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咬唇,目注墨阳,沉声道:“墨阳,来不及了,你快走,不用管我!”
“属下不走!”墨阳的手已摁到腰间的剑上,做出背水一战的样子。萧然叹息,这个傻墨阳啊,为什么要留下来送死?
隔壁的门被猛烈地敲开,紧接着官兵的脚步声已到萧然门口。墨阳走过去,正想伸手开门,就听门外响起一声断喝:“迦陵王在此,谁敢放肆!”
墨阳怔住,萧然更是大吃一惊:“迦陵王?皇叔?他怎么在此?”
“王爷恕罪,臣等不知王爷在此,多有冒犯。”恭敬却毫无畏惧的声音。
“你不是禁军骁卫营的马将军么?不在京城守卫,怎么到这儿来了?”一个低沉的、温和的声音,却隐隐含着上位者的威严。
“臣奉皇上之命追捕朝廷钦犯。”
“哦,是哪位朝廷钦犯?”
“这……恕臣不能奉告,皇上只命画影图形缉拿,却不得泄露钦犯身份。”
“原来如此。”迦陵王不急不缓的声音,“那本王就不耽误马将军了,只不过这一间里是本王的女眷,请马将军看在本王薄面,莫要惊扰他们。”
“是,既然是王爷府上的女眷,臣便不打扰了。”马将军向手下下令,“走,到那边去搜!”
脚步声向走廊的那端奔去,墨阳回头看萧然一眼:“主人?”
“迦陵王是我父皇的五弟,是我皇叔,名叫萧洵。”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心碎枉自担罪孽
骁卫营的禁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就撤出客栈、无功而返。萧然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力地趴在被褥上。因为忍痛,他的额头挂满细密的汗水,嘴唇失血,虽然一声不吭,但那双漆黑的眼睛掩饰不住痛楚之色。
墨阳去炉子上取了药罐,倒在碗里,端到床边:“主人,吃药吧。”
萧然接过,还未饮,就听到有人轻叩门扉。他示意墨阳去开门,不用想都知道,这人必定是皇叔或其手下。
墨阳看着进来的男子发愣,这人一身蓝衫,清逸不凡,虽是人到中年,脸上却一条皱纹都没有。目光清亮,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乍一看他,必定会令人想到文人雅士,绝不会把他与一位尊贵的王爷联系起来。
“皇叔。”萧然放下药碗,正欲起身行礼,萧洵已疾步上前摁住他,和声道:“然儿,你身上有伤,好好躺着便是。先把药吃了,我们叔侄二人再慢慢聊。”
墨阳端了椅子过来,请萧洵坐下,又斟了杯清茶送上。萧洵抬眼看着墨阳,赞许道:“然儿,看你这侍卫长得好模样,又对你忠心耿耿,想必是从宫中带出来的?”
萧然道:“不是,是侄儿在金陵学艺时无意中救下的。”他很快把药喝下去,墨阳连忙拿了冰糖来给他含在嘴里。萧然缓了口气,目注萧洵道:“一年未见,皇叔依然如此年轻风雅。”
萧洵苦笑:“老了,与贤侄不可同日而语。”顿一顿,凝重了语气,道,“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又受了伤?刚才那批侍卫是不是来抓你的?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然心中犹如被千万根针一起扎着,脸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垂下眼帘道:“是我忤逆皇上,被皇上重责,我负气之下离开皇宫,想必皇上盛怒,故而派禁军通缉我。多亏皇叔为侄儿解围,谢谢皇叔了。”
萧洵皱眉,显然对萧然的话充满怀疑:“然儿,在皇叔面前还有什么话不好说么?你才多大的人,能够如何忤逆皇上?他将你打成这样,怎么狠得下心来!其实昨日你这名侍卫背着血淋淋的你闯进这家客栈,我就已经看到了。那时候我震惊到极点,只是见你昏迷不醒,才没有冒昧前来询问。刚刚那队禁军进来,说要搜查九岁的孩子,我大吃一惊,立刻便猜想与你有关。故先行一步拦住他们,为你解围。”
注意到萧然眼底一闪而过的阴影,萧洵轻轻叹口气,凑上一些,伸手拍了拍萧然的肩膀,“然儿,你怎么了?看样子吃了很多苦。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与皇叔讲。”
萧然摇摇头,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疲惫与落寞:“请皇叔不必问了,侄儿没有欺骗皇叔,确是侄儿冒犯了皇上。如今,侄儿已成朝廷叛逆,皇宫已是回不得,也不想回了……”
萧洵有些生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这样的姿势令萧然更加痛苦,他只能在床上跪起来,看着萧洵迅速由晴转阴的脸,低唤道:“皇叔……”
萧洵捏紧手指,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然儿!你将皇叔当成外人么?发生了这么天大的事,你竟不跟皇叔讲!你父皇刚刚故去一年,你就和皇上闹成这样,堂堂小王爷成为朝廷通缉的钦犯。你让你父皇在九泉下如何瞑目?!还有你母后,她英灵不远,还在回首看你,可是你……你做了什么!”
一番话如鞭子狠狠抽在萧然心上,泪水狂涌,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五腑六腑,又从眼里倾泻而出。他把头深深埋下去,试图掩盖自己脸上流露的悲伤,可是声音已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一切:“皇叔,侄儿知错了,是侄儿之罪,忤逆了皇上……求皇叔不要再问了,就当侄儿已经死了……”
“啪”的一声,萧洵一巴掌抽在萧然脸上,把萧然打得跌倒在床上。墨阳大惊,扑上去扶起萧然。“主人!”见萧然缓缓抬起头,半边脸上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而他唇边却又露出那种苍凉的、自嘲的、缥缈的笑容,慢慢跪直身子:“侄儿知错,请皇叔教训。”
萧洵已经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然:“我没资格管你,刚才那巴掌,是代你父皇打的。你这混帐东西,你父皇如何器重你、如何宠爱你,而你却如此不知自爱!”
“是……侄儿不知自爱,侄儿辜负了父皇的宠爱……皇叔,你打死侄儿吧……”萧然闭上眼睛,泪水似乎已经流干了,眼角一片干涩。
萧洵清俊的面容有些扭曲,谁也想不到,刚才还让人如沐春风的他,一旦发起脾气来竟会如此可怕。墨阳连忙躬身道:“请王爷息怒,小王爷和皇上肯定有误会。小王爷一直聪明懂事、胸怀大志,他严谨自持,从未行差踏错一步。请王爷相信,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苦衷。请王爷原谅小王爷,不要责罚他。”
萧洵紧紧盯着萧然,脸上毫无动容,声音却沉了下去:“然儿,你睁开眼睛看着皇叔。”
萧然睁开眼睛,双眸犹如被摔碎的镜子,绽开条条裂纹,无尽的忧伤与绝望在他眼底弥漫。
这种样子令萧洵看得怔住,好久,好久,他沉沉叹了口气,冰冻的面容稍稍缓解:“然儿,皇叔只是不舍得你,否则,刚才也不会为你出面解围了。可是你这孩子……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呢?”
他轻轻抬手,示意墨阳起来,又道:“你这样子,不仅对不起你父皇母后,还对不起你这位忠心的属下。”
“是,侄儿该死,侄儿对不起所有对我好的人……”
萧洵长叹一声:“你是我的侄儿,我不能抛下你不管。既然你无处可去,皇叔带你回迦陵。你先在此将养几天,待伤好了再启程。或者,假如你忍得住痛,可以坐马车跟皇叔走。待回到迦陵,皇叔为你修书给皇上,询问此事缘由,婉言劝劝皇上。待他息怒,恕了你的罪,我再将你送回皇宫。”
萧然眉心动了动,怔然道:“侄儿怕连累皇叔,皇叔还是莫管此事了,由得侄儿去吧。”
“说什么傻话?”萧洵瞪他一眼,无奈地嗔怪道,“我是你父皇唯一剩下的兄弟,虽然有过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可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么多年来,你父皇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不感念于心?你是他最喜爱的儿子,我若不疼惜你,枉为你皇叔。”
他走上去,扶着萧然,让他重新在被褥上趴好,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兄弟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结,相信你大哥会原谅你的。先跟我走,让心境缓解一下吧。”
萧然点点头:“既如此,侄儿谢过皇叔。皇叔到此莫非有什么公干?”
“只是应朋友所邀,来京城一趟,归途中巧遇你,也算是老天长眼,让你不至于孤身流落在外。”萧洵和声道,“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是个大间,不如你搬过去与我同住,我也好随时照顾你。”
“不敢劳烦皇叔,侄儿受得住,不如我们即刻启程吧。”
“也好。”
长宁,凤清宫,萧潼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抬起头来,将朱笔啪的一声丢下,抓过案旁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依然觉得身上燥热难当,喉咙里干得难受。
夕阳从宫外射进来,犹带着白天的灼热,从窗户看出去,满目姹紫嫣红,风景宜人。他呆呆地坐在那儿,呆呆地凝望着远方。依稀看到那个白衣玉带的垂髫少年,站在花间吹箫,任花瓣沾满他的衣襟,美得像一幅画。
“大哥,大哥。”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敬爱、带着亲昵,还带着男孩软软的、温润的味道。
可是转眼间,那个声音变成了悲愤的嘶吼:“皇上那么急于登基,竟再也等不及了么?除去父皇,皇上便稳坐龙椅了,是不是?那为什么干脆不将臣一起杀了?留着臣,不是皇上的一个隐患么?”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揉了把,疼得眼前发黑。三弟,你这小畜生,你受了谁的蒙蔽,竟将这么大的罪加诸在朕身上!
“不关别人的事,是臣自己查到的!只请皇上告诉臣答案:是与不是?”那张雪白的小脸上布满冰霜般的寒意,双眸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竟让他看起来犹如地狱的修罗。美得那样冷酷、那样咄咄逼人。
哈哈,你都已经肯定了朕的罪过,还要朕来告诉你答案么?凭你这样冒犯朕,你便是有十条命也早已死了。可是朕竟然还能容忍你,饶你不死。而你呢,你拂袖而去,连谢恩与辞行都免了,好果断、好干脆、好决绝!
萧潼死死握紧手中的杯子,攥得指节发白,然后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身边的内侍吓得跪倒在地,身子发抖。方峤闻声冲进来,单膝跪下:“皇上息怒,皇上,发生了什么事?”
萧潼腾地站起来,双眸中射出鹰隼般犀利的光芒:“传禁军统领皇甫遥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盘根错节从头理
禁军统领皇甫遥是萧潼登基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军,才二十二岁,行事果断稳健、雷厉风行,深得萧潼器重。
“靖王私自出宫,去向不明,朕不欲让任何人知道,你只带人在京城及周边各镇秘密搜查,寻访靖王下落,不得走露风声。”萧潼屏退身边所有人,低低地命令皇甫遥。语声虽低,却有一股肃杀之意从他唇齿间透出来。
皇甫遥不禁心头一凛,俯下身去,不敢抬头。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皇上,小王爷是何时离宫的?”
“昨日申时。”萧潼听出他口气中的质疑,冷声道,“他昨日受了杖伤,根本走不远,朕敢料定他躲在城中僻静处,或者在城外郊区。他身边只有一名侍卫,叫做墨阳。”
皇甫遥嘴里发苦,皇上啊皇上,脚长在王爷身上,若是他有心躲藏,纵然是身负重伤也照样可以躲得远远的。可是他怎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恭敬地应道:“臣遵旨,臣立刻去办。”
皇甫遥刚刚离去,侍卫来报龙翼魁首龙朔已在宫外候旨。萧潼点头:“来得倒不慢,请他进来。”
龙朔二十七岁,曾在萧潼幼年时教过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武功,与萧潼的关系亦师亦友,自穆桓帝瑞庆十年起当上龙翼魁首,对皇家忠心耿耿,深得萧潼器重。
身材颀长的男子穿一身灰衣,那种浅到极点、宛如烟雾般的灰,使他看起来有些缥缈,就像一个影子,不像真实的人。配上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以及黑瞳中射出的冷厉光芒,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寒意,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在见到萧潼后,他浑身的气息顿时收敛起来,恭敬地拜倒在地,俯身叩首:“臣龙朔拜见皇上。”
萧潼摆手命他起来:“龙爱卿,今日急召你来,是为了朕的三弟萧然。”
“臣已略知一二,请皇上吩咐。”
“朕要你立刻赶往金陵,暗中监视‘一剑擎天’凤离飞的府第,看靖王会不会回去。”说到最后,语声中却充满不确定,眉宇间露出恼怒与惆怅相混杂的表情。
“是,臣遵旨。只是……”龙朔放低了声音,沉吟道,“臣恐小王爷在此情形之下,不会再回到凤府。小王爷天性至孝,绝不肯连累他的师尊。”
萧潼仿佛被当头棒喝,一时怔在那儿,耳边久久回响着龙朔的话“小王爷天性至孝”。天性至孝?天性至孝么?这小畜生也曾口口声声对朕说,他长大要报效国家,忠于朕、孝顺朕,可是他拿什么来回报朕?他在朕的心口狠狠扎了一把刀!朕面对朝堂上那些整日用祖宗家法、历朝惯例来压朕的大臣们都不以为意,可是他,他却将朕的心狠狠踩在脚下,踩得血肉模糊!
三弟,你投靠了谁?你被谁收买了?你听信别人的谗言,竟然回宫来查找朕的罪状。你好!你好!
少年天子身上突然散发出来的阴郁气息激得龙朔微微变色,连忙又躬身道:“这只是臣的推测,但皇上圣明,考虑周详,不防一万,只防万一。臣谨遵圣谕,即刻动身去金陵。”
萧潼压住心头的波动,缓缓吐字:“另外,朕的舅父窦惠卿刚被削职为民,朕记得他的老家便在金陵。你此去顺便查访窦惠卿的下落,朕猜他已举家迁回金陵。”
龙朔微微一震:“皇上是怀疑窦惠卿?”
萧潼苦笑,身子略略往后靠了靠,显得不胜疲惫:“如卿所言,朕的三弟天性至孝,朕相信,若无他人挑拨离间,他不会无故忤逆朕。所以,朕势必找出这背后之人,将他千刀万剐,方消朕心头之恨!”
“皇上……”龙朔再次发愣,自己认识萧潼已非一朝一夕,这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其手段、心胸、气魄却已有一代霸主的预兆。他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这种样子……竟似乎受了伤害。是小王爷伤了他么?
“你此去只需悄悄查访窦惠卿下落,监视他的行踪,看他与什么人接触,随时向朕禀报,但切莫打草惊蛇。”
龙朔躬身应是。
见龙朔退出,萧潼才拂袖站起,此时夕阳已坠落西山,风中有了傍晚的凉意。方峤迎上来:“启禀皇上,属下奉命盘问先帝内侍曹艮,他先是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后来属下对他用了刑,他才供出,小王爷昨日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