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然儿明白。”萧然深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阵阵晕眩,他抬眼看着萧洵,哑声道,“皇叔,侄儿觉得身子不适,请容侄儿告退。”
“好,然儿,你先回去休息。其它事,我们从长计议。”
萧然走出客厅,只觉得日光照得人天旋地转,他脚下晃了晃,被墨阳上来扶住:“主人,你怎么样?”
“扶我回去。”萧然扶着墨阳的手,慢慢往回走。脑子里模糊地飘过一些零乱的字眼:“杀人灭口,抓捕,禁军”,正在这时,他耳边飘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客人的房间都已安排好了?”
又是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来时萧然正在想着禁军的事,蓦然心中一动。禁军?禁军?这个声音……难道是那天在客栈外被皇叔拦下的“马将军”?
他越想越像,回头看墨阳一眼,低声问道:“这声音你可曾听过?”
墨阳一怔:“主人恕罪,属下记不得了。”
萧然想到那一日他精神高度紧张,一心想要保护自己,自然会忽略了别的事,于是释然:“不怪你。只是我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他把声音放得更低,“还有,可能是我太过敏感,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用目光向墨阳示意“回去再说”。
客厅里,萧洵重新坐下,四平八稳的样子,轻笑:“这个倔强的小子,终于被本王说服了。”他回眸向柳圣俞递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是圣俞的功劳在先。若不是圣俞说服惠卿兄,今日的计划便无法实施。”
窦惠卿恨恨地握了握拳头:“萧潼那个狂妄小儿!他竟敢过河拆桥,将臣一脚踢开,全不念臣这些年在朝中的功劳苦劳,更不念臣是他的亲舅舅。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臣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蒙王爷赏识,臣从此唯王爷马首是瞻。”
柳圣俞却没说话,眼里露出深思之意。萧洵道:“圣俞,看你的样子,似乎还有心事?”
柳圣俞道:“臣只是觉得,小王爷的态度变化太快,一时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哦?”萧洵皱眉,“有么?本王倒觉得是水到渠成。我们派的两批人伪装成官兵,已经骗过他的眼睛,瞧他的模样,分明深受打击。如今又见自己的舅舅遭到追杀,他越发认定萧潼想要杀人灭口,难道还会软下心来?其实本王说那番话只是激他,在本王眼里,他倒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假以时日,恐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柳圣俞点头:“臣也看出来了,他外表温厚,骨子里却有着坚不可摧的气势。只是,主公不怕他难以驾驭么?”
“这,依卿之见呢?”萧洵口吻一转,竟自觉地转入君臣模式。两人一个“主公”,一个“卿”,旁边的窦惠卿听得暗暗心惊,看来他们谋反的心思已非一朝一夕了。
“依臣之见,我们需借助于某种东西控制他,以防他万一有变。”
“卿是说……药物?”萧洵凑近一些。
“不错。”柳圣俞扬眉,浅笑,“此事,臣打算劳烦青鸾小姐。”
窦惠卿一怔:“柳先生此话何意?”
柳圣俞笑得更加愉悦:“青鸾小姐乃女中豪杰,在下只是想让她为主公立点功劳,窦老爷不想么?”
窦惠卿点头:“如此……甚好。”
、第二十三章 暗夜惊鸿何处影
“先不要采取行动,本王自有办法考验他。”萧洵神情笃定,平静下来的面容又恢复了那种俊雅书生的模样,只是眼睛里的光越发深得不可捉摸。
“主公是指……?”柳圣俞刚想说什么,注意到萧洵眼里淡淡的暗示,连忙改口,恭敬地道了声,“臣遵命。”
萧洵转向窦惠卿:“惠卿兄远道而来,本王已命人安排好你们的住处,先去休息一下,今夜本王为你设宴洗尘。”
窦惠卿起身行礼告退。
柳圣俞见他走了,立刻重新提起刚才的问题:“主公是要小王爷写下讨皇檄文,向天下昭示萧潼的罪过?”
萧洵点头:“他若肯写,便表明他心意已决,否则便值得怀疑。我们找他来,不正是为了名正言顺么?”
“可是,臣始终觉得,萧然是只小豹子,现在只是暂时藏起了他的爪子。主公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是臣疏忽……”
萧洵微哂:“无需自责,我对他了解得远比你多。正因为他是小豹子,才敢向萧潼伸出爪子。否则,我们控制一个废物有何用?何况……”他脸上骤然露出刻骨的恨意,咬牙切齿地道,“我们筹谋了这么多年,你当我有多在乎这个皇位?我只是忘不了当年那场血淋淋的教训,忘不了萧衍杀我大哥,更忘不了,你为我失了两条腿。。。。。。”说到最后,语声已经低涩,看着柳圣俞的目光充满真诚的歉意。
那种目光是对朋友才有的,犹如冰湖上射下的阳光,足以融化一切。柳圣俞动容了,握在轮椅椅背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多少年披着云淡风清的外衣,可真的可以忘怀?真的可以当作未曾发生过么?
抬眸,微笑:“主公,圣俞从不曾放在心上。圣俞自十二岁追随主公起,就发誓为主公肝胆涂地、在所不惜。圣俞相信主公会开创一代明主的大业,也请主公相信,圣俞——无怨无悔。”
“好兄弟!”萧洵上前,半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目光炯炯,豪气勃发,“他日我得天下,必与卿共掌江山!”
柳圣俞摇头,反握住萧洵的手,加重了语气:“臣只想辅佐明君,青史留名足矣!”
晚上,萧洵、柳圣俞、萧然与窦家三人一起用膳。
迦陵王府没有王妃、没有世子,柳圣俞年过三旬,也一样没有娶亲。萧衍在世时曾几次问过萧洵,萧洵却道姻缘天定,未曾遇上心仪的女子,宁可不娶。萧衍为这皇弟的怪脾气纳罕,却也没有用兄长或皇帝的身份去包办婚姻,由得他单身至今。
萧洵似乎还沉浸在皇兄被害的阴影中,神情郁郁,席间的气氛便显得有些压抑。萧然身上杖伤未愈,今夜却愁眉深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好像有意将自己灌醉。
窦家母女有些看不下去,婉言劝萧然少喝点酒,萧然已经喝得双目迷濛,脸颊发红,吃吃笑道:“舅母,青鸾姐,你们岂不知……一醉解千愁么?”
萧洵终于看不下去,沉声喝道:“然儿,你刚刚答应皇叔振作起来,转眼便又如此消沉,你真让皇叔失望啊!”
萧然抬了抬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皇叔恕罪……侄儿只想……今夜安睡,什么都……不用想。就今夜……行么?”
萧洵见他声音越来越低,人慢慢伏下去,眼皮已经抬不起来,遂扬声唤道:“墨阳。”
墨阳进来躬身施礼。
萧洵一指萧然:“你家主人醉了,扶他回去休息。”
“是,王爷。”
席散,人静,月移花影动。碧纱窗下,有人明眸似水,声音亦轻柔如水:“圣俞,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柳圣俞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停留在红烛的火焰上,一侧面容在光影下有些朦胧,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青鸾,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主公至今都没妻室?”
窦青鸾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却依然坚定:“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要先有天下,然后才有家。可我愿意等,等你安定下来,等你放下一切重负,想要有个温暖的家,有个贤惠的妻子……”
“青鸾,你真是痴情女子,我只怕……我不配你如此付出……”
“不,除了你,没有人更配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永不后悔。”
柳圣俞把目光收回来,移到窦青鸾身上:“真的么?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是的。”窦青鸾肯定地答道。
“也包括,陷害你的亲人?比如,你表弟?”醇醇的声音,没有刻意诱惑,却比诱惑更让人沉醉。
窦青鸾的头慢慢低下去,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已经为你做了,不是么?在金陵,若非为了你,我不会故意去招惹那位知府公子,让那位花花公子上当。我只需装作不期而遇,将我表弟引到我家便可。我只是,想让这一切显得更真实些,想让我表弟更加深信不疑,因为我知道,他心软,这是他的致命伤。”
柳圣俞微微笑起,极赞许的笑:“是啊,所以我说,青鸾你是女中豪杰。不仅胆识过人,而且智慧过人。”
窦青鸾脸上飘起一层红晕,斜睨了柳圣俞一眼,娇嗔道:“你就会哄人!”
窗外,一双明亮的眼睛悄悄隐没在黑暗中。一条轻盈灵活的黑影犹如一缕轻烟般从柳圣俞院前飘走,在王府的鳞次栉比间闪闪烁烁,很快飘到萧洵的“清逸馆”中。
粉墙的门楣上用酣畅的笔墨写着“桃李无言”四个字,取李煜“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之意,不求威仪天下,万古不朽;但求独善其身,率性而为。
黑影在飘过时目光扫过那四个字,墙上的灯笼光映出他眼里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院中、廊上都有几名侍卫在值守,黑影手一扬,一样东西砰的一声落在院门口,侍卫们一惊,立刻扑过来察看。而黑影就在他们离开的瞬间飞了进去,身形在黑暗中看来犹如鬼魅。
天很热,可萧洵的窗子还是关得严严实实。黑影飞身掠上屋顶,揭开一片屋瓦向下看。他的身子紧紧贴在屋顶,几乎与屋顶融为一体。
萧洵正独自坐在桌边品茶,而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中人身穿锦袍、头戴金冠,气宇轩昂,眉梢眼角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与傲气。
在屋顶的黑影看不清楚,可也隐约看出那个人一身贵气。他心中微微一动,难道……
萧洵默默地看着这幅画像,很久很久,喃喃地唤了声“大哥”,发出一声叹息。轻轻放下杯子,起身拉了拉墙上垂下的一根线,那画像便倏地一声缩了回去。
然后他走到床边,正当黑影以为他要上床休息时,他伸手握住床栏上一个球形的木雕,轻轻转动了两下。只听一阵轧轧声,那床竟然自动移开几步,露出地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萧洵拿起蜡烛,沿着那洞口拾级而下。
黑影目光一凝,立刻从屋顶上飘下来,像一片叶子般贴上后窗。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咯嗒”声,窗子被推开,黑影穿窗而入。到床前侧耳细听片刻,伸手拨动那个小球。然后摸黑沿着地道口往下走。
地道里空气沉闷,略微有些潮湿,但却比外面凉快得多。黑影摸到墙壁,扶着墙壁慢慢往前走。远处隐隐传来一种奇怪的、嘈杂的声音,听不真切,却让人感觉很混乱。黑影将自己的气息完全收敛起来,飘忽得仿佛不是活物,迅速而沉稳地往前移去。
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这地道似乎永远走不到头。黑影想起迦陵王府背靠大山,难道这地道通到山下?
刚下来时空气清凉,此刻却越来越热,薰得他汗流浃背。他听到一声声清脆的打击声,是金属撞击发生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他的双手警觉地握紧,脑子里灵光一闪。
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中灯火通明。
有很多火炉,是用来打造兵器的火炉。有很多铁匠,身上围着皮裙,每个人都沉默着、机械地工作,面无表情,汗水沿着他们黝黑的脸膛、结实的胳膊、宽厚的脊背蜿蜒流下来。而炉子里的火仍然熊熊燃烧着。
他们身边还有几个身穿劲装、腰悬宝剑的男人在监督,打扮与王府侍卫不同,比较接近于军队里的军士。
萧洵就站在跳跃的火焰前,火光照得他脸上闪闪发亮,眉眼不像白天那样清俊,倒显出几分威武的味道。他身旁站着一位黑衣带刀的男人,长相粗犷、豪迈,目光有神。人高马大的人,在萧洵面前却毕恭毕敬,微垂着头,正向萧洵禀告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寻思起从头翻悔
柔和的灯光映出门楣上“有凤来仪”四个字,月色如水,将梧桐婆娑的树影投在庭院中。夜风拂过竹梢,轻得犹如情人间的低语。
墨阳躺在萧然床上,呼吸时粗时细,嘴里偶尔发出几声咕哝的呓语,像极了醉酒之人。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一直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窗外洒进的月光,心神不定。
期间,他听到院外有过衣袂掠风的微响,练武之人天生的警觉令他感到他们这个院子被监视了,或者有人来察看萧然醉得如何,却不是堂而皇之地敲门进来。
难怪主人说这个王府有些怪异,墨阳想,主人的怀疑不无道理。但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担心萧然的安全。毕竟这府中侍卫众多,而萧然身上的伤还未全好。如果这是龙潭虎穴,主人此去危险重重。
他身上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里闪动着警觉的光芒,犹如黑夜中鹰隼的目光。就在这时,他听到门上极轻微的嗒嗒两声,他一跃而起,迅速点亮烛光。本是和衣而卧,身上衣服未除,直接上前开了房门。
黑影一闪,敏捷地掩上房门,却在转身的瞬间脚下一软。
“主人。”墨阳连忙伸手扶住他,鼻端没有闻到血腥味,拿烛光一照,也未见萧然身上受伤。可是见萧然缓缓拉下蒙面的纱巾,那张脸却在烛光下苍白如纸。
萧然一步步往床边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身子是接近于虚脱的酥软,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寸寸割裂的痛楚。
即使在烛光下,墨阳也清晰地看到了这种痛楚,他的心仿佛被一把钝器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一抖。直觉的,他猜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无声地扶萧然到床前,为他脱了夜行衣,解开束发的丝带,萧然始终不动不语。
“主人,休息吧。”墨阳见他呆呆的样子,也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扶着他慢慢躺下去。
这时他看到萧然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墨阳怔了怔,仔细看时,却见他唇角的弧度加大,终于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个笑容,很大的笑容。可是紧接着,他眼里滚出晶莹的液体,一滴,两滴,最后狂涌而出。
“主人……?”墨阳惊讶地低唤,屈下一膝,半跪在床前。却见萧然蓄满泪水的眼睛看向他,眼里终于有了焦点,嘴唇颤抖着,好久,忽然伸手抓住墨阳的一只手,哑声道:“墨阳,我好高兴,原来,是我错怪大哥了……我真该死,我恨自己……我愚不可及,我竟然偏听偏信,竟然怀疑大哥,我该死……我该死……”他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眼里射出狂乱的目光,那种样子令墨阳大骇。
记忆中的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