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不用工作，隔上两三天有人来审问，要求他写材料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仍旧去基地的食堂吃饭，澡堂洗澡。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旧日的同事和朋友时，人们脸上微妙而尴尬的表情，还有扭过头去装作视而不见的状况，都让他觉得备受羞辱。不过，楼风还是能用镇定而均匀的步子，向人们传达出他的信息，他没有被击垮。
调查组由七个人组成，成分说得上复杂，楼风也知道，这是军区人事斗争和妥协的结果，所以对他的调查，反复而折磨。他觉得自己的耐心，都要被耗尽，这是第一次，他对这个生活了如此之久的地方，产生了厌倦。
“楼队长，你看，这个调查也已经很久了，对于你的问题，我们也大致有了了解。”说话的是个中年的文职军官，脸色很和蔼，也仍旧称呼楼风为队长，他从桌上推过一份文件来，“这是我们的调查意见报告，你也看一下，如果觉得没大问题，请签个字。”
“我这里没有问题，对于这份调查的意见报告，我也不同意，所以我不会签字。”楼风说得很平静。
“楼队长，这种态度对于你没有什么帮助啊。”文职军官的脸色不变，笑呵呵的模样，“这份报告，没有你的签字，我们也会递交上去。其实，签个字，你也知道，军区领导看重你的能力，将来其实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多换个系统，仍旧当你的队长。”
楼风也笑了，“军区花了那么久时间，耽搁了这么久的工作，组织了这样一个调查组，就为了给我换个职务？那实在是太浪费了。”
“楼队长，既然这样，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报告我们明天就交上去了。”文职军官站起身来。
楼风也站起来，点了点头。
调查组的人员都已经汇集在楼下，鱼贯的进了汽车，向基地大门驶去。楼风站在窗边，看着汽车后一路的烟尘，抿紧了嘴。
调查组自然说得客气，可是现实里，怎么可能花了这么大的工夫，最后给他换个职位了事。他的字一旦签下去，调查报告就会变成不可逆转的错误认定，甚至，也许是罪行认定。他的罪名会是什么，欺骗上级机关？收取商人贿赂？还是任务执行中的错误？
楼风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的肩章领章，要是有一天会被剥去这些，他也不觉得意外。或许，即使最终没有任何问题，他是不是也该考虑，离开这个地方。
这种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过许久，或者说，直到这次事件爆发后，他才真正开始面对这个想法。他不是万能的上帝，他有自己的忧虑和担心，有对于这个五光十色的社会的疏离，可是，再坏能坏到哪里去，这个曾经他觉得干净些的地方，不也一样是个小社会。
况且，还有楼兰。
楼风的心口有点热，每一次，都是她回到他的身边，每一次，都是她不计前嫌的伸出手，相比起来，自己为她承担的，太少了。
如果失去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却还有楼兰在身边，除却血缘外，还有爱情，他拥有的，够多了。
楼兰已经平静下来，或者说，麻木下来了。生活归顺回以往的样子，偶尔逛街，每天带着土土出去溜一溜，做家务，甚至，她开始留意起招聘广告，想着也许要在平南留上很久很久。
安颂频繁的来看她，到了此刻，楼兰才觉出，闺蜜的存在是如此必不可少，只有安颂还能听她时常念叨一下过去，以及楼风。
楼风的隔离审查已经要半个月，平南渐渐入了夏，雨水丰沛，衣服潮潮的干不透。难得有几天阳光这好的天气，楼兰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晾出去，到了晚上再一件件收回来。
安颂站在阳台门里面，替她折衣服，一面觑着楼兰的脸色，吞吞吐吐的说话。
“小李说，审查结果快要出来了……”安颂小心的，一字一句的慢慢说。
楼兰顿住动作，缓缓转过身来。她手里正拿着楼风留在家里的常服，渐渐抱紧在怀里，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安颂。
安颂有点便扭，咳嗽了一声，“只是想和你说一声……可能……不太好……”
楼兰点点头，“我知道。”她手里的常服，有阳光的味道，还有他的味道。她抱紧了双臂，靠到门框上，想问，又不敢问，不妙的结果到底是怎么个不妙法。
安颂看着楼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整个人像失了神气，一下子抽空了灵魂。安颂觉得不安，深悔自己说得太直白。
楼兰侧下脸，脸颊贴着怀里的衣服，这样的情况，还要怎么坏下去，虽然有准备，可是到来的时候，仍旧有猝不及防的慌乱和痛苦。
她弯下腰，坐到地上，许久才抬起头，看着安颂，“你说，会怎么样，最严重他会死么？”
安颂惊跳了起来，大声嚷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最多军事法庭判几年……”
安颂一下子闭住嘴，看着楼兰侧仰着头，她竟然微笑，“那就好，没关系，我可以等他……”
安颂突然间的心慌，走到楼兰面前蹲下来，“楼兰，你说什么呢。”
“多少年我都可以等他……”楼兰语声轻微，像是说给自己听。
安颂的心里有一点抓不住的疑问，从大学时代就开始有的疑问，像水泡一样，慢悠悠浮了上来，她按捺住心慌，抓住楼兰的手臂，“你说什么呀，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但是过了今年，你也要回D城去继续念书，什么等不等的。”
楼兰看着安颂，眼神却像穿过了她，“我当然要等他出来，如果他有事，我就不回去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
楼兰闭上眼，脸颊贴着怀里的常服，神情有一种不应该的宁静。
“楼兰……”安颂声音发颤，她心里的念头呼之欲出，她想起大学里楼兰搂着楼风的表情，满足、幸福，想起她和他的格外的亲密，想起她对于其余女性微妙的醋意。一直以来，她都可以把这些都归诸于他们兄妹的感情特别好，可是现在……她直觉的知道，那不是真相。
“他是你哥哥啊……”安颂瞪大了眼睛。
楼兰睁开眼，看着安颂，也许是精神被压抑了太久，也许是她太想找一个人倾诉，太想有一个人，除了自己和楼风之外，知道这件事，甚至，能多一个人支持她，让她疲惫辛苦太久的心能放松一下，才会对安颂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 27 章
“是啊，他是我哥哥……”楼兰低声叹息。
安颂愣在那里，无数的问题和担忧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问什么好，不知道说什么好。
楼兰看着安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还有复杂难明的神色。楼兰知道，自己想要倾诉的，是为大多数人不理解的，是为大多数人所不容的，所以她的爱情，欣喜和悲伤都没有地方可以分享，存在心里面，发酵成一个巨大的泡沫，在此刻迸裂了。
“你们……”话在安颂嘴里打了几个滚，最终汇成一句完整的句子，“以后可怎么办？”楼兰是她的好友，纵使这消息如此让人震惊，她最终想问的，还是她打算怎么办。
“以后？”楼兰闭上眼，像是不胜疲乏，“我也不知道……”
“楼兰！”安颂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想劝她，却无从劝起，“你们这样……”她想了半天，只会说，“很难的。”她说不出楼兰和楼风的关系是肮脏的，为人所不齿的，这是她熟悉的两个人，甚至亲近的两个人，她没办法一下子就转过身去离开他们。
楼兰睁开眼，摇了摇安颂的手，“我知道。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可是，我爱他啊。”
安颂看着楼兰愁闷的表情，觉得无语，她向来伶牙俐齿，却在这时候无从劝解。
“我们也分过，所以我才去念书，可是你看，兜兜转转的，还是会回来。”楼兰笑一下，“安颂，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变态，无耻？”
安颂立刻摇摇头，又立刻皱起眉，她还是想劝说他们，可是用什么劝说，她见证着楼兰这几年的日子，见证着楼兰最近的生活，她想不出来，用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以后也许你会后悔的。”安颂看着楼兰的眼睛。
“也许吧。可是不和他在一起，我现在就会后悔的。”楼兰笑起来，“安颂，我不要你理解我，我只是太闷了，想说出来。”
“我只是太爱他了，想告诉一个人知道。”楼兰低声的说，“不管他会怎么样，我都不要离开他，我要在他身边，一直一直陪着。”
楼兰的话，听着有点稚气，又带着固执的傻气。
安颂咬住嘴唇，半天终于说，“楼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顿一下，“只是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楼兰点点头，“谢谢。”她转过头去，从阳台望出去的天色，已经全黑了，每一天天都会黑，可是每一天，也都会迎来清晨，所以她没什么好担心的，生活里的好坏，她都会准备好。
七月头上，军区的人事调动尘埃落定，各司令政委走马上任。基地也是一样人仰马翻的热闹和折腾，只是现在折腾的是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楼风在会议室里眼对鼻鼻观心的坐着，直到门被人推开，才起身站直了敬礼，“司令好。”
进来的中将五十出头的年纪，冲门外的秘书摆摆手，一个人关上门，也不搭理楼风，绕到会议室窗口，朝外面看了半天，自言自语的说：“确实是块好地方，风景也不错。”
楼风放下手，只是站着，也不吭声。
中将绕回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哼了一声，“你消息挺灵通的，知道是我回来？”
楼风转过头，冲窗外示意，窗口看出去的右前方，基地门口的黑板报上，斗大的欢迎字。
中将嗤笑一下，冲楼风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一面慢悠悠的开口，“你这回不错啊，闹得军区里都人尽皆知，天翻地覆的。”
楼风低下头，表示受训。
“说话说话，你给我说说看，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楼风清一下嗓子，“我写的材料和调查组的报告，您都看到了。”
“都是些废话，你说说，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中将突然大声说，“本来这么小一件事，折腾到这么大，你干什么吃的？”
楼风却笑起来，老首长肯当面生气，就是其实不气了，“我只是服从组织上的要求和安排。”
“屁话！”中将又骂，“我看你平时带兵出任务，脑子都挺灵，这么点小事你会搞不定？”
“你就是这个脾气不好，什么都不争取。”中将恨恨的，“当初要不是我把你调过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当志愿兵一辈子？现在出了这事，你还是老样子，不等我回来，你就打算忍了是不是？”
楼风笑一笑，“我不是拒绝签字了。”
“不签字！不签字顶个屁用。”中将骂了一声，“你没有黄秘书电话么？！你不会找赵军长？！他们没办法，他们不会来找我么？”
楼风看着老上级发火，还是笑，“这么点小事……”
“小事！”中将气呼呼的，突然又皱起眉，盯着楼风，“你说，你当时想的什么，真打算就这么认了？！”
楼风终于严肃起来，站起来说：“一开始我觉得这事不会闹这么大。等到后来，到了军区人事调整时候，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只是那时候，闹得轰轰烈烈的，再找赵军长和黄秘书，有点难，而且那时候……“他沉吟一下没往下说。
中将明白他的意思，那时候人事调整未定，谁也不愿意多揽事，尤其是这么一摊子事。
楼风顿了一下又笑，“那时候，还有传言说，您这次是必定要退的。”
“所以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没用了，不用来找了，是不是？”中将瞪他一眼。
“怎么会，我知道您那时候在参加培训。”
中将嗯了一声，那个时候正是各大小军区正副职培训班时候，对外联络虽然不断，可是事情忙乱，他那时候也未必抽得出时间来，何况退休传言在外，未必还有人买他的面子。
“那要是我真退了呢？”中将坐下来，还是有点气呼呼的。
“您都参加培训了，怎么还会退。”楼风也坐下来，“就算不回来，等那时候，我再找您也来得及啊。”
“你倒是算得清楚。”中将脸色终于放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的看准了，还是一直走狗屎运。”
“就算算错了，大不了也就是退役。”楼风坦然的看着老上级。
“退役？！”中将的眉头皱起来，“你真打这个主意？”
楼风重新站起来，站直了身体，看着老上级，“是的，司令，即便是您回来了，我也想申请退役转业。”
中将真的火了，大力的一拍桌子，“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我辛辛苦苦把你提拔上来，把这个队交给你管，你现在和我说退役转业？！”
楼风抿住嘴，辜负辛苦栽培他的老上级，他心里过意不去，可是如中将所说，他从来没有争取过什么，但是现在，他从心里渴望，去争取去赢得他想要的东西，去争取他想过的生活。
第 28 章
直升机只能开到边境线一公里的地方，整个小队二十个人从绳梯上下来，就隐入了墨绿色的树丛中。
楼风抬起头，看着直升机快速离去，吐一口气，朝身后的队员做了个手势，二十个人按布置好的，分批四个一组散开。
本来出任务，作为队长的他，和副队长李汉维，不需要同时出动，可是这次却不同。楼风微微侧转过头，看看身后二十米远李汉维带的另一组队员。李汉维像有感应一样，也偏过头来，朝他露出牙齿，龇牙咧嘴的笑一下。
这里可以算是他们熟悉的地方，脚步却并不因此变得轻松，看似平静而熟悉的地方，也随时会有出乎意料的危险发生。整队人在树林里迂回前进，一直推到国境线边上。
楼风打量了一下自己，看了看身边的队友，身上所有的装备，包括武器，都彻底消除了国别的痕迹，如果任务失败，被捕或者抛尸荒地，都别想被承认一下。虽然这次任务出问题几率很小，这种任务这也是惯常的了，他还是在心里咬咬牙。
这就是争取自己要的生活的代价吧，楼风在心里呸了一下。
老上级这次大概是真的怒了，楼风回想起那天，自己坚持要退役，中将脸上那种痛心的神色。
所以，刚出了审查，电话不给打，家也不让他回，就被赶到这里来。中将最后丢下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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