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她就是耶律延禧那最小的姑姑,辽国楚国公主耶律阿九里当年随昭怀太子耶律浚逃往中原后所生。”
所以,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知道的身世的真相?
她也曾有父母亲人,有家园故土;可是如今,国已破,家已亡!
她扶着桌案,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艰难地站起了身,向完颜希尹走去。
完颜希尹看着她,继续沉声道:“你已经没有家了!你的国家,从辽国京都被攻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亡了!你不再属于大辽,亦或是宋国。今日的你,只是金国的一名俘虏!所以,忘记过去的一切,从今以后,金国才是你的容身之处!”
毓儿的脑袋昏昏沉沉。
金国,金国宰相,完颜希尹……那个一度扬言要五年灭辽、十年灭宋的不可一世的完颜希尹!
所以,正是眼前的这个人,连同金国,还有她的赵大哥的皇兄,一起,灭亡了她的故国,是么。
司空毓儿步履踉跄,走到他面前,仿佛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她紧紧抓住完颜希尹的肩膀,无力
地道:“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完颜希尹看着她,将她的双手取下,静静地道:“这便是你想要知道的真相。”
她只觉天旋地转。
原来,她不是宋人……她终于了解了那日在马车之上完颜希尹在听到自己的坚持之后的那丝冷笑。
原来她从来都不曾有过家,有过国,她的国已被灭,家园已毁,一切都早已被幻灭;原来她的母亲,是辽国的公主,叫耶律阿九里,至今依旧下落不明;原来这就是她苦苦找寻的身世……原来一切真相大白的所得,都只是让她在那一瞬间变得一无所有,沦为亡国之奴!
她转身,走到屋子中央,看看那些用怪异眼神盯着她的婢女,看了看不远处的完颜希尹,又看了看这陌生的屋子。
耳际轰鸣,犹如山崩地裂……
视线晕眩不已,仿佛乾坤倒转……
胸口顿觉一阵闷涩,她嗓中一甜,急火攻心,呕出一口鲜血,眼前骤时一阵发黑。
所有的婢女都慌了起来,口中不知说着什么走向她,她只知道室内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终于,她支持不住,摔倒在地。
亡国之恨
她的头很沉。
她的脑海里意识一片混乱;她几乎完全无法控制它们,任凭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她的身体很重很重,重到她几乎无法再负荷。
她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堕落,四周是骇人的一片黑暗,所有的过去,仿佛都化作幻影,远远地离她而去。她的燕大哥,她的南风,赵大哥,慕容筠玉……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给她力量,熬过这一切。
毓儿睁开了沉重的眼睛,却看得不甚清楚。眼前几个人影晃动,有婢女,也有大夫,可是他们都衣着陌生怪异;还有一个人一直都在,是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看着神容憔悴的她。
大夫说她只是感染了风寒;几日前舟车劳顿不曾休息,再加上神思遭受巨大的刺激,气急攻心,血气不畅,郁积五内,才会吐血;如今积郁已排出体外,她的身体调养过后自会康复。
那些人陆续走出了屋子;屋子里静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就在这时,站在床榻前的完颜希尹说了一句话。
“不要怪敌人对你残忍。这本就是个强者和掠夺的世界。你要学会顺从和等待;等到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也可以再去残忍的回报你的敌人!”
他的语气依旧是冰冷的。
说毕,他离了她,走出房门。
三天后,毓儿的身体终于好了起来。她随着婢女前去书房见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正在书房查看公文,见到是她来了,放下卷册,毫无寒暄,只是冷声道:“你已经浪费了我们太多时间。”
毓儿看着他,咬牙不语。
他起身道:“今日,我便会带你去见海滨王,你的族兄,辽国的亡国之君耶律延禧。”
毓儿无法解释自己心头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她有多么迫切想要见到她的亲人的同时,就有多么真实的切肤之痛。
“虽被降为海滨王,他也只是金国的一名战俘而已。”完颜希尹语出似不经心。
毓儿沉默,可是莫名的耻辱感如同一柄利刃,折磨着她的神经。
“你要紧记,虽然你和他是兄妹,但也不是随时想见就见的。见到海滨王,记得向他转呈我的问候。”完颜希尹说完,便举步先行。
马车缓缓移动,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夜间便已停了,此时夜尽天明,寒风凛冽,冻雪成冰,空气中的寒意更加刺骨。
毓儿坐在马车里,等待着。
这一路,仿佛走了很久很久。马车,终于停了。
她下了车。于是,逆着清晨并不怎么刺眼的阳光,她看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建筑。那座府邸四周,有金兵看守着,而里面软禁着的,便是和她流着相同骨血的亲人,她仅存的一个族兄,大辽的亡国之君,耶律延禧。
她看着门前的破落的匾额。“海滨王府”几个大字歪歪斜斜地立在金文之旁;因为那牌匾陈旧不堪,积满灰尘,本就是挂歪的。
有人撩起完颜希尹马车的厚重布帘。完颜希尹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只有两个时辰。进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我会派人来接你。”
布帘放下,完颜希尹的马车缓缓离去。几名带刀侍卫留下,带她进入了海滨王府。
王府内一片荒芜,四处积雪。屋檐十分破败,有些地方甚至没了瓦片,冷风吹着屋顶的积雪无情的灌进去,里面居住的人的境况可想而知;道路上的积雪更是无人清理。白雪和着泥土冻在一起,十分坚硬;脚下十分的滑,毓儿几乎是呼气成冰。
在一处大殿外,那些侍卫停了下来,伸手往里一指,便要她进去。
毓儿愣住,终缓步走上台阶。
就在这时,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大殿的大门。
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他同样穿着金服,但是很明显,他不是金人。
他说着生硬的汉文,对毓儿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王爷在殿中已等候多时了。”
毓儿并不知那人是谁,只得举步进了大殿。
清清冷冷的大殿中央,有一人正坐在那里。
毓儿一步步走近。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他容貌俊朗,皮肤略显黝黑,颧骨高耸,眉宇间因为长时间的忧虑而蕴含着苍凉;他的神容无尽憔悴,脸色因为寒冷呈现出微微的青色。唇上一缕髭须,尽显郁郁消沉。
这就是她的那位族兄,辽国的亡国之君,她所剩不多的血脉至亲?
“你来了。”耶律延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嘶哑。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看上去应该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毓儿心生关切,匆忙上前,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耶律延禧几次想要忍住咳嗽,很久才恢复平缓。片刻后他终道:“你果真,是阿久里姑姑的女儿?你的背上,果真有那狼首刺青?”
毓儿眼眶一红,险些忍不住,点头道:“对不起,我来得太迟。哥哥……”只到这里,她的泪便已忍不住滚落。
那一句哥哥,叫的是何等艰难!
耶律延禧摆摆手道:“不要说出那样的话。就算到了今时今日,我们耶律一族的子孙,也绝不能轻易低头!”
方才那开门的辽国武将此时在一旁听了,也不由面露悲痛,几乎要落泪。他强抑悲伤,上前一步道:“王爷,隔墙有耳……”
司空毓儿且惊且悲。
耶律延禧摆手对他道:“大石,你且在门外候着。我自有分寸。”
那名唤大石的武将听了,便退出门外。静静在寒风中关上了大殿的木门。
“听闻这次,是宰相大人亲自将你带回?”耶律延禧问道。
毓儿点头。
“你随我来。”耶律延禧不再多问,拉住毓儿的手臂,抬步带她来到后堂。
在后堂幽暗昏惑的光线中,毓儿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后堂里空无一物,除了几个石柱外,便是四面的墙壁。可是就在那墙壁之上,毓儿看到了一幅幅巨大的画像。画像之上,色调苍劲、静默的油彩,在昏暗之中幽幽地发出微微的光芒。
没有祭案,没有牌位,没有贡品;因为一切都不被允许。
毓儿的心底生起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跪下。”耶律延禧双眼注视着画像,却沉声对着毓儿说道。
毓儿看了,隐约知道那些是什么,心情的肃穆沉痛之情,可想而知。对着那四壁祖先的画像,她跪了下来,热泪忍不住滚落。
耶律延禧缓声道:“这,就是我们契丹一族的历史!就算我们辽国已灭,家园已毁,我们耶律一族的历史也绝不会被磨灭!我要你牢牢的记住,你今日所见到的一切!我要你当着我们耶律一族祖先的魂灵发誓,你绝不能忘记国灭之仇,你绝不能忘记家破之恨!”
毓儿咬紧嘴唇,艰难地道:“耶律一族列位先祖在上……不肖子孙司空毓儿在此虔诚叩拜!司空毓儿在此发誓,我绝不忘国灭之仇……绝不忘家破之恨!”
耶律延禧并没有扶她起来,而是用他的那双征战杀人无数的大手,抚过那一幅幅画像。
“你的祖先耶律阿保机,乃是一位骁勇善战,胸襟睿智的契丹英雄!两百年前,他率领我契丹一族南征北战,历经百余役,平定了契丹七大部落,并带领我契丹子民南下,攻城掠池,统一北方各族,建立起辽阔的辽王朝。”他指着居中的一幅画像,对跪在地上的毓儿循循讲来……
那是太长、太长的一个故事。
耶律延禧不允许司空毓儿随意说话,因为他知道,时间不多。
毓儿倾尽耳力,认真地听着,唯恐漏过一字一句:只觉眼前仿佛便是战马飞驰,硝烟密布的战场;耳边充斥着震天的厮杀声和马鸣声;无数的鲜血从那一幅幅画面流淌冲刷而过,从两百年前扑面而来,从她所完全陌生的过去而来……
她所空白的过去,终于被填充,被写满。只是,填充这一切的,竟全都是血和恨!
八幅画像,八位辽国的天子,契丹一族的八位王者。
而今,眼前的这位亡国之君,依然在顽固地捍卫着皇族最后的尊严。此时此刻,他还要将这种捍卫延续,他要将这血的历史和血的记忆灌输直至契丹一族最后一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
昔日久经沙场的马上雄主耶律延禧,此时也已是泪流成行。他缓缓地跪倒在司空毓儿面前。
毓儿大惊,哭声道:“哥哥……”
耶律延禧紧紧抓住司空毓儿的手臂,泣声道:“妹妹,为了我们耶律一族的命运,你绝不能忘记国灭之仇,你绝不能忘记家破之恨!”
毓儿也是情难自已,悲痛难当,流着泪,她重重点头。
“燃起你的恨!”耶律延禧激动异常:“你要恨!你要恨所有夺取你家国的金国人!你要时时刻刻谨记着我契丹一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身为耶律一族的子孙你绝不能忘记你的责任!”
“我不会忘!不会忘!”毓儿泣不成声。
“我要你在祖先面前发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要永不放弃求生的意志和报仇复国的希望!我要你发誓!”耶律延禧紧紧地扣住毓儿的肩膀,重重地说道。
“我发誓!我发誓……”毓儿在哭泣中点头道。
“你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被金国人奴役,做他们的奴隶,被他们□,替他们为奴为婢,你都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契丹!你知道么?你知道么?!”耶律延禧对毓儿大声嘶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毓儿再次重重点头。
“为了我们耶律一族的存亡延续,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更是我们耶律一族的命!认命吧,永远不要忘了你的责任,也永远不要忘了我今天的叮嘱!”耶律延禧和司空毓儿双双跪在那里,交头痛哭。
就在这时,方才那名唤大石的武将急急走了进来。
时辰到了。
“记住我今天的话,不要忘了你的责任!你去吧!”耶律延禧顿时跪坐在地上,忽然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司空毓儿看着耶律延禧,忽然一步都不能挪开自己的脚步:“哥哥!”
“走!”耶律延禧嘶声大喝。
毓儿终于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她走出前堂,走出大殿,忽然跑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跑,终于,脚下一滑,她重重地跌倒在大门边。
眼前就是海滨王府的破旧门槛,她趴在雪地里,满身满脸都是雪,却已全然忘记了寒冷和麻木,哭的心痛欲绝。
门外安然地停着金国宰相的马车。金国宰相已经到了。
搭着厚重的布帘,毓儿抬起头,盯着那布帘,想到那布帘后的人,心底忽然升起了浓浓的恨意。
“你要恨!你要恨所有夺取你家国的金国人!你要时时刻刻谨记着我契丹一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身为耶律一族的子孙你绝不能忘记你的责任!”
她要恨!
她恨金国人,是他们毁了她的一切!她更恨眼前的人,正是他金国宰相完颜希尹,指挥着金国的兵马,屠杀着她契丹一族的子民!
耶律大石担忧之下追了出来,见到她跌倒,匆忙将她扶起。
可是两名金国侍卫随即冲了过来,推开耶律大石,强硬地将毓儿拖出府门。
“哥哥!哥哥!”毓儿忽然不愿离开海滨王府半步,她悲痛地朝向王府的方向哭喊了出来。“他还在病中!为什么没有人给他看病?!哥哥……”
立在门内的耶律大石已是泪湿前襟。他缓缓伸出自己的胳膊,向门外被拖进马车的司空毓儿无限肃穆地行了一礼,算作道别。
她是怎么被带回宰相府的她已记不清楚;被带回屋子之后,她木然地坐在房内,神情悲绝。
完颜希尹似乎十分忙碌,一直未再露面,直至当天晚上用膳时分。
毓儿再次被带入前堂与完颜希尹一起用饭。
呆坐在木案前,毓儿一动不动。
完颜希尹看着她,犹若在叙述着一件丝毫不相干的事:“今日海滨王府,海滨王耶律延禧与族妹司空毓儿二人,于王府后堂密语了两个时辰,中途交头痛哭,直至分别。”
毓儿听着他的话,面上未动,心头骤时翻起滔天巨浪。
“今日午时,唐括皇后听说了此事,非常的不开心。”完颜希尹依旧淡淡地道。
“哥哥他在病中,病得很厉害,为什么你们……没有人为他看病——”
她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低低的。
完颜希尹看着她:“昔日我在支瓦大营见到的司空毓儿,果敢聪明,行事不让须眉。何以今日,你的果敢聪明,全都不见了呢?还是你已经被眼前的局势,完全乱了阵脚?”
她沉默以对。
“饭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