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阿鲁和完颜希尹此时,正立在支瓦城的城楼上观望雪景。
北疆酷寒。连日来的大雪停了下下了又停,视野苍莽,远山披霜,尽是银装素裹。
“如此美景,岂能无酒!”完颜阿鲁骤然来了兴致,吩咐自己的贴身护卫:“去备一桌酒菜,就在这城楼上!本王要和宰相大人畅饮一番!”
完颜希尹听了,并没有反对。
护卫应诺而去,没过多久,便在城楼上的一处房舍内燃上了炭火,摆了一桌酒菜。
两人果真就在这城楼之上,对酌了起来。
“宰相大人,你可听说?就在你我离京之后,阿城发生了一件趣事。”完颜阿鲁说的有心无意。
“哦?是何趣事?”完颜希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你我离城的同一天,海滨王的贴身护卫,耶律大石,忽然失踪不见。几队金国侍卫四处搜寻,都不曾查出他的下落,这个人就仿佛凭空失踪了一般,你说,有趣不有趣?”完颜阿鲁笑道。
“每日里金都都有辽国战俘逃亡,六王爷为何单单对这个耶律大石如此留意?”完颜希尹笑道。
完颜阿鲁俄而正色道:“你有所不知,这耶律大石若是追算起来,也算是耶律阿保机的第八世孙。虽说是旁系末族,但此人通汉学,善骑射,看似憨直愚钝,实则内存韬晦。他追随海滨王耶律延禧多年,历来是忠心耿耿,献言直谏。当日辽灭被俘之时,此人颇具气节,拒不受降,后来追随海滨王,形影不离。如今他忽然离了海滨王,逃遁而去,只怕必不简单。”
完颜希尹笑道:“就算耶律大石不是寻常人物,可是仅凭他一人,他能做出什么风浪来!六王爷多虑了。”随即便碰上了完颜阿鲁的杯子。
完颜阿鲁听了,看着完颜希尹,若有所思地干完自己的杯中酒。“罢罢罢!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来说说眼下的南下大计!如今宋天子已然在来的路上,推算起来,此时耶律鞑塔只怕已经该得手了吧!”
完颜希尹顿时沉默,看着窗外的雪景,神色难定。
完颜阿鲁见了,心底一声冷笑,随即举杯对完颜希尹道:“届时还要恭喜我们的宰相大人可以抱得美人归!那耶律鞑塔的美貌,可是众多金国皇室大臣所求之不得的!”
完颜希尹听了,碰上六王爷的酒杯,再度一干而尽。
两人喁喁对酌,只为尽兴,却都未曾喝醉,直至雪停才散。
完颜阿鲁拜别完颜希尹后,唤来自己的心腹,在那城楼上,细细盘问。
“都安排好了么?”完颜阿鲁问道。
“王爷,安排好了。只要宋天子一出现,我们就伺机动手。”那名心腹随即答道。
“嗯。这次可要给我盯紧了!抓住北宋天子之后,立刻押解到支瓦大营!至于耶律鞑塔,我要她死!”完颜阿鲁看着自己慢慢握紧的掌心,狠狠地道。
如果事成,杀了完颜希尹的宠姬耶律鞑塔,抓到北宋天子,他既可以狠狠让完颜希尹尝到什么是切肤之痛,又能一举揽功,挫一挫完颜希尹的威风。
“王爷请放心。这次我们准备的是见血封喉的蝎子红,耶律鞑塔,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到时本王重重有赏!去吧!”完颜阿鲁听了,很是高兴。
“是,王爷。”那名心腹暗喜,便小心地离开城楼,想要去释放飞鸽传书,传达六王爷的最新指令。岂料刚离开城楼没有多远,迎面便撞上了神情清冷,身后跟着几位将军,匆匆赶来的金国宰相完颜希尹。
他步步后退;因为完颜希尹的眼睛好似利刃,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白雪茫茫的山谷里,一队诡异的红色队伍正喁喁前行。
端坐在简陋的红色喜轿之内,司空毓儿心中思绪起伏。
她的神容静默泠然,她的袖中藏着匕首。
在一年前,她就曾到过西江古城。可是那次,她一度以为她是宋主金客;却原来,于金于宋,她皆是客。她忽然回忆起在那次在跟随被金军掳去的众多北宋女子回程的途中,她们所一起哼唱的那首民谣:
“西风吹的紧,白云低徘徊。阿里里……阿里里……
地上的人儿,像花般绽放。阿里里……阿里里……
树木长在悬崖上,故土迷离在梦里。阿里里……阿里里……”
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凄然而又美丽的画面。她们无疑比自己要来的幸运;因为她们至少有着一个可以期冀的家园,只要跨越了那段距离。而她心中所期冀的家园,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仿佛天意冥冥注定,将她指引向一个另孤寂的心灵,因为只有那里,才会给她最无私的接纳,给她真正的自由。可是上天给她的考验,太难太难。
无法抑制,她还在念着他。在这样生死茫茫,前途未卜的时刻。就算命运对她如此无情,就算他和她此生注定了永世不能相守……
当然,这次的刺杀行动,金国方面还不至于要她孤军奋战。他们给了她一切可能的支持:一小队乔装成送嫁的队伍——实则为一队训练有素的刺客。
可是事情从最开始就不简单。
那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混乱;当她身着红色嫁衣,静坐在送嫁的轿子里,与宋军的一行谈判车驾在狼谷狭路相逢的时候,她才知道,那场行刺,本就是一个阴谋。
宋军的谈判车驾在见到迎面而来的送嫁车架之时,俄然停住了行进。
一只喁喁独行的议和队伍。一只孤零零的飘忽如同鬼魅的送嫁队伍。茫茫白雪之中,突兀而又静美。
宋兵对眼前的红色队伍心生疑窦。毫无疑问,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两军交兵的阵前,很难想象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婚礼,亦或是,一场阴谋。
送嫁的车队还在前进。毓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紧张的气氛和强大的压力令她几乎无法思考。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还是,她只不过是,在用另一种苦难区结束另一种苦难?她无法想象,如果她杀了对面马车中的那个人,今天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那里坐着的人,是宋土的天子,是赵大哥的皇兄。他的身后,还有筠玉,鬼影子,白菲儿,冷玉书,她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还有万万千千的大宋黎民百姓……
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变得一片青紫。就这样,她煎熬着,痛苦着,蔓延着。
一支响箭,划过半空,凌厉地被射在毓儿所在的轿子后侧的横楣上。
对那支乍然飞来的翎箭,送嫁队伍中的人愣了一下,可随即便安定下来,继续向前。
宋方的人马,在见到那支响箭骤时大惊,因为随即他们便看到,如雨般的翎箭密密麻麻地从对面一侧的密林飞来,从后方射向他们眼前的送嫁队伍。而送嫁队伍中,那些刚刚面露凶光,想要拔出怀中暗器,奔向议和队伍的仆役侍女,霎时间被射杀殆尽。
翎箭还在密集的飞来,却又乍然而止。
“嘭”的一声,毓儿险些从轿内摔了出来;轿子忽然停滞不前,还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她终掀起轿帘,拔出袖中的匕首,小心的走下了轿子。
四周一片死寂,可是眼前,殷红的鲜血刺痛了毓儿的双目。
脚旁的一个轿夫,尚未死透,还有一丝气力,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毓儿的脚踝。“救我……”
她俯下身去,去触摸那轿夫的伤口,想要让它停止流血。可是鲜红的血迹,随即染满了她的双手。伤口泛出乌黑,箭上有毒。
那些送她前来的刺客们,此时皆已被射杀。
是谁放的箭?她顿时乱了心神。
宋方的议和大臣们在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后,一个个都惊慌失措。他们看着眼前的那个容貌倾城,身着嫁衣、手中满是血污,还拿着匕首的女子,不由的连连后退。
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喊了一句:“刺……刺客!”
这一声惊呼,顿时引发一阵慌乱。议和的宋军人马顿时乱作一团,大臣们纷纷叫嚷着“护驾”,却都纷纷向马车后四散躲藏。
毓儿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甚至忘记了她此行来的目的。
不远处最为宽敞的一辆马车忽然有了动静。有人掀起了车上的门帘,走了出来。
那人是宋天子赵应天。他走出马车,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个红衣女子,又看了看马车后的惊慌不已的群臣,随即便放下了帘子,回到了马车之内。在那之前,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恐惧,仿佛他什么都不曾看见一般。
毓儿恍恍惚惚地觉得,她要找的,就是那个人。于是她站起身,拿着匕首,缓缓在雪中向那辆马车走去。
茫茫白雪之中,但见一抹鲜亮的红色,缓缓地在那山谷底向那车队移动。
“皇上……”有些大臣见到她步步逼近,顿时嚎叫了起来。
就在她几乎就要走到那马车旁边的时候,半空之中,再次飞来一只翎箭,从她的身后,射入了她的肩头。
“啊……”那些宋臣们始料未及,众人一时都不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西江古城!回西江古城!”又有人喊叫了一声,霎时间,众人都惊惶地爬上马车,车夫调转马头,众人如同奔命般,急急回撤。
毓儿倒在雪中。眼前的马车愈行越远,而身后忽然响起来一阵马蹄声。
一支金国兵马,从密林中悄然出现,在她的身旁盘桓了片刻,便从她的身旁呼啸而过。很明显,他们想要追上宋军的车马。也许是认为她必死无疑,也许是想要回程后再来为她收尸,他们径自扔下她,远远地去了。
原来,他们想要杀的,还有自己。
毓儿眼前一阵发黑,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令人麻痹的撕裂感。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眼前远去的人马。可是除了冰冷的雪花,她什么都抓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马车从密林的深处急速的驶来,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飞快地跳下马车,冲向她,抱着她,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毓儿……毓儿……你快醒来!你快醒来!”
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如此的急切,神容中充满着怜惜。
箭毒在迅速的扩散,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实,她仿佛看到了南风久违了的面容。
“南风……带我走……”她艰难地□出声。
“好……我带你走,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我会永远陪着你,再也不分开!”那个人急切地说着,就要抱起她往马车而去。
“放下她。”一个苍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在漫天白雪中愈发冷漠。
抱着她的人顿在原地。
“我已经向宋军发出了预警,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里,到时候你不但无法带她走,还会害了你自己。”那个苍劲的声音道。
抱着她的人只迟疑了片刻,却依旧向马车而去。
“她中的是致命的蝎子红,如果你无法救她,现在带她走,她只会死在路上,死在你的手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多了几分急切。
“你可以救她?”抱着她的人急切地道。“请你快救她!只要你能救她,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他说着,随即将她放在了马车上。
毓儿感觉到一个人影,悄悄地出现在她的身旁,和那个抱着她的人一起注视着自己。来人将她扶了起来,喂她吃下一颗药丸,点住她身上的几处穴道,随即将她背上的翎箭拔出,迅速地用金疮药将伤口遮盖。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娴熟,毓儿艰难地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
“师父……”
他的身影,既模糊又清晰,正如儿时那模糊的记忆一般。是司空曙。不,是方靖天。
“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他心痛叹息。
“你的包袱,有师父来背。师傅当年狠心离你而去,也只是希望你远离纷争,好好活着。”在她昏迷之前,她听到他这么说。
可是天意弄人。
当年,他故技重施,利用诈死之计欺骗碧游公子,送走小毓儿的时候,他只希望用小毓儿的身世和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找到的父母来引她继续好好活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放手一搏,沿着辽国昭怀太子耶律浚的大计,去继续完成那个艰巨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的,在辽国的大业和耶律阿九里公主的血脉中,他只能守护一个。
只是他不曾料到,多年前的那个小小的毓儿,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已经走的太远、太远。
在二十年前的那场权与利的阴谋和生死混战后,他不慎遗失了一双女婴中的小蝶,多年来苦寻无踪。可是二十年后,他们再度重逢,当他见到楚国公主耶律阿九里的小女儿虽然十多年来流浪无依,却能这般天真烂漫,无忧过活的时候,他由衷地为她的母亲和伯父感到开心。
他原以为,小毓儿永远无法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正因为人生中解不开的谜题往往太多,在无知和宁静中过活,这本最是稀松平常。
可是命运的流转,却给了小毓儿和小蝶截然不同的人生。抑或是,当年他本就错了,他本该在诈死之后,带着她一起离开,不论天涯海角。
看着眼前的女子憔悴的神容,司空曙按下心痛,一声吩咐。“毒性已经攻入她的五脏六腑,无法压制,不能再耽误了,我要用银针给她去除毒性,你来驾车!”司空曙将昏迷过去的她安放在马车内的毡毯上,关上车门。
马车起行,飞快地消失在漫天雪中。
山谷内,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赵应乾接到神秘人的预警,得知皇兄赵应天一行在狼谷遇到刺客,便匆忙率兵前来救驾。在狼谷口,他们迎到了议和的队伍,并与追袭宋方的议和队伍的一支金兵正面冲突。
一支响箭滑向天际,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支金兵见到宋兵来袭,慌乱逃窜中,向支瓦大营传去暗号。
支瓦大营内。
军帐中,完颜阿鲁见到那讯号,大惊失色。
完颜希尹怒不可遏。“六王爷!看看你做的好事!”
顾不得再和完颜阿鲁清算,完颜希尹挥袖走下中帐,并拿起桌上的那瓶蝎子红的解药,径直走向帐外,连铠甲都未穿,下令点齐兵马,便飞身上马,一马当先,冲出了大营!
支瓦大营内骤时一阵骚乱,马嘶阵阵,金兵大声呐喊着,跟随金国宰相,向狼谷奔驰而去。
马车飞快地奔驰着,路途十分颠簸,这给司空曙下针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四周的温度极低,可是他却已是满头大汗。找准毓儿身上的穴位,寻找马车行走时缓和的间隙,飞速下针,务求精准无误。
可是这样,无形之中,下针就慢了许多。司空曙推开车门,见到四周崎岖的地形,便知车外的人正是要寻找出路和小径离开狼谷。思量片刻,司空曙时对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