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那种光华刺得萧潼的眼睛有些酸涩。尽管非常希望弟弟能一展抱负,成为国家栋梁,可一旦见他如此急于出宫拜师,萧潼心中却又有些失落。三弟,你真的那样想离开皇宫,到外面去自由飞翔么?
那位号称“一剑擎天”的江南奇侠凤离飞,前一阵子曾应邀进宫,在御花园中如惊鸿一瞥,见到了经过的萧然。
他当时就像发现了奇珍异宝般面露喜色,称萧然骨格奇佳,是天生练武的材料。若经培养,将来必定成为武林绝顶高手。萧潼当时只是一笑置之,并未曾多作考虑。可此刻,当他看到萧然沉缅于音律与诗词中,沾染了文人多愁善感的气息时,他终于决定,让萧然去学武。
压住心中浓浓的不舍,萧潼看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声有些发涩:“不错,朕日前得遇几位武林豪杰,其中一位叫做凤离飞的前辈,乃是江南武林世家之后,光明磊落、一身侠气,极受武林同道的推崇,称其为千百年来独一无二的武学奇才。
他见过你,对你十分欣赏。只要朕跟他提,他必定会欣然收你为徒。跟着他,你也必定能够学到世上顶尖的武功,朕对你有足够的信心。”
萧然听得呆了,大哥的样子很慎重,可是,他从大哥脸上看到一种掩饰不住的矛盾。大哥他怎么了?
“三弟,你要仔细考虑好,若想当大将军,将来必定会征战沙场,腥风血雨、出生入死,随时会赔上自己的性命……”萧潼说着,心中隐隐有些刺痛。这沉重的江山,要让三弟陪自己一起去挑么?
萧然心头猛地一震,大哥,你一面希望我成才,一面又担心我的安危。一面盼我大鹏展翅,一面又要将我保护在你的羽翼下。刚才你那样生气……我明白了,你是觉得我太软弱、太多愁善感了?你希望我去学武,好让我百炼成钢?
大哥,我不想庸庸碌碌一生,我一定要学武,一定要让自己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此生必定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大哥,小弟不惧生死,不畏艰险。请大哥相信,小弟一定会发奋图强,绝不辜负大哥厚望!”萧然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掷地有声地许下诺言。
萧潼在那一瞬间从弟弟脸上看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气势,眼前不觉一亮。这才是朕的三弟啊,原来,刚与柔、山与水、剑与鞘,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他身上。是朕多虑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穆英帝元丰二年,初夏。金陵,栖霞山下,凤府。庭院中绿荫匝地、花木葱笼。树间婉转的鸟鸣伴随着阵阵剑气破空之声,令人觉得动静如此和谐地结合在一起。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条白色的身影在院中舞剑。那身影矫捷灵动,一招一式宛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偶尔招式缓下来,可以看到一张白玉雕琢的脸,虽是□岁年纪的男孩,眉宇间却已透出远远超出他年龄之上的英气。目光追随着剑势,流星般的光芒与剑上划出的寒光融为一体。
凤离飞满含嘉许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徒弟萧然。这孩子跟自己学武还未满一年,可是武功几乎一日千里,连自己的儿子、比萧然年长了七岁的凤若汐都已不是他对手。天赋异禀加上勤奋刻苦,年仅九岁的萧然,已隐隐流露出大家气度。
一套惊鸿剑法练完,萧然收剑吐气,额头闪动着细小的汗珠,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收敛起刚才的锋芒,换做清澈明净的笑意:“师父,徒儿练完了,请师父指点。”
凤离飞刚想夸赞几句,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管家凤祥领着两名侍卫飞奔而来。那两人看装束像是宫里出来的,风尘仆仆,年轻的脸上布满焦灼。
萧然的心陡地一沉,一丝不祥的预感像雾一般散开,难道……
“老爷,皇上派人来了。”凤祥隔着老远就喊出声来。
凤离飞与萧然相视一眼,一齐迎上前去。
两名侍卫向凤离飞躬身行礼,叫了声“凤老爷”,又急急向萧然跪下,道:“小王爷,属下奉皇上之命,前来接你回宫。”
萧然努力沉住气,可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出了什么事?”
“回小王爷,太后病重,生命垂危,皇上差属下来接小王爷……”
萧然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天崩地裂……
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宫,萧然飞身下马时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两晃,被宫门口的侍卫扶住:“小王爷小心!”
萧然眼前一阵晕眩,狠狠咬了一下唇,让疼痛迫使自己清醒过来,撩起长袍,向着敞开的宫门狂奔进去。一口气奔到坤玉宫,听宫门口的太监拉长了声音通报:“小王爷回宫了!”萧然眼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飞身掠起,像一只投林的小鸟般冲向内室。
弥留中的太后隐约听到“小王爷”三个字,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颤颤地伸出手来:“然儿……是然儿……回来了么?”
床前的萧潼与萧翔一齐回过头去,在看到萧然雪白的身影跃入眼帘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热泪盈眶。
锦衾中,那张熟悉的容颜依然美丽,却苍白憔悴得犹如风雨中一朵即将凋谢的海棠。眼泪顺着干涩的眼角一滴滴滑落下来,虚弱的声音从失血的嘴唇里吐出来:“然儿……母后终于等到你了……”
“母后!”萧然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长途奔波、忧心如焚,身心都在炼狱里经受着考验,全凭一口气支撑着自己。此刻一见母亲即将油尽灯枯的情形,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已被撕碎,胸前又空又冷,浑身止不住颤抖。
他用力握紧拳头,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靠疼痛迫使自己的神经保持清醒,扑跪在窦太后面前:“母后……儿臣回来了……请母后但放宽心,好好养病,父皇在九泉下一定会保佑母后……”提到父皇,更深的疼痛攫据着他的心。刚刚失去父皇,难道现在又要失去母后?
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拼命支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萧然紧紧握住窦太后的手,却觉得那只手冷得似冰。才几个月没见,母后的手指已经枯瘦如柴。曾经是宫里最美的女人,不,是穆国最美的女人,可现在……生命无常,原来,生命如此无常啊!
“然儿,翔儿……”窦太后想支撑着爬起来,却根本无能为力,只是无望地蠕动着嘴唇,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母后不行了……你们要……好好辅佐你们……大哥……帮他管好……这片江山……”
“是,母后,儿臣记下了。”兄弟二人并排跪在窦太后面前,漆黑的眼底已溢满痛苦,却不敢将这痛苦展露在母亲面前,齐齐低下头,把涌进眼眶的泪水再次吞下去。
“母后……”萧潼闭上眼睛,疼痛如电流般一波波袭遍全身,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被痛苦充斥着、掠夺着、蹂躏着,可是却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他是两个弟弟的依靠,是国家的依靠,他必须庄严而坚定地屹立在那儿,永远不能倒下。
“母后,三弟已经回来了,你安心歇歇吧,不要说太多话,等病好了再说不迟。”低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萧潼心中却有强烈的负罪感。此时此刻,还要再欺骗母后么?明明知道她已命在旦夕,明明知道她此刻还能说出话来,只是回光返照。可是,除了这样,他还能说什么。
窦太后的手已经动不了,只是用目光示意萧潼走近。萧潼跪到她身边,窦太后苍茫无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无限温柔、无限怜惜、无限忧伤:“潼儿……母后将他们俩……交给你了……好好……待他们……”
“儿臣……一定会好好照顾两位弟弟。”听儿子低低地说出郑重的承诺,窦太后唇边展开一丝苍白的笑容,眼睛慢慢闭上,那抹笑容却定格在唇边。
“母后!”萧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人直直地往后倒去,却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陷入昏迷。
萧然发起了高烧,浑身好像被烈焰燃烧着,嘴唇干裂蜕皮,脸色潮红,双目紧闭。清秀的眉目间染满哀伤与纠结,消瘦的身躯在被子里不断痉挛、颤栗,一阵又一阵惊悸。
“父皇,母后……大哥……二哥……”他在梦魇里伸出手来,向着虚空胡乱的挥舞着,企图抓住什么。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掌心,唇上有棉花一样的东西醮了水沾上来,萧然拼命吮吸着,像干涸的土地渴望着雨露。
身边一直有一个人在照顾他,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那样熟悉地萦绕在鼻端。萧然的神智慢慢清醒,听到耳边一个声音柔声低唤:“三弟,醒醒。三弟,醒醒。”
呆滞而灼热的目光从慢慢睁开的眼缝中透出来,脸上、眼皮都很烫,太阳穴很疼,四肢百骸都在酸痛。是因为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波吗?为什么要奔波?好像……是宫里出事了……是母后!是母后病重……不!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惊恐地看向四周,嘶哑地喊着:“母后,母后,你在哪里?”
身子被搂进一个胸膛,年轻而又饱含心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三弟,你醒醒。母后她……已经离我们去了,她去陪父皇了……”
萧然的身躯猛地僵住,漆黑的眸子中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心,是不是也已碎成了千万片?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萧潼眼中隐忍的痛苦,以及唇边紧紧抿出的坚强,耳边似乎想起母后临终时的话“母后不行了……你们要……好好辅佐你们……大哥……为他管好……这片江山……”,仿佛听到警世的钟声,他的心强烈地震动起来。
去年父皇驾崩,现在母后又薨了,大哥一个人要承受多少压力、多少痛苦?他也不过十六岁啊,一肩担当了江山,还要担当起这个家。他的身躯难道是铁打的?他的意志难道是钢铁铸成的?而你,不仅不能帮助他、辅佐他,还要拖累他,用你的软弱与忧伤来折磨他……萧然,你怎么可以这样?
大哥,对不起,是小弟不懂事。他在心里喃喃道歉,紧紧抱住萧潼的身子,仰起脸来,一双眼睛因为发烧而显得雾濛濛的,可是脸上却慢慢露出坚定的神采:“大哥,小弟没事,小弟挺得住,请大哥不必管我。”
萧潼一震,低头看着怀中的男孩。憔悴得令人心疼,却也坚强得令人心疼。三弟啊三弟,你这样懂事,处处为朕着想,却叫朕如何放心得下你?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萧然的头发,勉强从唇边牵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三弟,别难过。我们虽然没了父皇、母后,可我们还有彼此……相依为命,朕会照顾你的。时间慢慢过去,疼痛就缓解了……”
“二哥还好么?”萧然晕乎乎地抬起眼帘看着自己的兄长,担心萧翔,唯恐他也像自己一样倒下了。
“他还好。”萧潼安慰道,“他待会儿会来看你,你快些好起来,我们才能放心。”
萧然点头。
迷离的双眸映出大哥满含担忧与疼爱的目光,萧然心里好像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着。大哥,我不会拖累你,你对我而言,是兄、是父、是君,你身系家国天下、百姓福祉,你担负的太多。我会尽我一生之力,为你效命,好好孝顺你,不会让你独自去承担一切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蛾眉谣诼古今忌
萧然病了整整三天,到第四天起床时仍然有些头重脚轻,不过烧总算退了。试着走到宫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宫女紫藤取了件斗篷过来给他披上:“小王爷,身体还未好,还需注意些,别再染上了风寒。”
萧然回眸:“我没事,谢谢你。”抬头看了一眼宫前那株枝繁叶茂的梧桐,充满生机的绿色感染了他,心情也稍稍有些缓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几日二哥都不曾过来看我?”暗想会不会二哥来时正好自己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二王爷他……”紫藤欲言又止,悄悄瞥了萧然一眼,见他正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想说的话便又吞了回去,“……他来过几次,正好小王爷睡熟了,奴婢不忍打扰,所以没有通报。”
萧然轻轻松口气,原来二哥仍是惦着自己的,不知道他这几天怎样了。自己一去金陵好几个月,回来还未及与大哥、二哥畅叙离情,便迎来了母后的噩耗……心又开始抽搐,好像被尖利的刀子细细剜着。萧然抓住斗篷,将它裹紧在身上,轻轻道:“不必跟着我,我去二哥那儿看看。”
刚刚走到萧翔的轩逸宫,就见门口两名太监屏息凝神站在那儿,满脸紧张、惶恐之色。萧然正欲询问二哥是否在宫内,那两名太监已恭敬地跪下磕头:“奴才拜见小王爷。”
萧然一向待人和蔼,不喜欢宫里的太监宫女向他跪拜,轻轻摆手:“在本王面前不必多礼,起来吧。梁王可在宫中?”
话音未落,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尖细的哭喊声:“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吧,奴婢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萧然一惊,脱口问道:“是怎么回事?”
太监面面相觑,结结巴巴地道:“回小王爷……宫女紫云打碎了太后所赠的一只龙凤纹八棱玉壶雕瓶,王爷他……盛怒之下命人鞭打她,已经打了快二十鞭了……”
话音未落,就见萧然面色大变,撩起长袍向内奔去。
萧翔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目光冷厉地盯着地上被抽打的一名宫女。那宫女已被行刑的太监抽得遍体鳞伤,狰狞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来。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拼命瑟缩着身子,想逃避那残酷的刑罚。一边颤抖,一边泪流满面地哀求。
可萧翔不为所动,才十一岁的少年,脸上那种阴鸷、暴戾的气息令周围站着的几名宫女、太监个个不寒而栗。
“二哥!”萧然冲进来,抬手制止那名行刑的太监,走到萧翔面前,低声恳求道,“二哥,请手下留情。不过是摔碎了一只瓶子,打了这么多鞭,足够惩罚她了。人命总比器物贵重,二哥……”陡然触及萧翔冰刀般射过来的目光,萧然一震,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来。
紫云见萧然进来,就像见到救星一样,从地上跪爬起来,泣不成声地道:“小王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小王爷帮忙求求情吧。”
萧然见她身上已被抽得血痕斑驳,心中不忍,自然地伸手去扶她。
“三弟,你敢扶她试试!”萧翔一声断喝,腾地站起来,冲到萧然面前,怒目瞪着萧然,厉声道,“我管教自己的宫女,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萧然呆住,半是惶惑、半是心痛地看着二哥气极败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