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红衣太监总管福林亲到我欧阳家邸传旨,父亲命我也前去中庭跪谢皇恩。听到旨意上的字句,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竟忘记了谢恩领旨。
父亲很是高兴,那福林公公热络地对我一番玩笑,连连说道:“如此好相貌,果真是个准王妃了!”
父亲恭敬地送走了宫中的人,才将木然的我带到房中一番劝慰。
我只是一个女子,虽然知道女子终有一日是要出嫁的,但是,多年来在父亲庇佑下独享安逸,无忧无虑的我,此时竟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和大多数女子一样,我对自己的这位未来夫婿一无所知,只知他是当朝新君的嫡亲弟弟,深受陈太后宠爱,文物皆备,素具贤名,人称小王爷。父亲说起这位王爷的时候,眼睛熠熠有神,如同寻到了终身可以依靠的乔木。终了,他又黯然叹息:“兰若,皇室中有诸多规矩,数日后,便会有宫中的教习宫人前来为你照拂,这是陈太后的恩旨。从今以后,你便要好生谨慎,悉心服侍王爷,以后,父亲纵然不能与你日日相见,也可心安了……”
我岂会不知父亲心中的伤感。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今后我便再不能处处使性子,不能如在自己家中一般肆无忌惮。
婚期临近之日,同多数待嫁的女子一样,我对自己未来的夫婿充满了好奇,暗暗地吩咐丫头下人们多去探听些他的消息回来,再也顾不得女子的颜仪。
轻轻抚摸着宫中送来的红的摄目的凤冠霞披,我笑的安然。
这是陈太后亲自命宫人悉心为我定做的,用的是上好的丝绸锦缎,看得出来,陈太后对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十分的疼爱。宫中的聘礼送来当日,惊动了东京汴梁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百姓。前来送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排出几条街去,引来百姓的轰然围观,好不热闹。
不仅如此,陈太后还暗中为我置办了一份嫁妆,并命人送来口谕,嘱我父定不能失了皇家的颜面,仿佛她不是迎入新妇,却是在嫁女儿。我暗暗明白,这皆是因为陈太后极其宠爱小王爷的缘故。父亲却是喜笑颜开,一时张罗着四处为我置办嫁妆。人们议论纷纷,谈论着这段天赐的良缘,谈论着我欧阳兰若的福气。这般的气派,就是皇帝大婚,也不为过了。
大婚当日,整个京城的人都出动,翘首伫立在街头,为的只是能够一睹新嫁娘静王妃的风采。送嫁的鸾仪浩浩荡荡行驶在东京街头,尾随的嫁妆依仗更是排出几条长街。仆役宫娥多达数百人。
炮竹的声响震彻天地,送亲队伍绕内城行一周,只是为了尽显皇家的尊贵。我的夫婿身份特殊,并不曾亲自前来接我。
身着火红的绣着描金穿凤牡丹的嫁衣,头戴紫金流苏凤冠,此时此刻,我心中紧张不已,不仅为这决定我命运的日子感到激动,也在心中俏想着夫婿的模样。头饰十分繁重,我却已经完全忘却。透过鸾轿的窗帘,路人的啧啧称赞之声和惊奇声不绝于耳。
鸾轿似乎走了很久很久,这东京的长街,仿佛一下子变得没有了尽头……
终于,在一阵炮竹声中,我在喜娘的搀扶下走下了轿。喜娘牵引着我,我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上的纹路,便知道我此刻正立在楚淮王府的大门外。这时,喜娘将大红绣球的一端安放在我的手中。
隔着红色的喜帕,影影绰绰地就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正一步步走近,我的心跳便不由地快了几分……
在他的牵引下,我缓步走上台阶。
听闻这次婚礼,朝廷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都前来送贺,新君与陈太后更是御驾亲临。
也许是出于紧张,在经过门槛的时候,我的脚一个不稳,险些要摔倒……
我看不到近侧的婢女和太监们惊慌的神情,但事后曾料想他们一定会是如此……慌乱的时刻,忽然,一个有力的手掌伸了过来,扶住我的腰身,将我立定。
那是一只身着喜服的衣袖,我心中一紧,却又异常的温暖。感受着那只手臂传来的安定,我的心中顿时化作一片祥和。
他收了手,婚礼进行下去。
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口中说着讨喜的话。我与他行完对拜之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恭贺之声。在为新君与陈太后奉过茶之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我被送进了喜房。
喜娘将我安顿在床帐下,又贴心地为我送来点心嘱咐我暂且充饥,时间还长着呢。可我却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果然是漫长的等待。
此时的我,心中充满了期冀和美好,对生命中即将到来的悲欢离合惘然一无所知……
此情可待成追忆
“王爷!您快出来啊!王爷!”小蝶和德喜、方靖天乾焦急地站在庭芳苑外,敲打着房门。
庭芳苑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赵应乾的几个姬妾更是惊恐不已,不知所措,唯有低头黯然落泪……
自从静王妃离开之后,楚淮王爷便将自己关在这庭芳苑,七天七夜,不进饮食,只是借酒浇愁,饮得烂醉,亦不准任何人进去查看。对外更是任何来访之人都不见,朝事更是不再过问,新君和陈太后听闻,焦急万分,却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赵玄德只得免了赵应乾的朝事,对外宣称楚淮王爷因王妃过世深感哀痛,在府中静养。府中众人始终是惧怕宫中会传来责罚的旨意,终于按捺不住,第七日齐齐跪在门外,求王爷走出房门……
赵应乾发怒的时候,是谁都不敢上前的。如今静王妃走了,王爷如此一蹶不振,那帮姬妾更是惊恐万分,唯恐自己随时会被逐出王府。往日只是听闻王爷与王妃二人伉俪情深,却想不到恩宠如静王妃也竟会是如此结局,心中不由暗怨夫婿身为皇家子嗣的无情,此情此景,她们怎能不又惊又惧?
德喜和方靖天更是熟谙赵应乾的秉性,他心情烦闷的时候,一贯不准人来打扰。放在往日,也只有静王妃一个敢近前相劝了。如今下人们一整天陪着跪了一个院子,只求赵应乾能走出房门,这样下去也实在不是办法。进退两难之际,小蝶顾不得众人讶异的目光,站了起来,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冲到房门外敲门。
“王爷!”小蝶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却依旧拍着房门。“王爷,静王妃她已经走了,您这么折磨自己,她也不能死而复生!王爷,您要想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需要您的人,有陈太后,有皇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您去过问,还有府中有这么多关爱你的人!您怎么可以置之不理,继续再去伤他们的心呢!”
“王爷!你快开开门,让小蝶进去吧!小蝶不会打扰王爷,只要安安静静地呆着,陪着王爷就好!王爷!”小蝶最担心的是,赵应乾会因为悔恨而作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如果那样的话……
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小蝶怔住了。低头轻轻推了一下房门,是开着的。擦干了眼泪,小蝶回头看了德喜和方靖天一眼,三人都面露欣喜之色。德喜拍了拍小蝶的手臂,鼓励她进去。
小蝶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得喜见了,忙又去扶诸位侧妃起来:“各位主子,王爷已经肯让小蝶进去照顾,大家连日来已经是十分困顿,就回去安歇吧。”
众人听了,只得起来,各自回房休息去了。方靖天又看了看房门,依旧不肯离开。德喜以眼神示意无果,只得陪着他留在门外。
小蝶走进屋子,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屋内的东西东倒西歪,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小蝶顿时可以想象出,赵应乾发怒时的样子会是多么的吓人。
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却看见赵应乾正抱着酒壶,倒在内室的地毯上,满面憔悴,神色哀绝。胡茬生了出来,就连头发也被抓散了,狼狈不堪。
这那里还是那个风流倜傥,言笑定国的楚淮王爷?!
“王爷!”小蝶心疼地低唤了一声。走过去一番查看,又找来水和方巾,一边流泪,一边给赵应乾清洗,梳头。最后,一切收拾停当,小蝶跪坐在赵应乾身边。
“王爷,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小蝶陪着您……”轻轻拿起赵应乾的手,小蝶紧紧地握住,安慰道。
“她们说得对!我……就是个无情无意的混蛋!总是叫人伤心……”赵应乾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因为过度饮酒而变得沙哑不堪。
“没有,王爷!王爷是天下最好的王爷,有着宽厚爱民的心,而且王爷做了那么多的好事,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对王爷感恩不已呢!”小蝶破涕为笑,安慰道。
“是么?”赵应乾说的恍惚,将手中的酒壶一晃。
“是啊,王爷忘记了么?在西江古城,您以身犯险,救了那么多的宋国百姓,还使那么多的百姓免于战火!王爷可千万不能因为失去了静王妃,就变得心灰意冷起来,您还要留着有用之躯,为大宋,为百姓做许多许多的好事啊!王爷!”小蝶笑着道。
“就是静王妃在天上看到了,也一定会责怪您的啊!她平日里是那么的和善待人,如今您因为她而放弃自己,放弃身为王爷的责任,她一定会生气,气您陷她于不义!这样一来,静王妃就是在天上,也会不开心的!”小蝶一股脑说了出来。
“兰若……兰若她一定还在怪我……”赵应乾痛苦地道。拿起酒壶,仰头便倒,溅起的酒滴撒了一地,打湿了小蝶的衣摆。
小蝶见了,慌忙将酒壶从他手里夺过,摔得粉碎,哭着喊道:“对,静王妃一定还在怪您,怪您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记了自己是那个她深爱着的爱民如子的楚淮王爷!王爷,你醒醒吧!”
赵应乾听了,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悲伤也倾泻而出:“对,我怎么能忘!怎么能忘……”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向门口。
小蝶慌忙扶住他:“王爷,您已经七天七夜没有休息了,还是吃些东西,好好的睡上一觉吧!来,小蝶陪着您!”
赵应乾果真不再挣扎,任由小蝶扶着,往内室走。
忽然,赵应乾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小蝶一下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眼看着赵应乾摔倒在地,惊呼出声:“王爷!”
“……我累了……”赵应乾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地说出几个模糊的字。
小蝶听到了。顿时安心了许多,将他的头扶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抚着他的额际,为他展开那蹙紧的眉眼,笑着看他沉沉睡去……
夜色低沉。
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屋檐,停在一处僻静的角落。
方才经过王府门外,却见门檐下赫然挂着白色的灯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想到当日离别之时,赵应乾仍旧有伤在身,司空毓儿心中不免急切。掠身飞过屋檐,来到一处灵堂所在,目光所到之处,俱是身着白色节服的婢女太监们。
远远便地看见灵堂正中安放着一块灵位,上面鎏金大字,赫然写着“楚淮王静王妃之位”。那岂不是赵大哥的爱妻?
不想骤生变故,司空毓儿心中一阵动容,顿生悲戚,心立刻被揪了起来。赵大哥失去爱妻,一定十分伤心吧。
顿时四处搜寻赵应乾的住处,无奈王府之中十分宽阔,大大小小的庭院也有数十间。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司空毓儿才找到一处叫做“庭芳苑”的地方。这里房舍布局和亭台十分考究,一定是身份十分尊贵的人的住所。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然一阵门响,一个人从房门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子,皮肤白皙,似乎刚刚哭过。掩上门,拭了泪,她径自走出庭芳苑。在走廊下,当她缓步走到一处檐灯下时,司空毓儿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
她的脸……她的脸!
那张脸,有着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容貌。
小蝶!那一定就是小蝶了!
司空毓儿平复下紧张的呼吸,轻轻跟随其后。
小蝶走到了王府中一处僻静清幽的小筑,她似乎住在那里。她打开了窗户。
透过窗户,司空毓儿见她兀自坐在桌旁一阵失神,却又终走至里间。
她要休息了么……司空毓儿心生急切,想要多看她几眼,便轻轻停落在小筑内,走近那间屋子,躲在窗下芭蕉叶间。这种找回亲人的欣喜之感令她有一种如同偷来般的错觉,她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屋内的人……
小蝶命人取来热水,嘱咐她们将桶内的水调好,让她们都退了出去,自己走进屋内准备沐浴。
刚刚脱下外衣,搭在屏风后,小蝶便看见,屏风后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人影。
“谁?”小蝶一惊。“是谁在那儿?!”
司空毓儿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你……”小蝶看着面前的人,待到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惊骇的说不出话来。“你……”
“你不要怕!我是……我是你的姐姐!”司空毓儿再也按捺不住,说了出来,神色中透露着莫名的欣喜。
“……”小蝶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果然,她和自己容貌极其相似,只是不同的是,她的脸上一片静谧,神色之中,隐隐约约还现出一些清冷……
“你说,你是我的姐姐?”小蝶哑然出声。
“是,我是你的姐姐!我有凭证!师傅曾经告诉过我,我曾有过一个妹妹,一生下来便与我分离,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唯一可以辨认的标记就是,在我们两人的肩头,都有一个刺青图案!你一定知道那个图案是什么!”司空毓儿说的急切。
小蝶惊呆地立在原地。神色震骇不已。一只手臂不由自主地伸向自己的肩膀。
看来,她说的是对的。司空毓儿心头一阵激动,便要走上前去,想要抱住她:“小蝶,我……”
“你别过来!”小蝶忽然一声大喊。
“小蝶……”司空毓儿不能理解地看着小蝶。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认回亲人的惊喜之色,这是为什么?
“原来是你!”小蝶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后退了几步。“原来是你!你居然是我的姐姐!”
“小蝶!我……”司空毓儿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你不是我的姐姐!”小蝶忽然大叫一声,走出这间屋子。司空毓儿追了出去。
小蝶并没有走远,她冲进书房,在画盂里混乱地翻找着,终于,她找到了那幅画,那副该死的画!
她转过身,这时跟了过来的司空毓儿正立在门口。
“就是这幅画!”眼泪落下来,小蝶轻轻打开画轴上的绳结,那幅画一下子展开来,垂在地上。
“你知道么?是你,是你害死了静王妃!是你害死了她!”
司空毓儿看着小蝶,心底悲伤莫名。
“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王爷对你念念不忘,王妃她也不会,也不会……若不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