卿结党营私、骄横跋扈,朕虽不能容他,却也没有将他置之死地。可他不知反省,反而投靠萧洵,公然背叛朝廷,罪不容诛。朕若饶他,今后人人皆可效仿。所以,窦惠卿非死不可!”
杜仲道:“臣与皇上之意完全相同。皇上初登大宝,朝中人心不稳,那些与萧洵勾结的文武官员便是佐证。将窦惠卿与他们一起杀了,留其家人性命,一来震慑朝廷,二来同样起到恩威并施的效果。”
萧潼的想法与杜仲一拍即合,心中已定,却颇为沉重。这一下,恐怕要血流成河了。可是,为了江山社稷,这一步却非走不可。
他暗暗问自己,是否,从坐上龙椅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你要学会冷酷、学会无情、学会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这,恐怕是每朝每代的皇帝都曾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吧?
萧然与墨阳正在凝清池畔游玩,那里到处是高耸入云的大树,浓荫匝地,将暑热与尘嚣远远地隔绝在林外,将鸟语与阳光细细地洒播在枝叶间。
他们将马匹丢给随行的侍卫,命他们不必跟着,自己缓步进入林中。
墨阳想去扶萧然,却被萧然轻轻推开:“我没事,不用顾着我。”
“可是……”墨阳分明看到萧然额头滴落的汗水,看到他漆黑的眉目衬出苍白如雪的肌肤,看到他眼底隐忍的痛苦。可是他仍在微笑,笑得那样温雅、那样云淡风清。
“没什么好可是的。”男孩的声音轻柔如风,递给他一道安慰的目光,折射出林间洒下的阳光,闪闪烁烁。
墨阳叹息。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以前完全不懂喜怒哀乐,可自从跟了萧然,自己变得会叹气了,也变得会流泪了。
“主人,你身上有毒,还敢出宫来玩,若被皇上知道,皇上铁定会打断属下的腿。”
萧然微笑,调皮的、坏坏的笑容:“既然跟了我出来,还要罗嗦什么,早就被我拉下水了,你就认命吧。”见墨阳脸色发苦,他又挑了挑眉道,“好了,好了,别这么可怜巴巴的了。让皇上打我好了,我绝不会连累你的。”
“属下不是怕被主人连累。”墨阳担忧地看着萧然,“可是主人总该顾着自己的身体啊……”
萧然拉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我已经好多了,你没发现么?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掌心已经有些暖了?”
墨阳暗暗叫苦,你自己欺骗自己倒也罢了,还来欺骗我? 你当我感觉不到你掌心冷得像冰?这么大热的天,你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脸上还在流着冷汗。
可是看着萧然睁大眼睛,一脸认真的样子,他又不忍去拆穿他的谎言,心里特别难过,脸上却只好装作顺从:“是,是,主人的掌心是有些暖了。”
萧然得意地笑道:“这里曲径通幽,环境极是清雅。今日我特意带了琴来,就是要在这里好好弹一只曲子,解解我心中的烦闷。”他继续拉着墨阳的手,不容分说地往林子深入走去。
过了片刻,有琴声从林中缓缓流淌出来,宛如行云流水、洒脱而飘逸,闻之令人忘俗。
萧然弹了会儿,觉得胸中又闷又痛,隐隐有血腥味涌到喉间。他皱皱眉,停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囊,打开盖子,就有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墨阳大惊:“主人,你还喝酒?”
萧然斜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这……”墨阳气结,“主人,你身上有毒。”
萧然不管他,举起酒囊就往自己嘴里灌酒,喝了几口才笑道:“有毒如何?难道要我整天呆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等死?或者每日泪流满面,为自己即将赴死而悲哀?你岂不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事来明日愁?”
墨阳见他笑得畅快淋漓,那种笑容极具感染力,仿佛令周围的空气都跳跃起来。心头为之一振,不再劝阻,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
萧然把那袋子酒一口气喝完,随手把酒囊一扔,轮指又往琴弦上拨去。这次的琴音却慷慨豪迈、大气磅礴。一边弹一边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曲未了,就听林外有人高声赞道:“好,好气魄!”一条人影如惊鸿般从林梢飞掠而至,到萧然面前翩然落下。竟然不问情由,拔出长剑,和着琴声舞起剑来。
墨阳一惊,正想上前质问,却见萧然以目示意,让他不必理会。
他依然拂动袍袖,修长的十指在琴弦上跳跃。绝美的容颜映着身后如画的风景,令人分不清究竟是人在画中,还是画中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青眼高歌性相投
一泓秋水灌注于剑身,光影霍霍,周围树叶无风自动,森然剑气已随着琴声荡漾开去。萧然凝神于指尖,来人凝神于剑尖,一个静如处子,一个动如脱兔,两人的配合竟是格外默契。
墨阳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见来人身影飘忽,剑法灵动。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见他一身水蓝色衣衫,一头随意挽起的乌黑头发。宽大的袍袖伴着剑势猎猎挥舞,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无法比拟的狂放不羁之态。
萧然从琴上抬起眼帘,含笑看着这个舞剑之人。因为刚才喝过酒,他的脸上稍稍有了一点红晕,可身上依然没有暖意。倾注了太多心思在琴上,他觉得胸口越发痛得厉害,眼前有些晕眩,太阳在头顶幻出无数炫目的光圈。
手指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蓝衣人的剑势也随着慢下来,扭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诧异。
墨阳这回看清了他的长相:堪称英俊的面容,看起来年方弱冠的样子。凤目、修眉、高鼻、薄唇,眼角有些向上翘起,嘴唇也同样向上翘起,好像永远在笑的模样,却又无端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铮的一声,琴声骤止。萧然的身子晃了晃,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冲口而出,他拼命抿紧嘴唇,可唇角还是流下了一丝暗红。
“主人!”墨阳扑上去扶起他,急声道,“你怎么样?”
萧然摇摇手,拿出绢帕,擦掉唇角的血迹,又把嘴里含着的血也吐了进去,喘息道:“我没事,可能刚才弹得太投入,耗了些心神……”他抬头看着蓝衣人,歉然道,“抱歉,这位兄台,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辞。”
墨阳扶着他,转身欲走,却听那人一声低喝:“别走!”
萧然止步,依然彬彬有礼地道:“兄台还有何见教?”
蓝衣人走到他面前,紧皱眉头,上下打量他:“你中了毒。”他用的是陈述语气,分明已看出萧然中毒。
萧然微微勾起唇:“正是。”
蓝衣人扬了扬眉,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唇角的弧度更深了。这次是真的在笑,完全没有刚才那种冰冷、傲气的样子。
“呵,你这小子真有意思。中了毒还能这么逍遥自在,还能弹的一手好琴。”他吸吸鼻子,“哈,还喝了酒。不错不错,有趣有趣!”
萧然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露出有趣的笑容:“兄台很喜欢管闲事。”
“闲事?”蓝衣人冷哼,“别人的闲事我还不爱管呢。只是你小子跟我投缘,刚才我一听你的琴声就来劲了,手脚都在发痒,摁捺不住我手中的剑。现在看你,我觉得更加投缘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胸襟气度,中了这么厉害的毒,不仅忍得住,还能出来玩,还能弹琴、喝酒。好,有个性,我喜欢!”
“谢谢兄台。”萧然拱手道,“只是我出来时间久了,现在也该回去了,我们后会有期吧。”
蓝衣人又忍不住拧眉:“别走,你知不知道你很快就要死了?”
萧然静静地答道:“我知道,当我手腕上的黑线伸到肘部时,我就要死了。”
“你不怕?”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每个人都要死,我有什么好怕的?”萧然淡淡地道。
蓝衣人觉得很不爽,凑上一步,盯着萧然:“喂,小子,你不问问我是谁么?”
萧然斜睨了他一眼,笑得十分美好:“第一,我不叫小子,我叫萧然。第二,萍水相逢,如果你愿意报上你的大名,我就洗耳恭听。如果不说,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墨阳看到蓝衣人咬了咬牙,不知为什么,那种愤然的样子不仅没有让他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有些可爱。这个人真奇怪,他暗暗想,夹缠不清,到底要做什么。
蓝衣人沉吟片刻,好像下定了决心:“不行,既然被我遇上了,我就非管不可。萧然,你随我走,我帮你解毒。”
萧然愣住:“你说什么?”
蓝衣人撇撇嘴:“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告诉你,我是唐玦,蜀中唐门的大公子唐玦,江湖人称‘酆都浪子’的唐玦!遇到我,算你命不该绝。”
墨阳觉得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在地。原来这个人就是凤老爷要找的唐玦,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凤老爷没有找到他,却被主人无意中遇到了。
他眼里露出狂喜之色,几乎控制不住喊出:“主人,太好了!”的话来,却发现萧然一脸平静,好像这消息跟自己无关。
唐玦显然也看到了萧然的表情,大为气恼:“你不相信我是唐玦?”
萧然摇摇头,轻轻叹息:“不,我相信你是唐家大公子。可是,天下毒物千奇百怪、层出不穷,要是没有解药,我不敢相信谁能解得了这‘凝香玉露丸’的毒性。我还是那句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唐大公子,我感谢你仗义相助,可是……还是算了吧。”
唐玦怒不可遏,猛地伸手拽住萧然的手腕,仔细看了看他掌心的黑斑与延伸上去的黑线,表示嗤之以鼻:“我们唐门是用毒的祖宗,你敢说我没办法医好你的毒?我跟你打赌,我要是医不好你,我从此不姓唐,也不配姓唐!”
萧然有些动容,怔怔地看着他:“唐大公子,你我萍水要逢,我怎能……?”
唐玦狠狠瞪他一眼:“刚才的洒脱劲跑哪儿去了,嗯?跟我说这句话,俗不可耐!”
萧然连忙闭嘴,却在心里悄悄露出笑容。这唐玦,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只要是他喜欢的,他就不管不顾地硬要拉着人家疗毒。若是不喜欢,恐怕用金山银山求他他都不肯出手。对付他,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主人,你就请唐大公子试试吧。”墨阳恳求地看着萧然。
萧然点头:“你先回府禀告大少爷一声,告诉他我跟唐大公子走了,请他放心。”
墨阳躬身应了,又向唐玦行礼道:“请公子告知你们的落脚处,也好让小人再来找我家主人。”
唐玦道:“新丰里五号,门上有唐宅二字的便是,我在京城购置的房子,每次来京都在那里落脚。”
墨阳恍然,难怪凤离飞找客栈找不到唐玦的下落。
唐玦带着萧然出林,找到自己的马,把萧然扶上去,自己再飞身上马,道:“坐稳了,忍一会儿,到家我就给你医治。”
“谢谢唐大公子。”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叫我唐大哥吧。”唐玦的语气十分自然,似乎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啊?”萧然暗道,谁说这唐玦放浪形骸,行为怪僻?我看他着实很可爱嘛。乖巧地一笑,立刻改口,“谢谢唐大哥。”
唐玦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好小子。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等我治好你的身体,你要陪我喝三天酒,还要给我弹十首曲子,这要求不过分吧?”
萧然回眸,笑容俊朗:“是的,唐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不信道遂成知己
紫藤、紫菱二人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即使没有看到萧潼的脸,他们也能想象出他脸上那种阴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表情。小王爷身中剧毒,却不肯安安分分地呆在宫里,只带了三名侍卫就出宫去玩了,谁也劝阻不了他。
她们指望着皇上被国事缠身,没有时间来看小王爷,等他来时小王爷已经回来了,那么大家都相安无事。谁知皇上忧心弟弟的身体,丢下一大堆奏折就奔到灵犀宫来。
两人心中叫苦不迭,就怕皇上一怒之下责罚他们。
“他现在这样子还能出宫去玩?”头顶传来萧潼咬牙切齿的声音,“竟敢不声不响地出去,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知自爱!为所欲为!”
两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目光,皇上气得不轻,因为担心,就更加愤怒。这下纵然宫里的太监宫女侍卫免得了责罚,小王爷回来恐怕也得遭殃。
“还有你们!”萧潼指了一圈,指尖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不敢妄动,“你们就这样任他胡作非为?你们是怎么伺候你们主子的?”
大太监程禄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小王爷是奴才们的主人,奴才们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若是皇上怪罪,还请皇上容奴才一人领罪。”
萧潼微微一愣,看来,这灵犀宫中的宫人都被三弟感染了,个个学得这样忠心、义气、有担当。罢了,若是责罚他们,三弟回来该跟朕怄气了。可是,这小畜生如此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岂不知朕要为他担心么?凤前辈还没消息回来,他不好好在宫中调养,这样出去,万一毒发……
一挥袍袖,声音有些闷闷的:“都起来吧!朕不罚你们,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下次若是劝阻不了你们主子,就来向朕禀报。”
一干人心中纳闷,怎么堂堂九五之尊,日理万机,还要管这些家庭琐事?看起来不像皇上,倒跟管家婆似的。
腹诽归腹诽,谁也不敢表示什么,齐齐叩首:“奴才遵命。”
萧潼转身出去,刚到门口,就见墨阳急匆匆奔进来,满脸喜色。见到萧潼,直直跪下去,激动得声音发颤:“属下墨阳拜见皇上。”
萧潼见他一人回来,脸色大变,沉声喝道:“起来回话。你家小王爷呢?为什么只你一人回来?”
墨阳站起来,狂喜之下已完全忘了身为侍卫应守的礼节,直视着萧潼,双眸中神采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