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支连忙低下头,“施主说笑了,师辈赐下的法号,小僧只是领受罢了。”
愁万里笑道,“那你师傅定是个狂人。”
薛支不应承,倒是那胖瘦两和尚皱着眉头看了会儿,别开脸去。
傍晚时分,进来个面色苍白的干瘦儒士,头戴翠纱帽,穿着鹅黄浅花褙子,内罩大圆领湖蓝印花绸中衣,袍底露出一对云头履,扮相甚是富贵。
只见那儒士干咳两声,拱手道,“鄙人何士元,在此给英雄好汉拜候。”
愁万里小声对薛支窃语,“原来请咱们的就是这人,服饰好生尊贵,这相貌却似个痨病鬼。”
薛支轻道,“公子不可妄言,且听他说话。”
何士元又道,“想必大家都看过榜文,我们要对付的可是令数多江东好汉束手无策的鬼怪,这一去,谁也没得保障,在座的要是怕坏了性命,此时便可退出,何某绝不强留。”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挪动脚步,那武夫装扮的人拍了拍胸口,高喝道,“甭小瞧咱西境,敢来应你这榜,退出的是龟孙!”
何士元道,“好,英雄快人快语!”双掌相击,从他身后走出个托盘的花衣小童,盘里盛着一卷竹简和一小盘红泥,他拿过竹简展开道,“若各位下了决心,便签这生死状,按下手印,到我何某庄内,必以上等宾客款待,除却衣食酒水,每月更贴补各位每人五百大钱,只是若有妖魔鬼怪扰庄内清静,还需各位出力。”
愁万里轻笑道,“果然是招贴身护卫呢,江东难道没能人了?”
那武夫叫了声“好”,大步迈过去,看也不看那竹简,直接伸出拇指蘸了红泥往落款处一印。其他人便跟着那人陆续按了手印。
何士元叫小童收了竹简,带一众人去斋房里吃了晚饭,一齐出得衙府,在漕官的引领下,上了一艘雕栏坠彩的大花舫,趁着月色,缓缓向江东荡去。
第21章 江东渡口
薛支随船横渡乌江,舱内二三十人只默然相对,互不搭理,只那闲痨子似的公子爷愁万里念叨个没完,旁人不睬他,他便找薛支说话,尽讲些民间故事,各地风俗,吃喝嫖赌是一应俱全。
薛支跋山涉水走过不少地方,见闻也颇广,只是不常出入声色场所,听他说的口沫横飞,也稍稍提起些兴致,遇到不懂的便开口问两句,惹的公子爷嘴巴更欢。
到天明,船抵达江东南郊的“乌东港”,何士元对码头监司亮了通行令,又把两锭银元宝塞过去,那监司忙不迭揣进怀里,也不多问,堆着笑迎这一行人过栈桥。
走没多久就看见一大群人聚集在出口处唧唧呱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只见青石板大道上分三列排着七八十个服饰统一的和尚,都穿着绛红提花交领中衣,外罩无袖敞襟黑长裳,脚穿罗汉鞋,肩背僧袋,头戴一圈佛珠串成的彩箍,手提一对扁铁包端的戒棍,那戒棍上刻有“尚武堂”三字。
薛支看了,想道:在尚武堂里使棍的都是行部僧员,修为等次都在那八十陀子之上,看来浮屠众生被灭,宗院也是极为重视。
再看堵在港口外的是二三十个道士装扮的人,都身穿青布直裰头扎逍遥巾,为首的一人年纪稍长,在直裰外又披了一袭白底黑纹的大氅,腰侧挂着一把长剑,后领处插了根银丝红柄的拂尘,正在与行部为首的和尚争执着什么。
那些陀子倒规矩,队列整整齐齐,让出了半边的道路,而那些道士却簇拥成一团,将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何士元走上前作了一个揖,陪笑道,“这不是王道长吗?这大清早的就出来办事可真辛苦您了。”
那王道长全名叫做王道乾,是道清观云影派分支的七大传人之一。道清观被称为江东道首,又是当朝皇帝养生之所,自然权势滔天,但凡在江东,各派大小观院庙堂都被收入名下,受其管辖。
王道乾听到招呼声偏头看来,颔首回道,“原来是何大庄主,失敬。”又朝他身后一撮人望去,笑道,“据闻何大庄主四处招兵买马,都招到外境去了,敢情是要聚他百八十人一闯虎穴吗?浮屠众生那桩麻烦案子,可叫我等焦头烂额,这倒好了,有何庄主大力相助,凶手落网指日可待。”
何士元咳了两声,叹道,“唉……王道长太抬举了,说出来可不怕你笑话,在下没你说的雄心壮志,何家庄就靠在那寺庙附近,百来号庄客不是被害死就是散了去,在下还想保得家业在,又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耗了你们的人力,只好到外面花钱消灾,不图别的就图个家在人命在。”
愁万里又凑到薛支耳边悄声道,“听听听听,还真是在找贴身护卫呢,还不用自家人呢,敢情是在找赶死鬼哩!”
王道乾也不以为意,只道,“人之常情,不过何大庄主,这些人的来历你可都弄清楚了吗?别犯了禁啊!”
何士元道,“都仔细盘查过,全是些散户,跟西境宗家不擦边儿的。”
王道乾点了点头,一抬手,散在他身周的道士们立时让开一条道。何士元正准备带人走出去,却被身边一个陀子拦住。
何士元看去时,只见那陀子躬身行了个大礼,客客气气地道,“看来这位施主与那道长交情匪浅,可否代为说情,请他通融通融,让我们前往寺院探查?”
何士元道,“这位师傅,不是我不帮你,看你的装扮,当属尚武堂院下僧兵,江东严禁宗院僧兵入内乃是多年来的老规矩。”
那陀子道,“规矩自然知晓,只是此次情况特殊,出事的寺院为宗院宣教堂名下分院,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何士元迟疑半晌,看向王道乾,后者却异常坚决,“既在我江东土地上,便是我江东道门的事,绝不容外境插手!”
那陀子见他口气强硬,没有半点转寰余地,只憋的面皮通红,似是想发作,却又有所顾忌,只好将怒气咽了回去。
双方僵持在原地,何士元此时倒也不好说走就走,唯有先站在一旁观望。半晌,那陀子才长长吐了口气,道,“待我再向堂主请示。”
王道乾冷冷地回他,“你就是向院主请示也没用,不能过的还是过不了。”
那陀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把手一挥,带着众陀子往码头去了。王道乾则带着弟子们守在出口左右。
这时,从里面又走出一行人来,当先三人并行,中间一名男子身材极为高大,戴着尖顶大耳的斗笠,颌下蓄着长须,走起路来拖着左脚,一拐一拐的,看来是脚上患有残疾。
右首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相貌平凡,半边脸被散落下来的头发遮住,露出来的那半边脸上横七竖八卧着刀创剑疤。
左首却是个啷当少年郎,五官倒生得清秀,但左脸颊到颈部有一大块烧伤的痕迹,伤处皮肉焦黑萎缩,让整张脸看起来多出几分狰狞。
三人都穿着黑色的斗篷,身后跟着两名挑子,一人身上担着一根扁担。
王道乾迎过去盘查,何士元便带人往港口外走。
那高个男子亮出通行令,王道乾核实了上面所登记的内容,拱手道,“原来是残人堡的人,贫道乃道清观王道乾,不知三位如何称呼?”
高个男子道,“曹雷。”将手往那壮汉前一摆,“孟良。”又比向那少年郎,“郢日。”
王道乾一一拜会过,笑道,“曾听师傅提及西北疆域的残人堡不属三境而独成一方天地,自耕自作自给自足,从不与外界往来,此番前来江东却叫人讶异非常。”
高个男子道,“做买卖,有何问题?”
王道乾看出那男子不爱说话,也不多赘言,只道,“问题是没有,只是按规矩,入境需得检查货物。”
高个男子对两个挑子点了点头,那两挑子便将扁担放在地上。
就在这空档间,那少年郎郢日抬头环视四周,视线落到不远处的薛支身上,猛地一愣,二话不说,蹂身俯冲上前,速度之快,在跑过出口时,那一干道士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只见他跑到近处,撩开斗篷,抽出腰间的大刀,照准薛支就是一记狠劈。
愁万里听到声音,回头看时,刀刃已快砍上薛支的后脑,他忙惊呼了一声“危险”。
薛支微一偏头,那刀自他耳边掠过,直落到肩头,只闻“铛”的一声,刀刃竟被那一身钢筋铁骨震得齐柄断裂,打着旋朝王道乾飞过去。
这时王道乾还在检查货物,断刃削来时,他不避不闪,浑似没听见那一阵尖锐的破风声,眼见着就要遭刀刃穿身,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曹雷横臂一挡,便将断刃夹在两指之间,刃尖离王道乾的后背不过两寸远近。
王道乾直起身,笑道,“都说残人堡里卧虎藏龙,今日一见果真了得。”
曹雷道,“抬举了,只是怕这断刃四分五裂不便回收。”说着将刀刃交给孟良。
孟良拿过刀刃,察看了一下断口,远远地对郢日喊道,“你打的什么破刀!?不过关!”
郢日朝旁淬一口,朝后跳了两步,把刀柄揣怀里,吐个门户,对薛支叫道,“臭秃驴,不摆架势就那么戳着,是瞧不起我吗?”
薛支还没开口,愁万里倒抢在前边儿回话,“啊呀!你小子好不讲理!无端端砍上来,还背后伤人,若不是我兄弟皮粗肉厚,被你这么一砍不见阎王我给你献头!”他与薛支在船上聊的痛快,早对他称兄道弟。
郢日恶狠狠地道,“我就是要他见阎王!”说着作势要扑上前,却突然感到肩上一重,回头看去,见是曹雷按住了他。
薛支暗道:这人拖着残足,身法却异常敏捷,一眨眼工夫便到近前,看来身怀上乘轻功。
不由得想到善缘,眉间稍稍舒展,随即又蹙了起来。
王道乾和孟良随后赶上前,只见王道乾抢上几步,横身站在薛郢二人中间,面向郢日,问道,“郢公子,不知何故出手伤人?”
郢日不答,却瞪向薛支,狠狠地道,“你去问他!看他做过什么好事!”
薛支道,“小僧与施主素未平生,不知哪里得罪了施主?”
郢日冷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识得你,三年前郢……”
话说到这里却被曹雷捂住了嘴,郢日掰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道,“曹大哥,你做什么?”
曹雷道,“你认出的不是人,而是他穿的僧服。”
郢日指向龙头杖,“还有那杖子,一模一样!”
薛支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这龙头杖在法器铺中随处可见,小僧这装扮也再寻常不过,看来施主是将小僧和别人弄错了。”心中却在回想三年前自己有没有出过什么任务,却是不记得了。
后头那个胖大和尚走上前帮腔,“是啊,这位施主,西北两境的游僧多做此装扮,这龙头杖换作驻寺僧还不愿意用咧。”
郢日仍似有所疑虑,眼神在薛支身上来回游移,王道乾问何士元道,“何庄主,贫道不曾去过外地,你倒说说看那和尚讲得可属实?”
何士元轻声道,“的确如此,龙头杖在法器铺里也不算稀奇,多为游僧使用,我也看过不少作这打扮的僧人,尤其近些年来,宗院名外的小寺庙无香客供养,驻寺僧只好四处化缘求斋以保生机。”
王道乾也不想外境人士在此大动干戈,拍了拍手,笑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对薛支道,“这师傅请莫计较。”
薛支道,“既是误会,解开便好。”
愁万里对郢日龇牙咧嘴道,“我兄弟好说话,换了我,哼哼!”作势扬起拳头挥了挥。
郢日心头焦躁,听他挑衅,禁不住也抬起拳头,正待发作,却听曹雷在他耳边低语,“沉住气。”这才放手作罢。
何士元又与王道乾,曹雷等人寒暄几句,便自出港口而去。
曹雷向王道乾打听了几处闹市的方位,带着孟郢二人取路南下。
第22章 浮屠众生
吱嘎、吱嘎……
空空荡荡的法堂上回响着诡异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又像有人裹着棉布不停的叩击木板,这声音忽快忽慢,忽上忽下,似乎房顶上、佛像后、台基下……四面八方都藏着人。
善缘搓搓手臂,蹲在两尊佛像之间看向堂外,外面虽是日头高照,热度却传不到法堂里,这所闹鬼的寺庙,外院照壁采用白石砌成,石面上雕着浮世众生相,现在看来,这一张张或哭或笑的人面,倒像是满寺的冤魂得不到超度,全寄生在石壁中。
一路走来听到各种传闻,传得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更令她兴致高涨,也不急着打探薛支的下落,直奔寺庙里来。
这寺庙外围有护卫和道士把守,尸体已被拖走,但风中还是漂浮着淡淡的腐臭味。善缘轻悄悄在院前院后兜游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初时听堂上传来怪声还心怀忐忑,听久了才确定这只是木板受压脆裂所发出的声响。
据说这寺庙夜间会有恶鬼出没,到处吸人精气,就算是侍卫、道士也只守在外围,不敢擅入。善缘倒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鬼怪,胆敢在众位佛老爷面前行凶作乱。
她卧在佛像后浅眠至深夜,忽闻梢头乌鸦啼叫,睁眼起身,午后下了一场小雨,浸湿泥土,带出更浓厚的腥气,木裂声更加频繁,嘎啦嘎啦,急促而清晰。善缘走到堂中,两边八尊巨身佛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形成八条巨大的黑影逼压在身上,她压住涌上心头的不安感,抖起火折走出法堂,夜风吹过,手臂上顿时浮出一层细密的鸡皮。
“不要怕、不要怕,算命的说我八字重,看不到怪东西……唉?看不到那我来干什么……”她唠唠叨叨,顺着台基绕到殿后,一路走一路观察,突然,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吟传进耳内。她停下脚步警戒,隔不了多久,又是一声传来,闷闷的,很是模糊,像是被罩在铜钟里发出的声响,凝神细听,隐约听到“空空空”的叩击声,听音辨位,这声音……竟然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善缘心头小鹿乱跳,越是害怕就越好奇、越追根究底,她趴下来,耳贴地面听了许久,边听边摸索着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爬去,声音愈渐清晰,从沉闷的叩击声中竟然听出了金属撞击的钝响,这地面下果然有古怪,难道底下还住着人吗?
她起身在墙壁上,草丛中,四处搜寻,想找到机关暗道,忽闻寺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就听有人高喝:“是什么人?”
她一惊:难道被人发现了?却听数多脚步声往山门汇集过去,而她此时正在后院里,想来被发现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