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九郎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后,转头看向柳二,对上这个鼻青脸肿,衣着却比柳婧还有得体精致的青年人,他淡淡问道:“柳文景所言可是属实?”
柳二看了一眼柳婧,唇动了动,可他的唇动来动去,却半晌半晌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最后低下了头。
这就是默认柳婧所言属实了。
邓九郎朝他看了一眼,长腿一伸朝外便走,“把他们全部押上。”
“是。”
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把他们押上马车!所有人等一律关押在院子里,柳文景打入大牢!”
最后一句话一吐出,四下一静,只有几个银甲卫认真地应道:“是。”
不一会,马蹄声哒哒地响起,马车也开始滚动。
柳婧等人都被押到了同一辆马车上。望着戴着沉重的锁链,脸色白得都能反光的柳婧,侯叔颤声道:“大郎,这可怎么办?”他们原以为这个邓阎王会对自家郎君手下留情,现在看来,竟全是枉想了。好端端的,他们给押在院子里,大郎却要打入大牢!那牢房是什么地方?进去了有几个能出来的?一时之间,几仆已乱成一团。
柳婧哪里知道怎么办?她摇了挑头,哑声道:“先别乱,到时会有办法的。”却是安慰起他们来。
外面,望着邓阎王那行走在黑暗的,越来越远的背影,几个官兵凑近银甲卫,陪着笑说道:“几位大人,这天也晚了,不如这些犯人就交给我等,大人们去歇歇?”却是讨好起这些从天子脚下过来的大人们来。
一银甲卫瞟了那几个屁颠屁颠的官兵一眼,哧地一笑,“你们懂什么?这别的犯人也就罢了,马车里的这几人,却不能交由你们欺凌了。”这些官兵对待犯人的态度,那是无人不知的。落到他们手中的犯人,就没有讨过好的。
可这个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明明都抓起来了,主犯还要打入大牢了,怎么还怕被人欺负?
那几个官兵一怔,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后,一人朝马车中望了望,谄着笑嘿嘿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那银甲卫却不似刚才那么和颜悦色了,他脸一沉,低声喝道:“问这么多干嘛?总之,马车里的这几个人,你们就当没有看到……明白么?”
众官兵自是不明白,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行事圆滑,当下几人忙不迭地点头,哈着腰说道:“是是是,小人等就是在附近转了转,喝了几盅酒,啥人也没有遇到,啥人也没有看到。”
那银甲卫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后,挺直腰背看着前方自家郎君的坐骑,半晌咧嘴一笑。
入春也有二个月了,还是夜凉如水。
看着自家郎君大步而去的背影,一银甲卫快步跟上,他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夜色下自家郎君的脸色,咳嗽一声后说道:“郎君,那姓柳的小郎,关到哪个大牢?”
邓九郎头也不回,只是哼道:“废话!”
那银甲卫接着咳嗽一声,巴巴说道:“这个,我是想,这虽是入了春蛮久,可这夜间还冷着呢,柳家郎君如雕似琢的一个妙人儿,这般睡大牢一晚,没的给凉了骨头。”他说到这里,见到郎君虽是面无表情,却还在聆听,便又嘿嘿说道:“再说了,这刑狱大牢里,前阵子不是抓了不少人吗?现在还满着呢,柳家小郎看来今天晚上只能与那些穷凶极恶之徒睡一晚了……”
果然,他把话这么一说,邓九郎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这般负着手走了一会,邓九郎突然止步,他回头看着那银甲卫,道:“我住的那院子下面,不是有间地窖吗?把她关到那里。”
那银甲卫瞪大眼叫道:“郎君这是何故?那院子里不是空房间多的是,何必要把人扔到地窖?”
他刚叫到这里,邓九郎回头朝着落了老远的马车看了一眼,淡淡说道:“有种人不好好教训一下,不会知道害怕。”
这下那银甲卫明白了,原来自个郎君舍不得把人扔大牢,又不愿意让人住厢房,便弄个地窖冒充大牢给骇一骇人家小儿。
忍着笑,那银甲卫连连点头,咳嗽道:“有理,还是郎君想得周到。”
这话中的反讽之意太浓,邓九郎森森地瞟了他一眼,令得这银甲卫打了个寒颤后,衣袖一拂大步流星地朝大门走去。见那银甲卫还在跟上,他没好气地喝道:“跟着我干什么?还不把他们眼睛蒙了扔到地窖去。”
那银甲卫马上直点头哈腰,“属下明白,完全明白,不就是要让那小郎知道他是真的在坐牢吗?这个郎君,要不是把那小郎与另外几个分开安放?”
见自家郎君冷着一张脸只是沉沉地瞟了自己一眼,他马上又道:“是是,属下这是明知故问。那,郎君要不要在地窖上铺一层厚草,免得人家小郎一不小心着了凉?”再一次,他对上自家郎君的冷脸,迅速嘻皮笑脸地应道:“是是是,属下又在明知故问了……”
邓九郎蹙着眉抿着薄唇,他要还在这里听乾三取笑,那就真是吃饱了撑着……当下,他大步流星地步入正门,那银甲卫乾三还待跟上,邓九郎一个眼神过去,当下嗖嗖几声,夜色下几柄寒戟刺出,森森地抵住了他的胸口,令得乾三一个急刹之后扯着嗓子便是一阵喊冤叫苦。
邓九郎也没有理会装癫卖傻的这厮,在两侧婢女和仆人们齐刷刷的躬迎下,他来到了书房中。
早在他要到来时,这里便焚了香煮了酒,角落更是燃烧着几个炭盘,令得整个书房温暖如阳春三月。
邓九郎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卷帛,慢慢展开细瞧起来。
就在他瞧得入神时,那银甲卫乾三又来了,他中气十足的在外面叫道:“郎君,乾三有事相禀!”
邓九郎头也不抬地喝道:“进来。”
“是。”
一阵脚步声响,乾三进来后,昂着头朝书桌上瞅了瞅。这时,邓九郎抬头瞟了他一眼,在这眼神下,乾三马上严肃的咳了一声,道:“郎君,柳家小郎已经安置好了。我让人在那地窖给铺了一米厚的稻草,保准他睡得暖和,还有,外面也给点了四个人守着,郎君什么时候想起那小儿,保准随时给您抬来,我还让婢女们烧着热水随时侯着,只要郎君一声令下,包准把那小郎洗得白净净香喷喷……”
他刚说到这里,正提笔书写着什么的邓九郎声音一缓,温和地说道:“恩,安排得很周到。”
也不知怎地,邓九郎刚才脸色那么不好,这乾三还嘻皮笑脸的。可此刻他这么语气温和的一开口,乾三马上打了一个寒颤,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向后退出几步,整个人朝着墙角一站后,还朝阴暗中凑了凑……完全就是一副我没有在这里的架式。
书房中安静了,邓九郎书写的速度也快了两分。就在他写完一页纸,吹了吹墨把它重新放好后,又是一个脚步声传来。
不一会,一个银甲卫大步走到邓九郎的面前,他单膝一跪后,沉声禀道:“郎君,你要的近期来吴郡的洛阳人名单,已经整理好了……”
堪堪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一个银甲卫冲到了门口,慌乱地叫道:“郎君不好了,一刻钟前,张公公遇刺身亡!”
第四十七章 三天
这叫声一出,不管是书房中还是书房外,都陷入一种让人窒息的沉寂中。
这里的银甲卫在洛阳,也是一等人的人物,他们自是清楚,张公公在陛下眼中,那地位是何等重要。而他们这些人,虽是邓九郎的属下,却因武勇过人,也负有保护张公公的职责。虽然这个职责并不明确,可张公公出了事,陛下肯定会怪罪自家君没有尽到保护之职……更甚者,说不定被有心人一提点,陛下会把张公公之死,直接怪到了自家郎君身上,说是他派刺客杀的张公公!
乾三饶是一向没心没肺,这时站在角落里,也冷得牙齿格格作响!
就在这种无比的肃静中,邓九郎却是连头也没有抬,他提着毛笔,不紧不慢地又写了一行字后,才把毛笔放下,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样啊?我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这么天要塌下来大事,自家郎君竟是这么可有可无的来一句‘我知道了。’
一时之间,众银甲卫都瞪圆了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了。
邓九郎吹干新写的这一行字后,慢慢抬头。
灯火中,他的双眸明亮而沉静,这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静。朝几人扫了一眼后,邓九郎温声说道:“我寻思着,那些人动手也就是这几天……”
这话一出,乾三惊叫道:“郎君,你早料到了?你怎么会料到的?”
邓九郎没有理会,他提步走出案几,伸手把前一个银甲卫举在手中的那张名单拿了后,抬了抬眼说道:“恩,自我来到吴郡后,便发现这里似潜伏着一股暗流,有一波人隐在其后。张公公就是被这波人刺杀的,接下来他们应该会把罪名安在我身上。”顿了顿,他又说道:“他张公公深得圣宠,我邓九也是世家中人,陛下便是真疑我,也不至于要了我的性命……而替国君除去阉贼这样的名声,等于是让我邓九在百姓中和士林里踱了层金光。是以,张公公是死是活我无需在意。”
他低下头,慢慢打开那份名单,此时光线甚为明亮,名单第一个名字,就写着顾呈……
邓九郎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这名字上敲了敲后,唇角慢慢浮起了一抹笑容来。
过了一会,他把名单上的名字默记于心后,顺手把名单扔到火盘上烧了,嘴里则命令道:“张公公被刺客所杀是天大的事,想来吴郡中的大小官员和各路豪强都已经赶去,我们也走吧。”
“是。”
一行人走着走着,乾三突然抬头看向邓九郎,想道:郎君对那个柳家小郎还真是上心了。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大事,便提前把那小儿给弄到地窖里去了。这样也好,免得阉贼一党和吴郡的大小官员寻找替罪羊时,把那小儿给顺带了进去。
这时的乾三,对自家郎君那真是佩服到了极点。对着月光下郎君那笼罩着银光,带着几分神秘的侧影,他又想道:陛下春秋鼎盛,那伙贼人真把刺杀张公公的罪名安在郎君身上,便是以郎君的家世,也讨不了好去。可郎君明明知情却任其发生,只怕是另有打算了……
柳婧睁大双眼,无神地看着黑暗的前方。
这里可真是黑啊,黑得见不到一丝的光,而且特别安静,明明来时她注意了的,侯叔等人也给关在不远处的。可现在,她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一点光亮也见不到。
黑暗中,她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这稻草铺得虽然厚,可她睡惯了被褥床榻,那草割得身上痒痒的睡不着,而且没有被子盖,身上还很冷。
要她钻到稻草当中,把草当被子,柳婧又做不到。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黑暗中,柳婧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邓九郎那张脸,回想着他的眼神,想着他对她说的话。
她在想着,如果那人来审问她,她要怎么说话,才会令得那人愿意放了自己和侯叔等人。
自从父亲出事后,柳婧一直疲于奔命,她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默默地琢磨一些事了。
恍惚中,她想到了小时候,想到了父亲没有入狱前,想到了最爱粘着她的三妹。是了,自从父亲出事后,自己与三妹加起来也没有说过五句话了。昨天回去,她站在桃树下,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自己,里面盛了满满的孤单。自己一眼瞟过去,她扁了扁嘴,泪水都在眼眶中滚动了。
可她当时就算见了,就算有点心痛,一转眼又去忙正事了。
还有母亲……
翻来覆去了一会后,柳婧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的柳婧,自是不知道,这个晚上,整个吴郡城都已天翻地覆,上到官员下到儒生,已是人人自危!
柳婧在这阴暗的所在,一呆就是三天。
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想着有人经过,哪怕是来提审她也好。可一直等一直等,除了送饭的一个仆人定时来过后,就再也没有人经过。而那送饭之人不知是得了谁地交待,不管柳婧说什么,他是一个字也不说。
直到第四天,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感觉到有人来到了她身边。
柳婧嗖地睁开双眼,巴巴地望去。
她对上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站在这阴暗的地下牢房还要微微微腰的郎君。饶是光线暗淡,可这人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还是能吸聚光线,他一双眼高深莫测地看着自己,可不正是邓阎王?
他总算来了!
柳婧利索的从草堆上爬起,她那乌黑水润的眼,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她无意识在向他讨好,她那本来乌黑的瞳仁,这会显得更大更黑了,那水汪汪的眸子,此刻显得格外的讨喜。
一边忙了整整三天,疲惫得都想倒下去就睡个不起的邓九郎,这时唇角一扬,人倒是放松舒服了些。
不过表面上,他自是不动如山。侧过头静静地打量着她,他开口道:“如何?可有想交待的?”
这一次,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动听,格外沙哑,似乎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好一样。
被寂寞都要逼疯了的柳婧,这时低下头轻轻应道:“有。”真是乖巧得不得了的样子。
邓九郎盯了她一会,哑然失笑,“这下倒是聪明了。”说罢,他退后一步,朝着一个银甲卫命令道:“蒙上她的眼睛,带出大牢!”
“是。”
那银甲卫声音特别响亮地应了后,大步走到柳婧身后,用一块厚缎布蒙在柳婧的眼睛上后,一只大手伸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这手……
柳婧不由自主的一僵时,邓九郎特别温柔特别多情地开了口,“嗯?舍不得这里,还想再待几天?”
柳婧打了一个寒颤,也顾不得这厮正牵着自己的手,连忙跟着他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只是这厮的手,怎么这般暖和?
也许是双眼被蒙,感觉就变得特别灵敏,柳婧不想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只温热有力的大手上,低着头一边紧紧跟着他的脚步,一边暗暗想道:他要我交待什么?难道说是那借他刀宰闵府的事?不对,如果他知道了那件事,不会这么温和地对我。
第四十八章 邓顾会面
关在地窖这三天,柳婧已习惯了黑暗,只是毕竟目不视物,走起路来便跌跌撞撞,歪歪扭扭。
她右手被牵,左手便小心地挥舞着,直到碰到东西才敢走下一步,偏这个时候,邓九郎这厮走得飞快,拖得她的步子也不由不加快。
就在她刚摸到墙壁,却来不及收步而生生撞上去时,那被她撞上的墙壁在眨眼间变成了一堵肉墙,还发出一声闷哼。
是邓九郎,他替她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