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岁那年,在一次日常修行过程中,兰冰壶终于发声,被边上的道士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阴阳科道士不像凡俗的算命先生那样故弄玄虚,他们吐出的文字清晰简练,很少出现歧义,兰冰壶的预言也不例外,“乾坤颠倒,道魔再战。血海漂尸,骨山扬旗。十八道科,共燃秘火。凶在卅八,兴在三阳。”
事实上,这是九大道统阴阳科一系列类似预言中的一个,高等道士们一致认为这说的是第三十八代祖师时期魔族将会反攻人间,经历长久的残酷战争之后,道统将于第三十九代祖师期间复兴。
兰冰壶预言的独特之处在于,只有她提到了道统十八科将共燃秘火,秘火是道火的另一种说法,在当时以及后来,只有念心科一直中断,从未收过弟子。
兰冰壶因此很兴奋,觉得终于说出一条重要的预言,可是庞山以及其他道统并不这样认为,道士们像对待普通预言一样,将她的预言记录收藏起来,从此再无人过问,也没有人按照预言去重建念心科。
兰冰壶接受这种待遇,心想自己早晚会看到预言实现,可她在这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再没有任何预言。
她的修行仍在稳步前进,仍然享受着兰氏家族和庞山的宠爱,直到外甥左流英降生。
兰冰壶被逐出老祖峰,在人心叵测的外界,她遇到了叹息劫,修行再无寸进,为了更好的自保,她只能放弃预言之术,从此以五行法术安身立命,还从散修那里学来许多稀奇古怪的法术,最后成为连海山生杀法师王。
可人生中唯一的预言还在兰冰壶心里占据着重要位置,她仍然在等,她从来不费心打听道统内部的变化——作为西南散修的头目,想获得道统的消息非常困难——她相信,念心科重建会是一个天下皆知的大事件。
结果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名吸气五重的小道士,对念心幻术刚刚摸到边儿而已,慕行秋究竟是不是预言的一部分?兰冰壶对此犹豫不决,想要再观察一阵。
慕行秋想不到那么多,他对阴阳科的了解极少,听到“预言”两个字,甚至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住了。
有一名俘虏在喊他的名字,“慕行秋,慕道士,是我啊,快救救我,我是您忠诚的随从啊……”
散修们已经准备好大开杀戒,各种绚丽的法术在空中游走,像一群鹰隼,随时准备扑下来击杀地面的老鼠,俘虏们缩成一团,没有一个敢做出反抗。
“咦,那不是你从海上带到棋山的小妖飞跋吗?”杨清音指着俘虏中间的一个小小身影。
的确是飞跋,一只手伸在空中让道士们看到他,另一手按着地面,生怕成为出头鸟,被散修的法术击中。
空中的法术开始一一降落,每一招必有至少一名海妖被击杀,惨叫声刚发出就戛然而止。
“我认得那个俘虏,他或许能提供一些重要的情报。”慕行秋还记得,飞跋第一个声称庞山要倒掉,在众多传言当中,只有这个最准确。
兰冰壶觉得自己的预言比一万只妖族都重要,吸气小道士应该表现出极度好奇才对,而不是忙着救一只小妖,所以她不满地微微皱起眉头,盯着慕行秋,“不像,一点都不像,我的预言不会应在你的身上。左流英又想跟我耍什么小把戏?你加入念心科多久了?”
“三四年,我对你的预言一无所知,请你先下令饶恕那只小妖,问完话再杀也不迟。”慕行秋快速答道,俘虏已经死掉一大片,飞跋连手臂也不敢伸出来了,全身伏在地面呜呜地悲鸣。
兰冰壶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喃喃自语:“花三四年时间布一个局,这种事左流英倒是能做得出来。”她转向外甥,“说说吧,你刻意培养一名念心科弟子到底有何用意?”
左流英不受外界影响,无论是身边的交谈,还是更远一点的杀戮,他都没有表露半点兴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众妖与众人,望向半落的斜阳,完全沉浸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里,听到姨母的问话,他缓缓转动目光,“庞山不会强迫某名道士加入念心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想,他或许能说服你与我联手,但这是我最近的想法,与几年前无关。”
兰冰壶大笑,与地上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分外不协调,“说服我?你觉得凭他的那点幻术,能够左右我的想法?”
“念心幻术也是法术,并非无所不能,我相信的是他的能力。”
散修们的法术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地上哀声一片,偶尔有俘虏起身想要反抗,却死得更快,可这样的场景远不如左流英的一句话令庞山道士们感到吃惊。
禁秘科首座破天荒地表扬一名吸气道士,说是表扬可能稍显夸张了一些,但来自他的肯定也是极为罕见的。
“我听得没错吧?”杨清音小声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辛幼陶和小青桃茫然地点头,只有秃子不当回事,大声说:“我也相信小秋哥的能力。”
慕行秋却是心情复杂,得到肯定总是好事,尤其是左流英的肯定,可首座闭口不谈他的计划,慕行秋无从配合,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兰冰壶,甚至不知道左流英到底需要什么帮助。
车厢上一时没人说话,地上的俘虏却快要死光了,飞在空中的法术没有减少反而更多,环绕在所剩无几的俘虏头顶,准备进行最后一击,飞跋蜷成一团,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道士、散修与妖族誓不两立,谁也不会为敌人之死心生怜悯,就连非妖小青桃,也只是扭过脸不看杀戮场面,她杀过许多妖族,不会在这种时候假装慈悲。
“把那只小妖留给我,我可以试着劝服你。”慕行秋的语速恢复正常。
“是你要劝服我,你竟然先向我提条件?”兰冰壶露出微笑,好像又有了点兴趣。
“预言是你的,你可以等着它实现,也可以帮助它实现,没准那条预言只是给你一个人的,告诉你该做什么。”
“哈哈,灵牙利齿,你可一点也不像庞山道士。好吧,我给你一次机会。三天,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三天,想尽办法说服我吧,让我明白我为什么要帮助左流英,一个我最憎恨的小混蛋。其他人,搭车的行程结束了,前面不远就是踏浪城,自己走过去吧。住店的时候提我的名号。”
二百里路程,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左流英希望天黑之前到达踏浪城,果然如愿。
兰冰壶甩袖转身,面朝众多散修,大声说:“咱们不管天崩地裂,不管道消魔长,不管帝王兴亡,可是谁想侵犯连海山,来者必杀!”
“来者必杀!”众散修齐声叫喊,地面上尸体横陈,只剩下飞跋一个,扁扁地趴着,身体抖得像是一块被加热的烂泥。
左流英等人下车,尽量远离尸体,拣干净的地方走下山岭。
慕行秋留下了,既是为了说服兰冰壶,也是为了完善念心幻术——兰冰壶对念心科的了解明显比一般高等道士要多。
秃子留下了,他把自己看成小秋哥的一部分,三缕头发缠在肩膀上,死也不走。
杨清音也留下了,她向辛幼陶和小青桃挥手,示意两人跟随左流英,她准备了一肚子理由应对兰冰壶的质问。
可兰冰壶什么也没问,车厢恢复原状,桌椅等物又冒了出来,她坐下喝茶,虽不过问,可也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
慕行伙向杨清音使眼色,两人一齐跳出车厢,反正还有三天,他不用着急劝说。
小妖飞跋被散修用法术扔到慕行秋脚下,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死,发出一声野兽受到鞭打时才有的哀叫,双手抱住慕行秋的脚踝,“慕道士……呜呜……慕道士,卷轴,给我卷轴……”
“你要卷轴做什么?”慕行秋很久没从囊中取出那件魔文卷轴了。
“又有一家道统要倒掉了,就记在卷轴里。”
第二百九十章毁于冰雪
战争暴发不久,棋山就将所有妖族撵出了群岛,飞跋也在其中,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妖,全部记忆都被道士挖掘干净,再没有多余的价值。
非妖乘船前往大陆东南的浮海城,半妖与兽妖一路北上返回群妖之地,飞跋则选择了一条独特的线路,人类与妖族的地盘他都不敢踏足,只好搭乘一只小船,与少数妖族南下,然后再北进,绕行大陆,希望能到达一个叫做止步邦的地方避难。
“据说止步邦不问出身种族,只要肯出力就有一碗饭吃,我想去那里看看……”飞跋的身子仍在颤抖,满地的妖尸就在身边,他没办法视而不见,脸上却努力挤出笑容,这让他更显猥琐。
大部分散修都离去了,只留下百余人跟随生杀法师王继续上路,慕行秋、杨清音和飞跋各得一匹马,飞跋被夹在中间,向两名道士轮流谄笑,那种虚情假意且小心翼翼的猥琐,只会令别人对他的印象更差。
“你说又有一家道统要倒掉,是哪家?”杨清音不耐烦地追问,小妖实在啰嗦,抛出一句话之后就开始讲述逃亡的种种经历。
秃子也有点着急,“对啊,到底是哪家?是不是乱荆山?是不是被我们打倒的?”
慕行秋不着急,他知道飞跋的性子就爱拐弯抹角,所以任由其胡说八道,眼睛盯着前方的马车,没有显出半点兴趣。
“别急,听我慢慢说。”飞跋虽是两边讨好,目光还是对慕行秋更在意些,每一瞥都在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发现慕道士无动于衷,他有点失望。“海妖和道士打仗,把前往止步邦的路给堵住了,我们只好上岸。希望从陆路翻越乱荆山,沿着海岸一直往西北走。也能到达止步邦,谁能想到,唉。”
飞跋重重地叹息,眼里居然掉出几滴眼泪,慕行秋和杨清音和他接触过都不当回事,秃子无心却有戚戚焉,劝道:“别哭,还是先把故事讲完吧。只说一半憋得我难受啊。”
飞跋向秃子报以感谢的微笑,继续说:“谁能想到我们刚上岸不久就被一群海妖俘虏,说是要带着我们一块进攻踏浪城,没过几天,又碰见了修士大人,他们本领高强训练有术,一照面就将海妖打得溃不成军,我们这些俘虏哪有反抗的胆量?伏地乞饶,修士大人心地仁慈,没有杀我们……”
飞跋抬高声音。希望身后的散修们也能听见,秃子却颇为迷惑,“修士大人可不仁慈。刚才杀妖魔跟砍瓜切菜一样,说实话,我看得都有点害怕了,要不是小秋哥替你求情,你早就跟这堆尸体躺在一块啦。”
队伍走得不快,转身就能看见岭上的成片尸体,飞跋剧烈地发抖,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秃子的提醒让他下定决心离慕行秋更近一些。从此谄笑就只留给他一个人了,“慕道士这是第二次救我了。您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比山重、比爹娘亲……”
慕行秋指着前方不远的岭下道路,“我就送你到那里。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
飞跋是一只半妖,失去左腿,虽然看着很像人类,在有经验者的眼中,还是会很快漏馅,离开慕行秋的保护,他在踏浪国活不过几天,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惊,急忙说:“望山,要倒掉的是望山。”
慕行秋与杨清音互视一眼,都对这个答案感到迷惑,望山祖师虽然行为异常,但实力并未受损,还强行留下一大批其他道统的高等道士,就算要倒掉,也是百年之后魔族冲破镇魔钟才会造成的危机,现在的妖族似乎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且望山孤守极北之地,也不是妖族最紧迫的敌人。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在棋山的时候怎么没说?有什么证据?”慕行秋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飞跋惊恐地看着剩下的道路越来越短,语速极快地说:“南海蛟王殷胜千告诉我的,那时候棋山道士已经不搭理我了,我想说也没人听,证据就在魔文卷轴里,殷胜千说卷轴是件宝贝,能写好几层文字,一层消失之后,另一层就会慢慢出现。”
慕行秋炼器完毕刚回庞山的时候将魔文卷轴交给芳芳,由她带去给左流英查看,可是当时想见左流英并不容易,芳芳还没等到机会,老祖峰就遭遇大难。此后左流英一直在修复祖师塔,无心他顾,芳芳就将卷轴还给了慕行秋,放在他的百宝囊里,好长时间没有动过了。
慕行秋没有马上取出卷轴,“又是异史君和漆无上的诡计吗?你还知道些什么?”
马上就要到达岭下了,飞跋惊恐地摇头,“就这些,蛟王殷胜千就告诉我这些。”
“好吧,你先跟在我身边。”慕行秋取出卷轴,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杜防风写给风如晦的那几句话,再没有其它文字出现。
飞跋长出一口气,手臂欲伸又止,看向卷轴的眼中出现再明显不过的贪婪,“让我看看,或许我能……”
慕行秋收起卷轴,“不着急,我想望山一时半会倒不了。”
飞跋忍不住发出失望的叹息。
前面的马车停下,后门打开,兰冰壶站在门口冲慕行秋招招手,示意他进去。
慕行秋和杨清音互相看了一眼,一起上车,飞跋识趣地留在外面,骑马紧跟在车后,双手抓着缰绳,一有异响就吓得往上一蹿,对每一名偶尔路过的散修都露出崇拜至极的笑容。
车厢内,兰冰壶终于遵守了一点待客礼仪,慕行秋与杨清音中间的小几上摆着两杯热汽袅袅的淡茶。
“那个小妖说下一个倒掉的会是望山,很有意思。”兰冰壶听到了外面的交谈,对此竟然很感兴趣,“各家道统的阴阳科都保留着许多预言,绝大多数都是废话,可我当年几乎读完了每一条。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
兰冰壶沉默了一会,似乎正在脑子里搜索她想要的那条预言,突然她又开口了。“五百年前,关于魔族将要重返人间的预言突然多了起来。九大道统的阴阳科都有道士发出过相似的预言,其中几条来自望山,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条预言说望山’立于严寒,毁于冰雪‘,劫难就发生在’南火之灾‘以后。”
“老祖峰正是被妖火之山碾平的,所以下一个就轮到望山被冰雪淹没,是这个意思吗?”杨清音猜到。预言很直白,直白到她有点不相信。
“可是妖族攻破望山有何意义呢?提前放出魔族吗?望山现在实力最强,那样做代价太大了。”慕行秋觉得困惑,从目前知道的消息看,妖族领袖漆无上一直率大军在庞山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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