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耶律撒里衍拼尽全力,在临终之前留给她的东西。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受尽了金国男子的□,却始终难逃被屠的命运,倒在血泊中的亡国公主,耶律撒里衍临死之前看着她的眼神……
她才只有十五岁啊。而她,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那是她的命运,也将是,她的。
完颜希尹下了马,将无神的她抱起,放上了自己的马背。
“忘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你要等。”他说。“如果你还想活着,首先就要说服自己,辽国从此与你,再无关联。”
带着她,他策马离了会宁大营。
哭喊声渐渐远去……
金国皇宫。
唐括皇后梳洗完毕,正要入睡之时,有侍女传来了完颜希尹送来的一片书简。
书简上面的文字很短。金文镌刻,只写着:万事皆备,东风已成。
唐括氏看了,很是高兴,放下书简,交由侍女销毁,便入内殿休息去了。
一连数日,毓儿都侯在完颜希尹的书房外,一等就是一整天。
她十分焦急,希望能够见到完颜希尹。只是他实在是太忙了,从两日前开始,一批又一批的金国将领从清晨便走进了他的书房议事,竟都在宰相府简略用膳,直至夜深,众人都不曾散去。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午时已过,府中的侍女们从廊下走过,往书房端上食物,看来书房内的众人依旧在议事。
毓儿站在走廊里,寒冷让她忍不住轻轻地跺着脚,呵气暖着自己冰凉的双手。
守在门外的一名领头侍女,毓儿入府那天曾见过的,这时见了也心生不忍。她走到她身边用生硬的汉语对她道:“宰相大人今天恐怕也是没有时间见你。耶律鞑塔,你还是回屋吧。”
毓儿摇摇头。
那侍女不忍,便招招手,悄悄地引她来到书房的西厢暖阁内。“你在这里等着吧。只是小心,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指指隔壁。
毓儿感激地点了点头。那侍女又为她送来了一壶热茶搁在小炉上煨着。
隔壁的完颜希尹似乎正带着金国将领商议军政。毓儿依稀可以看见书房的正中悬挂着一幅硕大的地图。北宋,西夏,金国的边界和一些城池,尽收眼底。
他们说的是金文,她完全听不懂。就这样一直在守着,直到夜色渐渐降临。
毓儿睡得昏昏沉沉之际,感到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是那侍女好心为她通传,让她现在就去书房。
毓儿匆匆走进书房的时候,完颜希尹正坐在书案后看着手中的文案沉思。
侍女端上茶水,退出门外守候。
室内骤时十分安静,毓儿正欲张口说话,他却忽然道:“你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学会金文。还有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特别的匕首。那匕首的外鞘其貌不扬,但是去掉外鞘,一把闪着寒光,锋利无比的匕首便露了出来。他递给她。“虽然你内力尽失,但是习武的招式是绝难不倒你的。”
他要她学匕首是为何?杀人?杀谁?她拿住那冰冷的匕首,又抬头看向完颜希尹,心中疑窦万千。
“我知道你还在想着会宁大营里的族人。”完颜希尹又从案上拿起了一卷公文。“可是你要记住,金国,并不止一处关押着辽俘的军营。你要耐心地等。”
“——”一下子,毓儿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被他打了回去。她定定地看着完颜希尹。
“自数百年前起,金国与辽国各大部落之间就攻伐不已,两国的仇恨,由来已久。不要去怨恨金军现在所做的一切,因为很多年前,你的祖先对金国完颜氏,也是这么做的。”完颜希尹坐下,翻看着公文。
“几百年……”毓儿心底一沉,低头喃喃道。那么深的仇恨,金太宗是否真能心生怜悯,放契丹一族一线生机……
顿时又想起了耶律撒里衍。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全然无能为力的耶律撒里衍。
“你说过,我要等。可是你也同样说过,我只是唐括皇后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毓儿低头痛苦地道。现在的她,可以为唐括皇后做些什么?
“那就想办法,在唐括皇后面前把自己变成一颗有用的棋子。”直到此刻,完颜希尹才放下文案转而看她,淡淡地道。
“——”毓儿惊愕地抬起头。
“唐括太后要你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帮助金国找到你的伯父耶律浚藏匿在中土的巨额财富,也许你就有了可以求她放过你的族人的机会。”完颜希尹终于点破了金国的目的。
“真的么?”毓儿的心底骤时燃起了一丝希望。
“当然如果你不做或者是做不到,你就会成为第二个耶律撒里衍。”完颜希尹刻意敲了敲书案。短促有力。很显然他的回答,昭示着不容选择。
“从明天起,你要竭尽全力学习金文和近身格杀的技巧。”完颜希尹站起身,走向她,负手而立。
“从明天起,无论你想或不想,结局是好是坏,都再由不得你。”完颜希尹忽然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同时转而看向挂在一侧的那副硕大地图。
毓儿不解。
循着完颜希尹的目光,她也看过去,看向那地图上的万里山河。
“五年灭辽……十年灭宋……”毓儿看着那地图上星星点点的标记和军事符号。她忽然在心底幽幽一叹。
那就是男人们竞相竞逐的万里江山,那就是天下。
所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无论平民还是皇家,无论绿林还是江湖;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张万里山河之中。乾坤昭昭,迢迢山稷,人事变迁,命运流转……
如她,一生颠沛流离,今日却辗转来到了这冰天雪地的金国;而如完颜希尹,身负雄伟谋略的他,他日又将会被带往何处?
“如今,不用十年,北宋亦可灭。”完颜希尹轻轻一叹。
毓儿大惊,看着完颜希尹。他甚至都没用“可能”这样的字眼。
完颜希尹看着她,沉默了数秒,众扬起手中的公文:“你一定不会想知道,此时的宋国皇城,发生了何事。”
他苦心营谋多年,终于在三日前的夜里,他想要的那股东风,到了。
毓儿的心地闪过一丝惊慌。发生了何事?
“难道……”她几乎无法呼吸:“难道金国已向宋国开战?”
完颜希尹摇摇头,并不认同她的猜测:“金国早就已向宋国开战,只是北宋朝廷尚未察觉罢了。”
早已开战?毓儿惊恐不已。
完颜希尹继而看向那地图:“金国的军马,早已在去年攻打辽国的时候,就已逼近北宋的疆土。西江古城的杀戮和议和,只是金国的一次试探。早在五个月前,东起北安州,西至幽州,宋土北疆沿线,我们大金的兵马早已暗度陈仓,时刻准备全面南下攻宋。如今西夏已向金国俯首称臣,大金已无丝毫的后顾之忧,攻宋的天时、地利已皆备。”
他竟就这么站在眼前将这等军政大事如此淡然地讲给她知晓?!她惊惧地看着那张地图,睁大了眼睛……
“北宋的边域守将,多是无能庸碌之辈;上下贪安图逸,又傲慢轻敌。众将领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唯恐生事,隐匿边境军情不报。倒是也有几位将领,虽有一身正气,但未及军情奏报传递与北宋天子之手,就死于把持朝廷的贪官污吏之手。依照目前的形势,只要金国大计尘埃落定,来日金军大举进攻之时,北宋将溃不成军。”完颜希尹幽幽地道。
半年前他身为监军,与完颜宗翰大将军一同南下,名为收服前辽残部,实则在暗中严密部署。直到今时今日,一切都在他的计算当中。
天时、地利已备;此时,也许老天都在暗中帮他,最后的人和,也已渐成气候。
看着那份加密的公文,完颜希尹一时静默。
赵玄德一定怎么都想不到,在最后的关头将他拖入泥淖,架在火上炙烤的人,竟是他的母后,陈太后。这次只怕就连楚淮王爷赵应乾,也将无法善终。这样的时机出现,要比他预想的,要提前了至少两年。
且看今日天下,谁主沉浮;乱世浮沉,红尘谁定。
面前的人如果知道了那密报的内容,只怕会更加痛苦吧。完颜希尹走回书案,将那份公文重新用蜡封好,锁回箱子。毓儿深思混乱不已,哪里记起再问及那密报。
“战争,从来都是男子的事。”完颜希尹继而看着毓儿道:“你只需记着,今后阵前无论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
毓儿看着眼前的硕大地图,脑海化作一片空白。究竟这是……为什么会如此之快!
所以,就在不久的以后,他这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金国的铁骑挥戈长驱南下,与北宋军民厮杀,要她眼看着中原大地血流成河?!
不可以,不可以……那里有小蝶,有筠玉,还有赵大哥……她怎么能看着他们被冷酷的战争就此吞噬!
她的头开始阵阵轰鸣,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匕首你要随身携带,不可丢失。”他继而道。“今后你只需做好唐括太后期望你做的事就好。如果你肯好好地活着,也许,你还可以等到和你的妹妹小蝶重逢的那一天。”
当听到小蝶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骤时不寒而栗,身体颤抖起来。她看向他。
想到完颜希尹极可能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毓儿顿觉可怕,不由惊恐地退后了几步。
“就在我们回阿城的那天,我才从唐括太后的信中得知,狼首刺青,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完颜希尹看着她:“那时我才知晓,原来自己中了三少的计谋而不自知,原来你还有一个妹妹。”
身后便是茶几,毓儿已经退无可退,头脑一阵晕眩,伸手扶住几案。
他是故意的,完颜希尹是刻意告诉自己这些机密军务!
“当日你潜伏在丐帮,本不该卷入几国暗战;但我猜,你是在遇到了冷三少之后,才被李代桃僵,和我一起来到了金国。”完颜希尹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关于狼首刺青,我们找到你一个,就足够了。”
“我这么告诉你,就是要提醒你,方才你所听到的,俱是金国此时的重大军机秘密无疑。不要轻易地想要将这些事泄露给北宋那方面的人知晓;否则,你这么做,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你的族人。”完颜希尹淡淡地道。
毓儿顿时低下头,紧张之余,死死攥住自己的衣摆,惊惧万分。方才,她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而他,却早已将她看穿——
“一边,是你的族人。另一边,是你的妹妹。孰轻孰重,你自己决定。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过了今天,一切将不由你决定。”他依旧看着她。
毓儿痛不可当。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撕裂,为了想要平衡天秤两端的些许倾斜,她几乎快要耗尽所有的气力……
诚然如完颜希尹所说,她早已没有时间了,她也早已经,没了选择。
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完颜希尹即使是为了顾全大局,也绝不会将她的性命留到明天。
她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的肉里。一边是族人痛苦的哀嚎,一边是妹妹的性命,这……该如何取舍?!
谁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她重重地将手捶打在茶几上。她红着眼睛,看着完颜希尹,滚落下泪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完颜希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难道你就这么想看着我们耶律一族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你的心,难道是铁做么!”
完颜希尹面上一冷,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将卷册收好,神色复归平静。
“用过膳后你好好准备准备。今晚我会带你去见你的族兄。时间有限,你和他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话别吧。”完颜希尹说毕,便先走出了书房。
毓儿为他突来的安排愕然,看着他的背影,只能噙着泪,无限痛苦地将案几上面的杯盏全部推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夜色低沉。寒风凛冽。
灯笼里的灯光十分的微弱,似乎随时都会被西风吹灭。马车缓缓地行驶,终于停在海滨王府门外。
毓儿看了闭目养神的完颜希尹一眼。面对这个人,她的心底,实在是无法升起一丝感激。
提着木盒,她走下马车,踩着地上残留的冰雪,通过了守卫,走进了海滨王府。
大殿内依稀亮着灯,有人还没睡。
毓儿推开破旧的木门,走了进去。病人的咳嗽声不时地传来,毓儿每往前一步,都觉煎熬。
“哥哥……我来看你了。”毓儿看着枯坐在灯下的人和满案的经卷书籍,泪流满面。
耶律延禧放下手头的卷册,看到是她,神色终露出狂喜。
“是你。你来了?你怎么会来?!你怎么会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激动不已。这种即觉十分的激动,又觉十分的痛楚的苦况,如何能为外人所知。
“是我苦苦哀求宰相大人,他才带我来的。”毓儿低声道。
“宰相大人?”耶律延禧骤时眉间飞上狐疑和防备,古怪地问道。
毓儿点点头:“哥哥,我给你带来了些药材,还有一些吃的。你的病那么重,不能再拖了。药材交给耶律大石,让他为你及时煎了。你要按时吃药,尽快好起来。”她扶住他,让他重新坐回座椅。接着她为他把脉,查看他的病情。
写下药方,毓儿将药方和药材悉数交给耶律大石。
感受到毓儿的血脉至亲关怀,耶律延禧稍稍放下防备,心头亦觉悲苦交加。
“哥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说到这里,兄妹二人,心中都是无限地沉痛。
“哥哥你要好好养病,不要再带病读书了。”毓儿劝慰道。他的伤寒很重。拖了那么久,他依旧坚持秉烛夜读,实属不易。
耶律延禧听了,微微点了点头。
毓儿继而强笑道:“哥哥,我有契丹名字了,是太宗亲自取的,叫耶律鞑塔。”
耶律延禧听了,呆看毓儿半晌,无言以对,又是微微点点头,眼眶却有些潮湿。
“你在外面,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头吧。”耶律延禧语出苦涩。
毓儿强忍住眼泪,忙摇摇头:“哥哥不用担心。宰相大人他对我照顾有加,我很好。”
可是耶律延禧听了却变得神思飘忽,口中喃喃道:“宰相大人?宰相大人?那不就是完颜希尹?”
毓儿点头。“正是他。哥哥……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她流着泪,将自己偷藏在袖中的那串带血的珠链取了出来,放进了耶律延禧的手里。“这是……撒里衍……临终之前交给我的。我想,她一定也希望你再看看它。”
耶律延禧看着那珠链,顿时如遭电掣。
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耶律延禧顷刻间泪如雨下。
那只是一串用各色珠子和松绿石穿成的项链,并不华丽,甚至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