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大衣柜。挨着窗户的一大面墙做成了一个书柜,里面摆满了书。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下方是个很大的庭院,远处则是看不到边的葡萄田。
阮叔拉开床上的罩布,又从大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床单枕套和薄被子。我帮着他稍事整理,一会儿的功夫就铺好了床。阮叔拍了拍枕头,满意的笑笑,“这房间我可是天天打扫,干净得很呢。”
韩力走到床边,摘下墨镜仰面倒了下去,用力颠了颠床垫,“还是自己家里舒服,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脸上的笑容很灿烂,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孩子,“阮叔,有什么吃的没,我们还没吃午饭呢,饿死了!”
“有有有,你等着,我马上去做。”阮叔忙不迭的应着,“你们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好。”
阮叔走向房门,回头深深的看我一眼。我正疑惑间,他已经退了出去。随着门扣轻轻一搭,我不由得轻呼一口气,终于感觉自在多了。
“木木,过来。”韩力在我身后轻呼。
我向他走过去,伸手一把把他拉起来。
“怎么样,喜欢这儿吗?”
“嗯,很好。”我抬眼四处看看。“这个房间采光真好。”
“嗯,朝南的,以前靠着这些光线,屋子里的东西基本能看到。不过现在没用了。”韩力的语气并没用什么落差,但听在我的耳朵里,还是不由得心中一紧。
我握住他的手,笑道:“就这么把我带来了,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他一笑,“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7岁去巴黎读盲校以前都住在这儿。每年寒暑假也都会回来。自从去了中国,我这还是第一次回这儿来呢。”
难怪阮叔会那么惊喜。我在心里点点头。“这里只有阮叔一个人吗?”
“嗯,自从我和外公搬到巴黎,这里就只有阮叔了。外公不太喜欢这里,不怎么回来住。”他拉着我走到窗户边,“你看见外面的葡萄园了吗?以前这一片都是我们家的,现在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了,正好够阮叔平时打理。往南一公里地就是镇子,在那里可以买到生活用品。”
“那原来的葡萄园呢?租给别人了吗?”
“不,都卖了。”韩力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我不敢再问,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抽出一本书。那书又厚又大,打开一看,泛黄的硬纸上全是凸点,用手指摸摸,异常粗糙。
“这些都是你的书?”
韩力靠在我背后,我握着他的手往前探到书页上,“这些都在说什么?”
“好像是本小说,我都忘了。”他摸过几行,收回手来揽住我的肩。
我却有点疑惑。“你小时候能看见,怎么还要读盲校呢?”
“小时候的视力也很有限,读正常的学校对眼睛伤害比较大,所以还是读盲校了。像我这样的情况,运气好可以保持,但通常都会越来越差,所以失明也是迟早的事。早一点进入盲校学习,可以早一点掌握生活技能,也可以更独立。”他笑笑,“那会儿我在盲校还算是视力好的,在学校里行动基本都用不着盲杖。”
“那你大学那会儿怎么办?”我疑惑的问。
“大学对残障的学生照顾比较多,比如我用的课本,学校都会提供盲文版的。至于作业和考试,我可以用盲用计算机打印出来。”
“哦……”我点点头,把书还放回书架上。我想到他曾经跟我说过的话,这样看来,他彻底失明也就是几个月前那次手术之后的事。
“来吧,我带你到后院走走。”韩力已经一把携住我的手。
我们下了楼,从楼梯间后面绕过去,打开一扇木门,一个偌大的后院呈现在眼前。与其说这是个院子,倒不如说是个大花园。园子的左右两侧都砌成了花圃,里面盛开着粉色的蔷薇,十几米外的前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立在那里。
“木木,你有没有看见前面那棵树?”韩力脸朝前方,眼睛茫然的开阖着。
“嗯,要过去吗?”
他点了点头。我携着他走近,却发现那树下有个小小的墓碑,墓碑上一个石雕的小天使悲伤的垂着头,孤单的坐在那里。墓碑上并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韩力弯下腰去,伸手探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探到。我在心里微微叹口气,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轻轻放在那小天使的背上。他缓缓的抚摸着天使,然后蹲下轻抚那墓碑半晌,终于伸出一只手向着我的方向,“来,木木,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也蹲了下来,却听他幽幽的在耳边说:“这树底下躺着的,就是我的母亲。”
我很惊讶的看他一眼。他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悲伤,声音也极低沉:“我母亲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我不由得捂住嘴看着他,握住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些。韩力的脸上浮现一个很浅的笑容,扶着墓碑站了起来,依旧握着我的手。“没事,我对她其实没有任何印象。只是从小就知道,她一直躺在这里。有时候想起她了,会过来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许此刻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安慰。于是我只是轻轻抱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在墓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却看见阮叔已经站在刚才我们打开的小门那儿。他并不出声招呼,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就进屋去了。我和韩力一走回客厅,就闻见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循着香味走到厨房,只见一侧的小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菜肴。
“真好闻,阮叔你动作很快嘛!”韩力摸着桌子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伸手碰碰面前乘着千层面的深碗,鼻子也凑上去深深的嗅了嗅。
“你们趁热吃。”阮叔笑眯眯的道,“我给你们拿了瓶好酒。”他扬扬手上的瓶子,“02年的Mouton Cadet;现在喝正好。”
“哇,阮叔,我太感动了。”韩力夸张的搓搓手,“小的时候老不让我喝,现在倒是变大方了啊?”
“那时候不是怕你喝坏眼睛吗?”阮叔的胖脸上全是和善的笑意,转头对我说,“这孩子从小就爱喝酒,每次我和他外公开了酒,他总是偷喝,拦都拦不住。现在好了,居然卖起酒来了,我这个老家伙更加没法管咯。”阮叔拍拍韩力的肩,“酒窖里还有一架子呢,你慢慢喝,喝完还有,今天索性让你喝个够。”
“那可是你和外公几十年的珍藏,哪能就这么喝了。”韩力舀一勺千层面放在嘴里,表情万分陶醉。“阮叔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木木,你也吃啊。看看合不合口味。”阮叔热络的招呼我。我冲他笑笑,也往嘴里塞上一勺,诱人的烤奶酪的香气一下子熏迷了我的眼睛,“哇,真香。”
“好吃吧?阮叔以前可是餐厅的大厨,这些都是小意思。”韩力仰起脸道:“晚上给做点中式的吧,木木好久都没吃过中餐了,另外给我们做个香草布丁。”他说话的神情带点孩子气,眉头舒展,非常的轻松愉快。
“好,没问题。”阮叔好脾气的答应,“你慢点喝,真准备把这一瓶子都喝完吗?”
我静静的听韩力边吃边和阮叔打趣,心里也不由得跟着轻松起来。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快乐。我知道,谁都只有在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时才能进入这样的状态。我忽然想到自己,我又算不算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韩力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一大碗千层面,很满足的拿起餐巾擦擦嘴。我摇摇空酒瓶,笑着问:“怎么样,醉了没?”
“很好,酒足饭饱。”韩力摸摸肚子,“说实话,我现在就想美美的睡一觉。”
我和阮叔都笑了起来。“我送你上楼吧。”我站起身扶住他。
走到二楼,韩力倒在床上,我给他脱下鞋,拿起薄被子盖在他身上,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轻轻一带,把我拽进了他怀里。
“陪我睡。”他唇间的酒气喷在我脸上,脸上带着薄薄的红晕。
“你醉了。”我用手指探探他的额头。
韩力嘴角扬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木木,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嗯,我知道。现在别说话了,睡吧。”我在他唇上亲一下,躺在他怀里,任由他搂着我。不一会儿的功夫,我听见背后响起非常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我轻轻拿开他环住我的手坐了起来,替他掖一掖被角,随后穿上鞋走了出去。下午两点的阳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屋里的摆设都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走到壁炉前,我拿起摆在上面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个敦实的小男孩,趴在地上很开心的笑着。
“那是Alex一岁时候照的。”我听见身后响起阮叔的声音。回过头去,他冲我和善的笑笑,“我那儿还有一些Alex的照片,想不想看看?”
我点点头。
“来吧,到院子里坐坐。”阮叔招呼我从厨房的小门出去,这里位处花园的一侧,一张大阳伞下摆着张小圆桌和几把椅子。“我去拿相册,你等我一下。”
几分钟以后,阮叔回来了。他拉过椅子坐在我身边,一手将相册递了过来。我打开册子开始缓缓的翻动,听阮叔在耳边娓娓道来:“这张是Alex第一次去盲校,这张是圣诞节……”
照片并不多,一本几十页的册子涵盖了韩力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我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婴儿经历少年,青年慢慢长大的过程,照片上的他渐渐与我认识的韩力重叠起来,而后融为一体。翻完最后一页,我合上相册,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我看看阮叔,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木木,你想不想听我讲讲这个家里发生的故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点点头。阮叔微微的笑了。
“这个故事要从几十年前说起。”他幽幽的开口,“我是越南华侨,在越南时,是个厨师。六几年的时候,我从越南偷渡到了法国,在巴黎唐人街的一家餐厅打黑工。有一次被唐人街的黑帮斗殴牵扯到,我被他们打了个半死。就在这个时候,韩力的外祖父救了我。他把我带回到这里,帮我洗白了身份,之后,我就一直呆在这个家里,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我来到这个家的时候,Alex的母亲才十岁上下,长得非常可爱。韩力的外祖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家里只有我们三个。小姐就在镇上的学校念书。就这样过了几年,Alex的母亲长大了,出落得很漂亮。那时候这一大片葡萄田都是我们家的,酒庄就是我们最大的产业。除了平时务农的雇工,我们在收获季的时候也会雇很多外来找活儿干的工人替我们采葡萄。”
“就在Alex母亲满十八岁的那一年,有一天她到田里去看工人们采葡萄,不知怎么就和Alex的父亲认识了。那个男孩子是个外乡人,不知道来自哪儿,但是长得非常英俊。当时韩先生在巴黎——他经常去巴黎谈生意,我那时候只顾着监管采收葡萄和酿酒的工作,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相爱了。等到韩先生从巴黎回来,而我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Alex的母亲已经和那个男孩爱得死去活来,怎么也分不开了。”
“韩先生非常生气,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让他们在一起。在他的计划里,小姐应该去巴黎受高等教育,然后找个名当户对的青年结婚,而不是嫁给一个来历不明身无长物的小子。可是Alex的母亲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却非常倔强,一点也不向韩先生妥协——说到这一点,这一家三代的性子倒是完全一样——”
“有一天早上,我去叫小姐吃早饭,却发现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和韩先生到处找也找不到,她就这么和那个男孩子跑掉了。我们去警察局报失踪,又找了一年,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就在我们以为绝望的时候,却收到了小姐寄来的一封信,告诉我们她在马赛。我和韩先生赶到她在马赛的地址,才发现她正怀着孕,肚子很大,就要生产了。可是小姐的精神很不好,人瘦得可怕,躺在床上非常虚弱。房东告诉我们,Alex的父亲平时在马赛的港口搬运货物赚钱养家,几个月以前不慎被高空吊臂上掉下来的货物砸到,当场就死了。小姐自此以后就彻底垮了,可是眼看要临盆了才肯联系我们。我看着当时那个情况,估计小姐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否则以她的脾气,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见韩先生一面。”
“我们把小姐带回来,没几天,她在镇医院剖腹生下一个男婴,然后就大出血死了。韩先生把她的骨灰埋在了花园里的那棵树底下,让她永远也不再离开故土。没过多久,我们发现Alex的眼睛有些不对劲,韩先生带着他到巴黎去检查了几次,才确诊是先天性的眼疾。医生说,很有可能是因为Alex的母亲在怀孕时受了太大的刺激导致的。等到Alex五岁的时候,韩先生带他去了趟美国,在那里动了手术。回来以后,他的视力好了很多,也能看见不少东西。不过医生提醒我们,决不能用眼过度,这个孩子以后的视力还是会慢慢减退,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Alex从小就很要强,虽然眼睛不好,可是胆子很大,爬树,骑自行车,还和镇上的男孩子打架。二十多年前的法国农村,人的思想其实还是很封闭的。许多人觉得这么多不幸都发生在我们家里,是韩先生受到了上帝的诅咒。韩先生的性格很孤僻,又是亚洲人,从不去教堂,和镇上的人谁也合不来。有一次Alex在镇上遇到一个男孩子骂他是死鱼眼的瞎子,就把那个男孩子的头打破了。那个男孩家在镇上是个大家族,那天纠集了很多人跑到我们家门口,闹了一整天。韩先生第二天就带着Alex去了巴黎,从此以后就不怎么再回来了。”
我静静的听着,牙齿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指甲,原来这就是韩力的身世——
“木木,你能不能告诉我,Alex的眼睛是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看看阮叔,他脸上的神情很悲哀。我缓缓的点了点头,“他几个月以前在美国做了次手术,失败了。”
阮叔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做手术?为什么?”
我有点莫名的看着阮叔。“有什么不对吗?”做手术自然是因为需要,不是吗?
“Alex念大学前曾经去过美国,想做手术试试看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提高一点视力。当时医生就建议他不要冒险,说这样的手术对于他来说成功率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