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是你发过誓言要五年灭辽、十年灭宋!是你为金国皇帝出谋划策,指挥军国军队攻入辽国的!是你残害了我的族人,是你害得他们奔徙千里,失去家园,丢掉性命乃至血流成河!是你!你才是刽子手!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恨不能要杀了你!”毓儿的话就像一柄巨锤,砸在他的心上。
“你要我听命于唐括皇后,做金人的走狗,我绝不会答应!除非我死了!除非我死了!”毓儿声嘶力竭。
完颜希尹定住。他的表情骤时化作苍白。
他沉默了数秒。
但那只是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一挥衣袖,无限冷漠地道:“既然如此——那么今后,就让耶律一族,自生自灭吧!”
他转身离去,跃上马背,扬鞭而去,是如此的狠心、绝情、冷酷。
马鞭声已渐远去。
四周重回静寂,只有毓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之中。
毓儿倒在雪地之上,哭的西风都为之呜咽。西风越来越猛;她缓缓爬到那断崖之旁,看着那断崖下带着镣铐的、奄奄一息的辽国百姓。
完颜希尹的话,夹杂着风声,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几乎就要濒临崩溃的边缘。
“难道你也要等到耶律氏族被杀至最后一人,你才肯睁开眼睛,看清这现实么!”
“睁开眼睛看看,你的族人正在遭受的苦难!你的亲人正遭受金军的奴役,他们正被百般□,受尽折磨;不久之后,他们将会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
“现在早已是生死攸关的最后关头。你没有时间了!”
“唐括皇后也绝不会因为一颗棋子而停止灭宋大计!还是说,你根本只想求死?!”
“那么今后,就让耶律一族,自生自灭吧!”
……
“那么今后,就让耶律一族,自生自灭吧!”
……
完颜希尹临去之时的那句话,如同一句魔咒,不断地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头痛欲裂。
“不!不要!”她跪倒在地上。凛冽寒冷的西风吹的她几乎要窒息,她绝望地哭喊。
忽然,她爬了起来,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跑下那高岗,跑进那一片黑暗、广袤无边的森林。
“我听你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完颜希尹,你回来……我求你回来!”
“我会听唐括皇后的话,为金国人做事!我会的!我一定会做到!请你回来,请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我会忘了过去的一切,我不再是司空毓儿,我是耶律鞑塔!我会记住我的身份!求求你,救救他们!”
“完颜希尹!求求你,救救他们,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毓儿的哭喊声,在密林中一次次的响起。但是西风呼啸,将声音卷的七零八落,并不能传递出很远。
她拼命地奔跑,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她用力的呼喊,想要找回那个人。
终于,她再也支持不住。
一天都不曾吃过东西,她的体力早已透支;接二连三的刺激,已经令她的精神意志都被压迫到极限。
她跌倒在地,再也起不了身。她拼命地向前移动,艰难地爬行。
“我求求你……回来……救救他们!求求你……”她用她力所能及的音量,依旧在呼喊着。
他的胸腔里,燃着一团火。
他狠狠地抽打着马儿,想要从此就抛下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他愤怒,他咒骂着自己。
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他只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狼首刺青和她,是他全盘筹谋中的一个意外。
她的处境此时无疑是极尽险恶,生与死的交替,只需是弹指一挥间。他已竭力地护她周全,不想她受到一丝伤害!可是她却轻视自己的生命至此!
那就由着她,让她亲眼见证耶律一族灭族之祸的惨状罢;他再也不会过问。
他的马跑得非常快,一路之上毫无阻滞,转眼间他已疾驰出十数里开外。
西风越来越紧,簌簌的雪花开始飘落,这北疆的冬夜,愈发的寒冷。
这,本就是个人岁飘零的时代。战火连天,烽烟无情。天命,早已不由人。
而他完颜希尹,本就是皇室贵胄,出身显赫;凭借一身才学,他更是登上金国位高权重的宰相之位,手握兵权。他本就是为这乱世而生。论阵策智谋,他可运筹于帷帐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战场交兵,他一贯笑谈生死,灰飞烟灭中领军掳破无数城池。人命于权力的交替而言,不过如同人脚下的蝼蚁,贱如草芥;多少俘虏因为战争的无情而丧命阵前,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只对她,他竟心生不忍!
他的手握紧缰绳,忽然死死地勒住——
“嘶——嘶——”马儿一声长嘶。
马儿不明所以,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制住方向,极大的惯性令马儿前蹄凌空数尺之高,马身几乎要反转摔落在地!
惊险瞬间,完颜希尹大力反向扭转马头,马鞭再一挥,马儿便调转了方向!
看着眼前黑魆魆的密林,他奋力地向前疾驰而去。
眼前熟悉的道路飞快地向后而去,他却未曾发觉,他比方才行的还要快,还要急!
不知行到了哪一处,忽然,他看到了雪地里伏着的一团黑影。
他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冲了上去。
抱起她,他猛烈地摇晃着她:“你给我醒来!醒来!”
“求你不要走!”毓儿此时尚有些气力,虚弱地睁开眼睛,她看着完颜希尹,艰难地道:“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会乖乖地为金人做事……我只求你救救他们……求求你不要走……”
完颜希尹自己都不知何故,心痛莫名,几乎要落泪。
那一刻,他竟是那么的担心,他会从此就失去。
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用披风将她裹住,放上马背,一路迎着风雪,返回宰相府。
第二天,完颜希尹并没有放毓儿静养,而是借着视察军务的机会,再次带她来到了阿城城外的会宁大营。
司空毓儿虽不知何意,仍按照完颜授意,女扮男装,随着他骑马走进了大营。只要一想到那后营之中关押着那么多的辽国百姓,她都痛苦的难能自持;一路之上,她咬紧牙关,紧紧地攥着缰绳。
完颜希尹同会宁大营的轮值将军一一视察过军营军务;他始终都让她跟在身边随行。她只是低头垂目跟着,一言不发。
未几,巡视完毕,完颜希尹对轮值那将军道:“我自在军营走走,你先下去吧。”
那将军应诺退下,完颜希尹则带领着几名自己的亲卫与司空毓儿一起缓步前行。
两人一路都默默无言。完颜希尹此时已带着她来到后营一处隐秘的山坡上。他挥退那些亲卫,众人均守在坡下。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看看他们。”完颜希尹看着山坡下的后营,轻声道。
毓儿惊呆在马上数秒。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完颜希尹,随即匆忙下了马,步步走近。站在山坡上看着山坡下的辽国百姓,她一时情难自持,热泪上涌。
她战栗着,抬起右手,恨恨地咬着自己的手背,眼泪无声滑过。
完颜希尹的神情忽然不再那么冷酷。他走近她,缓缓扳过她的身子,取下她带着触目齿痕的右手。
毓儿看着完颜希尹,泪如雨下。
“如果连他们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沉默。
“求你……求你帮我……”毓儿紧紧地抓着他的臂膀。“请你帮我,告诉我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大营里,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族人幸免于难!”
他不说话。他并没有想好。
她依旧苦苦哀求:“我知道你可以的……你是完颜希尹!你是金国最聪明的人!你一定可以的!”
他缓缓推开她的手。“你要我救你耶律一族。你可知道,那是谋逆叛国之罪。”
救耶律一族,无疑是在背叛自己的家国,背叛自己。她要他这么做,就是要他死。
她忍住泪水摇头:“我愿意认命,从此留在金国为奴为婢,可我求你教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们,救我的哥哥?!”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他伸出手去,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此时此刻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耶律皇室首当其冲,包括你的哥哥,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阿城。”
耶律延禧,必死无疑。
毓儿无言以对,情难自抑。尽管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可是她还是再次被深深的绝望刺痛。
“你的族兄虽然愚蠢,但有一点他是对的。只要有一个契丹人还活着,他就是契丹。”他转身,缓步走下山坡。
“我知道这很难……”忽然,她在他身后低声道:“如果可以,请让我再见我的哥哥……他病得很重!请让我再见他!只要一次就好!”
他并未回答,只是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坡。
就在这时,山坡下的大营内,传来一阵不小的骚乱。司空毓儿惊愕地看向山坡下。
六皇子完颜阿鲁和七皇子完颜乌烈驾乘着骏马,带着一队人马,来势汹汹,浩浩荡荡地冲进了大营。他们身后的金兵扬着马鞭和刀剑,叫嚣声和呼喝声,肆无忌惮地从大营正门传进营内。
完颜希尹驻足,眼神幽邃;他看着远处的骚乱对她道:“一会儿不论发生何事,你都要紧跟着我。”
说毕,他疾步走下山坡,翻身上马。
完颜希尹带着亲卫径直离了山坡,经过大营的校场之时,正与完颜阿鲁和完颜乌烈迎面相遇。
“我道是谁?!原来我们的宰相大人也在。”完颜阿鲁一声冷笑。
“六王爷,七王爷。”完颜希尹打过闻讯。可是随即,他便问道:“不知两位王爷一早来到会宁大营有何贵干?”
完颜阿鲁并没有回答完颜希尹,他的目光径直越过完颜希尹,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男装打扮的司空毓儿。
他收回视线,冷冷对完颜希尹回敬道:“宰相大人难道忘了么?皇上已经同意我们处置这些辽俘。今日我与七王爷到此,正是身为督军,留意进展的。”说毕,他又看向七皇子完颜乌烈,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好好意的笑容。
完颜乌烈同是哈哈一笑。“正是!我与六王爷到此,只为督军,留意进展!哈哈哈!”
就在这时,司空毓儿才留意到,完颜乌烈的马上,就在他身前,横放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子,她手脚被缚,嘴被死死的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完颜乌烈将她一推,她便从马上滚落下来。很显然,她是一个女奴,辽国女奴。此时此刻,她匍匐在地上,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在前方搜索,终停落在不远处的毓儿身上。
“但不知,宰相大人,有何疑义?”完颜阿鲁驱马走近完颜希尹,在他身侧道。
“皇上既然圣谕已下,希尹并无异议。两位王爷既然有军务在身,希尹就不耽误二位了。告辞。”
就在完颜希尹准备策马前行的时候,完颜阿鲁却经过司空毓儿的身边,用马鞭勾住了她手中的缰绳。
“慢着。让本王瞧瞧这是谁?!原来是耶律鞑塔!”完颜阿鲁笑道。
毓儿顿时脸色化作苍白。
完颜乌烈听了,顿时也驱马上前,惊疑地看着完颜希尹深厚的耶律鞑塔。
随即,他便讽刺地回头笑道:“阿鲁,看来我们的完颜宰相,不知从何时起换了口味!”
随着完颜乌烈的笑声,他们身后的部将兵士,也都跟着笑了起来。毓儿看着完颜希尹,忽然心生歉意。完颜希尹却也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多了些警示,丝毫不为他们的戏辱而动。
完颜阿鲁看着耶律鞑塔,神情倨傲地道:“大胆女奴!见了本王,为何不跪下见礼!”
“不要怪敌人对你残忍。这本就是个强者和掠夺的世界。你要学会顺从和等待;等到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也可以再去残忍的回报你的敌人!”
毓儿的脑海里,骤时响起了这句话。
毓儿下了马,恭敬地跪在地上咬着嘴唇道:“贱奴耶律鞑塔,拜见六王爷,七王爷。”
完颜阿鲁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却又指着方才被完颜乌烈推落在地的女奴,别有深意地道:“耶律鞑塔,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且看天下
毓儿这才回头看清那被完颜乌烈推下马的女奴。
那女奴眉清目秀,十分年轻,容貌姣好,却鬓发散乱,眼神中带着惊恐。她的手臂上隐隐地露出一些淤青和伤痕,必是受尽了折磨和□所致。
毓儿虽一时并不能认出她是谁,但觉悲哀之情一如洪水,侵袭着她的心房。
“她就是海滨王的四女儿,耶律撒里衍。”完颜阿鲁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马鞭,状似无心,语出无意。
毓儿惊骇不已。
她是……她是……哥哥耶律延禧的四女儿!
此时此刻,那遍体伤痕的耶律撒里衍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她。
“既然要处理辽俘,那不如……就从她开始吧。”完颜阿鲁扔下这句话,又回头去看完颜乌烈。
完颜乌烈听了,毫无疑义。他早就厌弃了那不解风情,忧郁瘦弱的耶律撒里衍。一挥手,几名金兵便将耶律撒里衍拖了起来。他们解开绑着她的绳子,准备要拉她去后营处决。
司空毓儿惊愕地抬起头,就在此刻,就在眼前,他们要杀她!她几乎就要站起身扑过去,想要去救她!可是完颜阿鲁身后的亲卫顿时上前,死死困住她的肩膀。
毓儿想向完颜希尹求助,可是当她看着他,他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忽然,被拉向后营的耶律撒里衍剧烈的挣扎起来,她挣脱开金兵,直直地跑向司空毓儿。她用她所知不多的汉语大喊着:“姑姑!姑姑救我!”
毓儿听得惊心,看得触目,却受制动弹不得。但是瘦弱的耶律撒里衍用尽全力挣脱,猛然地扑过来,扑向她的面前,想要抱住她。金兵随即追了上来,他们拔出刀,从身后一刀贯穿了她的身体。
耶律撒里衍死死地盯着毓儿,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殷红的血随即流了出来,有几滴,甚至留在了毓儿的衣服上。
“不!”毓儿痛苦地哭了起来。
金兵随即将耶律撒里衍拖走,白色的雪地顿时被血迹染成一片殷红,校场边的道路上赫然留下了一道醒目的,长长的血色拖痕。
“走!”完颜阿鲁十分享受眼前的场景,扬鞭前行。
大队人马,随即离了完颜希尹等人,追上了他们的六王爷。
后营慢慢有了动静。辽俘的哀嚎声渐渐响起,金兵们打开隔栏,将手脚绑着铁链的辽俘一批批地脱出后营。
会宁大营,顿时哭声震天——
毓儿瘫倒在冰凉的雪地上,听着那从后营传来的哭声,几乎陷入绝望。她的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串带血的珠链。
那是耶律撒里衍拼尽全力,在临终之前留给她的东西。
她永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