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衣身影依旧。冷漠、孤单。他是逍遥宫少宫主,卓南风。他当和寒星一样,也是双手沾满鲜血,活在仇恨之中吧。他的神态是冷的,声音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有一会儿慕容筠玉甚至怀疑,他的心,是不是也如他的容貌般冰冷。
他二人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从影子谷的敌对,到遮幕山庄后山墓室中的坦诚相对,慕容筠玉心底,早已无法像最初那般厌恶他。尤其在自己几经生死之后,慕容筠玉可以感受到在江湖中如卓南风日日般生活在血与杀之中的江湖人的那种孤独。可是慕容筠玉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面前的这个人,极易被世人误解,却丝毫不在乎世人的误解,在冷酷的外表和乖张的行事作风之下,他的心,是暖的。
看着面前的紫衣人,筠玉心绪复杂,一时竟忘记了回答。很显然,那紫衣人并未认出自己。月余未见,那紫衣人依旧是风度讳莫。
他和寒星——果真相爱?
念及此,慕容筠玉黯然。
卓南风看着墓穴中昏睡着的绿衣,神色冷峻,将面前丑陋的小驼子挥开数步,闪身跳入墓穴中,将绿衣抱出,放在地上。
违背母亲的意愿,擅自闯出自在城,只为了要见她,并带她走。他唯恐母亲会做出什么伤害毓儿的事来。
可是,自己怎能如此愚蠢,只忧心母亲的举措,却偏偏忽略了虎视眈眈的自在城!来迟一步,不可饶恕……
“她……没有死?!”来不及告诉紫衣人自己的身份,筠玉看着南风的举动,惊喜又吃力地问出这一句。
卓南风并没有认出慕容筠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面容丑陋的小驼子,他并没有说话。将绿衣扶起,以掌力一震,只见三枚细如牛毛的小针,寻若电光,飞落在雪中空地,没入积雪,被掩盖不见。
慕容筠玉吃惊地看着那道寒光一闪而过。
心中且惊且喜,原来……她并不曾真的取她性命。
“把你所见到的,全都告诉我。”
声音带着萧杀,卓南风似乎是十分震怒。慕容筠玉可以感觉得到,这种愠怒的来源,是自在城。可是这次,在这声音之中,筠玉竟听到了一丝温度。
筠玉只得将自己与鬼驼子如何在城内与寒星相遇,在林间所发生的经过,省略掉一些细节,转述给卓南风。
“柴少康!”在听到毓儿双足被断之际,卓南风再也按捺不住,双拳紧握,凛冽寒风中一声咆哮。
慕容筠玉看着卓南风如此紧张的神色,一时心中苦辣酸甜一齐涌出,立在原地不语。
看着卓南风眼中露出的情意,他心痛莫名。想不到,他们果真相爱。
心如同瞬间跌落苦海,日间与她配合无间的欣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在原地,筠玉哑然无声。
良久,卓南风安定下来,
正在这时,绿衣从昏睡中苏醒,扶住胸口,看到面前的卓南风,匆忙起身行礼道:“少宫主——绿衣见过少宫主!”环顾四周,却不见了寒星的身影,忙问道:“少宫主,阁主她……”
“她已被柴少康抓走了。”卓南风黯然道。
绿衣听了,面上一惊。怎么短短的时日内竟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当下负疚跪倒:“少宫主,绿衣没能保阁主周全,还请少宫主责罚!”
“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柴少康是有备而来,你不必自责。”
卓南风让绿衣自行调息,转而对慕容筠玉道:
“你师父已经死在自在城手中,如果你还想活命,最好从此离开这里,不要再妄想闯荡江湖。你拿着这些钱,走吧。”
说毕,将一个钱袋和一个白玉小瓶掷入慕容筠玉怀中,卓南风看也不看那小驼子,一把扶起绿衣,纵身一跃,二人便消失不见。
慕容筠玉见状,呆了一呆。那小瓶内,是疗伤的药物。当下心念一转,提气默念流云灵幻术要诀,悄悄跟了上去。
绿衣与卓南风一起飞速游走于林叶之间。
从未曾与卓南风如此亲近,绿衣不由心中暗生期冀……
在得知寒星已被自在城柴少康抓走之后,她也是心急如焚。
不知为何,自从自己跟随寒星之后,便对这位主子十分敬佩,感怀在心。
她的确是个值得男子为其倾心的女子,她冷冽,但是多情,心怀大度却独具智慧,论其挚其情足以颠倒众生,除了拥有令人生羡的美貌之外,她的身上仿佛还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她与少宫主二人本是真心相爱,原以为这次回去,他们二人便可以从此双宿双栖,却不想柴少康突然动作,横生枝节。
那自己呢?明明知道他们二人是真心相爱,自己他日,果真能跟随在他们二人身边?纵使心中明知少宫主卓南风的心中,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绿衣黯然神伤,却不动声色。
终于,两人停在一处空地,卓南风对绿衣道:“前面不远便是我宫中在此处的暗哨。我要去救她。你先行返回逍遥宫!”
“少宫主不要冲动!如今阁主被擒,我们又处于自在城势力所辖范围,在没有查清楚自在城的意图之前,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绿衣关切地道。听到他说要独自犯险,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卓南风心中焦急不已,可是绿衣如此说,他岂会不知?一时陷入两难。
看着一贯冷漠而高高在上的卓南风,绿衣顿了一顿,终对卓南风道:“少宫主,您是怎么离开逍遥宫的?”
卓南风不答。
绿衣心中一直担忧的事情果真成了现实。宫主月姬虽然做事冷酷无情,但惟独对自己的儿子,她绝无半分伪饰,从来都是宠溺宽忍。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一个过分心系自己儿子安危的母亲。—思量再三,绿衣还是说了出来:“少宫主!奴婢斗胆!您不该违背宫主的意思,擅自出宫。”
“难道要我弃寒星不顾么!我不过才离开这短短几日,她果然就出了事!我一定要去救她!”卓南风说毕,便要转身离去。
“少宫主!”绿衣叫住卓南风。“您有所不知,宫主她……已经答应了放您和寒星使远走天涯!”
卓南风一惊,顿时立住。
“就在数日之前,宫主曾亲自找到寒星使,允诺了此事。只是说命你们二人日后不得再踏入中土一步,从此远离是非之外!”绿衣说的急切。
卓南风呆在原地,心中五内翻腾,母亲她……
“母亲她……现在去了哪里?”
“奴婢也不知。宫主离开之前,曾亲对寒星使说过,她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命我二人先行返回逍遥宫。”绿衣忙道。
“要紧的事?”心中不断收紧,卓南风忽然一阵惊慌,难道母亲她要……
毅然转身,卓南风飞身掠入林间。
心中挂念卓南风的安危,绿衣匆忙跟了上去,口中急道:“少宫主,您这是要去哪里?”
“洛阳城!”吐出这几个字,卓南风又道:“速去调配我逍遥宫隐匿在洛阳附近的各处人手,我要他们在三日之内,全部集结在洛阳!”说毕,卓南风径直跃入林间。
见到卓南风如此,绿衣心中升起一股不安。难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成?
刚应诺,面前便有一物径直飞入自己手中。举目一看,却是卓南风给自己的逍遥宫中的紫金令。忙收入怀内,追上前去。
茂密的林叶后,一个怪异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停落,隐匿在林间,矮小丑陋的神态与四周莽苍的雪影似乎极为不协调。
慕容筠玉看着卓南风与绿衣离去的身影,心中愈动。
此刻,他心中所想的,也是去自在城救人。
听方才卓南风的口气,似乎近日自在城与逍遥宫之间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是为什么要集结在洛阳?难道,洛阳就是自在城的根基所在?
移动脚步,默默走在雪中,任凭寒意渐渐侵入自己体内。
夜色渐渐降临,可是雪并没有停。
筠玉走至一片空地,从怀中拿出那一枚钢珠,端详了片刻。
想起鬼驼子临终前告诉自己关于那钢珠的话,筠玉拿着那颗钢珠,心中竟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慕容筠玉走至一株树下,在树洞中找到一些干燥的树枝和树皮,从怀中拿出打火石,准备取火煅烧那钢珠,一探究竟。
正在生火之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不要打开它,否则,你此生将只会在烦恼与痛苦中度过!”
慕容筠玉一惊。匆忙站起身,四处查看,可是却不见来人身影。一时幡然,那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啊!师父!是你!既然你来了,为何不肯现身相见!”慕容筠玉欣喜异常,几乎是跳了起来。
来人在半空中沉默了片刻,终道:“不是曾经告诉过你,决不可对我以师父相称!今日,我只是
偶然路过这里,见到是你,才作预警。”
慕容筠玉异罕:“怎么?师父,您知道这钢珠的来历!”
“不错。”半空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慕容筠玉即时又道:“为何我绝不可打开它?莫非这其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凡此钢珠所到之处,必添杀戮。一旦你打开它,不仅会为你惹来杀身之祸,还会将你推进无止尽的痛苦当中。”
慕容筠玉一时糊涂起来:“这……”手中拿着那钢珠,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慕容筠玉大叫一声,捂住胸前的伤口,痛苦地摔倒在地,血迹斑驳,一时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半空中的人闻声,似是十分焦急,一阵衣袂响动,一个身影便落至林间。走至筠玉身前,探向他腕上脉息,面色一变。
想不到这一招,居然是百试不爽。慕容筠玉心中窃喜。
“你——”碧游气结。
却见慕容筠玉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师父不要生气!如果不这样,只怕筠玉此生都无法见到师父真容,报答师父的活命之恩!”慕容筠玉情真意切,看着面前的人,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着急地道,唯恐碧游再次匆匆离去,从此再不能相见。
碧游公子闻言想要发怒,可见到慕容筠玉热忱的目光,却也无可奈何。
还没等碧游出声,慕容筠玉便已经哗然:“哈哈哈哈!原来——原来师父如此年轻!我……我还以为,师父已经年逾五旬,白须白眉,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人!”一时又径自笑了起来。
这位师父不仅十分年轻,而且白衣白袍,俊美毓秀,碧玉箫伴身而动,说不尽的风流儒雅。
碧游听了,想到筠玉将自己想象成一白翁老者,一时也觉好笑,面容稍解。只得道:“想不到,不过数月未见,你便学的如此滑头刁钻起来。”
“师父莫怪!筠玉只是想见师父心切。我们一别数月,师父行踪飘忽,筠玉根本无从查访师父下落,今日见了,只好出此下策。”慕容筠玉笑道。
“事已至此,隐瞒无益,今日我便告诉你实情罢了。”碧游心中一叹,暗想自己与慕容筠玉却是有缘。
“我本是碧游门日君老人门下,原本无名无姓,受师傅日君老人赐名,人称碧游公子,数月前奉命下山入世历练。当日在白云山谷中救你,授你武艺,助你重拾信念,只是本着我门中济世救人的规义而为之,你不需挂怀。只是,碧游绝乃是我门中无上心法,我传授于你,已犯门规,你若真心为我,便绝不可称我为师父,也绝不可在人前提起曾与我相识。”
慕容筠玉听了,如遭电掣。
“碧游门?!碧游公子……碧游公子……你果真是碧游公子!”
情急之下,慕容筠玉一把抓住碧游公子的衣袖。
“果真。”
慕容筠玉激动地道:“原来,师父就是那个曾在筠玉三岁险遭溺死之时,以百转金丹令筠玉活命的恩人!”想不到他竟是碧游公子,并且对自己已有过两次活命之恩。
“恩公,请受筠玉一拜!”慕容筠玉说着便向碧游施礼叩拜。
碧游听了,心中一时不免也是憾然。忙扶起筠玉,查看面前少年的神采。岁月如梭,如今,十三年过去,昔日方柔怀中的婴孩,今日已经成了一个有为的少年。教人如何不生慨叹?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以后你不得再提起,否则,我现在就离开。”碧游道。
“好!筠玉不再提起!从此,我也不再以师父相称,只以恩公相称。”慕容筠玉闻言,唯恐碧游会再次一去无踪影,忙道。一时想起又问道:“只是恩公方才所说,这钢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那颗钢珠里面,隐藏着的秘密,是关于——一本账簿。”碧游叹道。
“账簿?”慕容筠玉这才想起,那夜在千家庄园之内,鬼驼子与大旗门的弟子所要争夺的,正是一本账簿。
“一本账簿怎么会引起这么多武林正派人士的争夺?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慕容筠玉道。
“只因这本账簿并非寻常的账簿,它上面所记的账目,大有曲折。筠玉,你本是聪慧之人,时至今日,这其中的缘故,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得出了。”碧游负手而立。
慕容筠玉面容一动:“难道是……”
碧游轻声点头:“不错。”
慕容筠玉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武林原无正邪之分,是非公道只在乎人心之赤诚。这账簿所载,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可以再度引发杀戮的引信。”碧游又道。
慕容筠玉心头像是被什么打了一记。
往事历历在目。
猛然想起当日鬼驼子所说的那些辱骂遮幕山庄的话,心中一阵慌乱。
“恩公!如此说来,恩公你方才阻止我打开这秘密,只怕是另有深意!”慕容筠玉一时低了头,哑声道。
“是不是,在这账簿上面,也有我遮幕山庄的名号。”慕容筠玉此语一出,自己也觉石破天惊——
自在迷城
碧游听了,沉默不语。
慕容筠玉看着碧游的神色,心中寒意陡升……一时胸中如同泛起惊天巨浪,握着那钢珠,身形不稳,连连后退数步。
心中的一座庞然大物似乎在瞬间崩塌,一起扯断的,还有他心底深处,是他苦苦支撑到今时今日一的一份意念……
“怪不得……怪不得太叔公宁肯将自己幽困在少林寺,自断筋脉而死,也不肯随我下山,重掌遮幕山庄!这其中……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慕容筠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开来,仿佛,那自己不愿相信的血淋淋事实,与自己只有咫尺之遥,令他胆颤心惊而又痛苦莫名。
慕容筠玉将当日慕容秋在少林寺中的种种欲言又止与眼前的情形联系起来,心中长久以来的混沌思绪稍稍有了线索。可是,这条线索来得如此突然,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手紧紧握着那钢珠,筠玉握的拳头上青筋都暴了出来。想着在天上的父亲母亲,心头一阵酸涩。
父亲,母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