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穿着一条花连衣裙出来,又戴了一顶花布遮阳帽,背着一个带荷叶边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单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却不利索。
这是多鹤第一次正式出门,何况是跟张俭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她穿戴起所有的家当。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邻居们看着钢厂吊车手张师傅一前一后绑着两个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着一身花的七岁女孩小跑,手里一把油纸伞举在张师傅头顶,为他和两个儿子挡太阳。
人们想这么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诗圣庙前围着许多人看盆景展览,张俭挤进去,却不见多鹤的影子。他心里骂骂咧咧:从来没出过门,她还自不量力地瞎凑热闹。这时他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一个花乎乎的身影:多鹤焦急得脸也走了样,东张西望,脚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女人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叫好声: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们领到一个小饭馆,一摸口袋,坏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钱给了多鹤,怕她万一会有花销。原来他是有预谋的:给她五块钱可以给自己买几分钟的良心安稳,至少她几天里饿不死。原来他早上出门时就有预谋:没有带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园,而带她来了这个山高水险的地方。他在看见她喂奶,手碰到她*,他的心忽然荡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预谋……他有吗?
天暗下来,一场好雨来了。小馆子的老板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给他和孩子们倒开水。丫头问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儿去了?
张俭把孩子们交代给老板娘,跑到雨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来。小路挂在山边,通到江里。江水一个一个旋涡,一旦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张俭哭起来。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他没有哭过,连小环肚里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过来了。他哭多鹤从不出门,从未花过一毛钱,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身上装了五块钱就被人丢了。她知道怎样去花钱买吃的吗?她能让人家不把她当个傻子或者哑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吗?人家会听懂她那一口音调古怪、乱七八糟的话吗?她不会告诉人们她是日本人的,她晓得利害。她真晓得吗?张俭哭从此没亲妈的孩子们,大孩二孩半岁,一下子断了他们吃惯的口粮。不过孩子们会比他好得多,毕竟是孩子,忘得快。但愿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干净得发蓝,衣服上不再有掺花露水的米浆香气和刀切一般的熨烫褶痕,他就能把多鹤忘得淡一些。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小姨多鹤 第五章(3)
他浑身发抖,就像给自己的眼泪泡透了。江和天相衔接之处,有船只在“呜呜”地拉笛。他的脸突然跌落到膝头上,哭得胸腔里空空地响。有什么办法能忘掉多鹤最后给他的一张笑脸?她听说他要带她出门,回去更衣梳头,还偷偷在脸上扑了孩子们的痱子粉。她最后一个笑颜是花的:痱子粉让汗水给冲开,又混进了尘土。
张俭回到那家小饭馆时,天色已经晚了,饭馆开始供应晚饭,丫头坐在一张长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张长凳拼起的床上,睡着了。老板娘说丫头把泡烂的馒头喂给了弟弟,自己吃了一个冷饭团子。
“我小姨呢?”丫头劈头就问。
“小姨先回家了。”他说。头发上的水珠冰冷地顺着太阳穴流下来。
“为什么?”
“她……肚子痛。”
“为什么……为什么?”
张俭拿出了老伎俩:根本听不见丫头的话。吃饭的客人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说他已经和小姑娘谈了话,知道他们姓什么,住哪个区、哪个楼。张俭一边把儿子们绑在身上,一边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板娘道谢。
“我小姨的呢?”丫头问。
他看着女儿。得要多久,丫头的语言里才没有多鹤的话语、口气?
“我小姨的呢?”丫头比画着那把油纸伞。
他带着伞出去,怎么会淋得透湿回来?他花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气下’(日语:Kishya,火车)回家的吗?”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丫头这样问他。不用猜,是火车的意思。他要售票员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证扣下,先卖给他一张票,等他寄了钱再来赎工作证。售票员看看他和三个孩子,惨状和诚实一目了然。他把他们直接领进售票房,让他们等九点那班慢车。
火车上还很热闹。游玩了一天,又下馆子吃了长江水产的大城市人在火车上又摆开茶水席,吃此地特产的豆腐干。慢车的终点站是南京,广播里播放着上海滑稽戏,讲一个志愿军回家相亲的事。听懂的旅客就一阵一阵哄笑。两个男孩睡得香甜,丫头脸转向窗外,看着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面影。或许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的父亲的侧影。张俭坐在她对面,怀里抱着二孩,一只脚伸在对面坐椅上,挡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长得一模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张俭对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我小姨是坐‘气下’回家的吗?”
“嗯。”
丫头已经问了不下十遍。过了几分钟,丫头又开口了:
“爸爸,今晚我和小姨睡。”
张俭听不见她了。几分钟之后,张俭感觉眼泪又蓄上来,他赶紧给自己打个岔,对丫头笑了笑。
“丫头,爸和妈还有小姨,你和谁最好?”
丫头瞪着黑黑的眼珠看着他。丫头是聪明的,觉得长辈们说这类话是设陷阱,怎么回答都免不了掉进去。丫头的不回答反而出卖了她自己:假如她对小环和张俭心更重些,她会不忌讳地说出来。她偏偏更爱小姨多鹤。张俭想,丫头对这个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测不透的。
“小姨坐‘气下’回家了。”丫头看着父亲说。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而这时却睁得很大,让张俭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怀疑或者恐惧的神色。
“‘气下’叫火车。”张俭说。
丫头已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她在学校左一个“气下”右一个“气下”,太可怕了。但丫头拒绝他的教诲,过一会儿又说:“‘气下’到咱家,小姨不认识咱家的楼。”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小姨多鹤 第五章(4)
“‘气下’是火车!会说中国话不会?!”张俭的嗓门突然压过了滑稽戏演员的调笑,把四周嚼豆腐干的游客全吼乖了,静静听张俭说,“火——车!什么姥姥的‘气下’?火车!给我念三遍!”
丫头看着他,眼睛圆起来,眼光强烈起来。
“好好说中国话!”张俭说。一车厢人都给他训进去了。他的眼泪使他感到鼻腔肿大,脑子酸涨。他可不要听到丫头一口一个“气下”,他对多鹤的记忆可就没指望退去了。
丫头还看着他。他看出她那饱满嫩红的嘴唇里面,关闭了上百个“气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鹤的?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多鹤有什么样的眼光。一个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许祖外公,也或许是舅舅、祖舅舅的,是带着英气和杀机的那个遥远血缘的。
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的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一副生儿育女的肚囊。有那么简单?实在太愚蠢了。
多鹤走失了。这是一句现成的理由。一半真实。一小半真实。一小半……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一点儿真实的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后就走失了。丫头听了这话,把自己哭睡着了。七岁的孩子对所有事情都抱绝对希望:人民警察过几天会把小姨找回来。爸爸、妈妈也会把小姨找回来。小姨自己会去找人民警察。对七岁的一颗心灵,天下处处是希望。所以丫头早上起床,还会照样刷牙、洗脸、吃早饭、上学。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对“小姨走失”这件事有什么怀疑。
小环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见到张俭抱着哭闹的大孩在屋里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过孩子,对他“呸”了一下。他问什么意思,她说他到底干成缺德事了。早晨丫头上学离了家,小环叫张俭给工段打电话,告一天假。
“组长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辞了组长!”
“辞了谁养活这一大家子?”
“养不活还没法子?一个个拿口袋装上,到山上转迷了东南西北,再一放。”
“屁话!”
“旧社会过去了,不兴卖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出去过过秤,卖了,还用着当什么组长挣那一把血汗钱?孩子个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了!”
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南墙那边的某人,一面从箱子里拿出出门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阳帽。
“你姥姥的往哪儿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对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那你打算去哪儿?”
“你在哪儿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儿。”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小母狼斗不过你这头东北虎。”
“小环,她在咱家待着不合适,不舒坦。你让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个家。再不合适也是她家。她出了这个家活得了吗?到处抓美蒋特务、日本间谍、反动派!我们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来各屋查,厕所茅坑都查。你让她上哪儿去?”
“那谁让她自个儿走丢的?”
张俭绝不松口,绝不心软,他对自己说,最痛的就是这一会儿,最难的就是开头这几天。孩子断了母奶闹着不肯吃粥,第二顿就老实了。当时他坐在江边石台阶上为什么那样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里为多鹤死掉的那一块。哭也哭过了,痛死的一块心灵好歹得埋葬起来,接下去,还得活人,还得养活活着的人,大人、小人儿。他绝不能心一软口一松,说:那就去找她回来吧。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小姨多鹤 第五章(5)
何况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来。
除了去公安局报案,报案就会出大麻烦。张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从来把涉案看得很大。买卖人口,强迫女人生孩子,丢弃女人,是不是会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张良俭,我告诉你,你要不把她找回来,你就是杀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头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杀人。”小环急起来从来叫他的老名字,连名带姓,宣判书似的。她出去工作,学会不少社会上的词,“蓄意杀人”也是新学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明白了。”小环狞笑起来,那颗带金边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装口袋里,搁江里去了!”
“她那么听话?往口袋里钻?!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么乖乖跟你上了火车,乖乖让你拐带到江边大石头上?”
“朱小环,你血口喷人!你知道我对你……孩子们长大了,这个家更没法过正常日子……”张俭半闭的骆驼眼那样衰弱、悲哀。
“别把账往我和孩子们头上赖。你下毒手是为这个家?这么天大的情分咱们娘儿们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领不起你这情。要这么看,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这回干顺手了,下回把孩子们拐带出去,躲在哪个旮旯,看着他们把自己走丢了!你现在是厂里红人,得进步,这些半拉日本杂种碍着你进步的大事!把他们除了那不叫杀人,那叫民族大义!”
小环蹬上鞋,走出门。张俭跟了出去。两人来到江边是上午十点,一个游人也没有。小环向一个管理人员打听,他是否见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岁的女子。还有什么特征?头发盘成个大倭瓜头。还有呢?眼眉特黑脸特白,说话鞠躬,说完了又鞠躬。还有呢?还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国女同志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那她是中国女同志吗?
张俭抢一步上前,说那女人穿一件花连衣裙,是白底带红点点、绿点点、黄点点的。
售票的人说他没什么印象,昨天游客多少?连外国人都有五六个。
张俭和小环沿着山上那条小道弯弯曲曲地上下好几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扫地的、背冰棍箱叫卖的,谁都对他们打听的这个和“中国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摇头。
伸到江水里的礁石被江潮淹没了大半。船只“呜呜”地在江上的雾里过往。张俭真觉得多鹤死了,是他下手杀的。在两个爱人中间选择一个,他只能这么干。
他们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顾饥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们托给居委会照顾。张俭和小环坐九点的慢车往南去,他见小环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以为她是在补值班欠缺的觉,但她突然一耸肩,抽风似的,把眼睛睁得雪亮,一看见对面坐的张俭,再靠回去,闭上眼。似乎她有了什么新点子,但发现对面这个人不值得她信赖,欲说还休了。
接下去的几天,张俭慢慢知道小环的新点子是什么。她去周围市、县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没找到多鹤。没有多鹤,小环只得请假照顾两个半岁的男孩和上学的丫头。大孩二孩不习惯小环:小环一天给他们换两次尿布,而多鹤至少换六次。也因为小环不勤洗尿布,尿布没有足够时间晾晒,他们得忍受半湿的尿布,不久,就开始忍受奇痒的尿疹。丫头也退出了儿童合唱团,每天一放学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