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宁听得心头一阵乱跳,然后便被邵雪瓯握住了手,奶奶使的气力很大,好像想从她这里得到些气力。
等张勇走了以后,邵雪瓯又忙着为关山喂了药,告诉他蓝宁来探他,关山往外看了看蓝宁,脸上忽生忧虑之色,但蓝宁以为这是被病痛纠缠出来的,让这位素来神气的老人萎靡不振了。
她恭敬地向病房里点头致意,但关山显然是累了,摆摆手,但又对邵雪瓯耳语了一些什么话,邵雪瓯一边听一边答了一句“好的”。
她走出来以后歉然地对蓝宁讲:“还是让爷爷先睡吧。”又拉着蓝宁笑道,“来陪奶奶讲讲话。”
蓝宁乖巧地坐在邵雪瓯身边,承邵雪瓯这番好意。她总是这样细心周到,也许是怕关山的态度伤了孩子的好心,便用自己的方式弥补。
蓝宁能体谅长辈的苦心。
周围都是鲜花,让空间变得温馨,不像在医院里。蓝宁命令自己稍微轻松下来。
邵雪瓯温柔地望着她,告诉她:“你和你外公年轻的时候长得可真像,还有一样倔的脾气。”
她似乎是有倾诉的意,蓝宁就生了探听的心。也许这是一段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往事。
邵雪瓯眼底有脉脉情愫,沉吟许久,她说:“你能嫁给关止,看着你们两人相亲相爱,我很高兴。
很多年前,你外公以为你们在谈恋爱,就说过关止和你倒也匹配,只怕我们长辈的事情耽误了你们。
但是没有想到那时候——”她颇遗憾似地叹了气,蓝宁不太好意思,低下头来。
“关止是个好孩子,虽然他妈妈总是气他没出息,但他有他的想法,你要多体谅他。”
蓝宁点头。
“他也和你一样,是个倔强脾气,当初自作主张退学气得家里长辈都不轻。我不是纵容小辈,他不喜欢读那样的书,强逼着他去读,他也是读不进去的,后来退了学,我看对他也不是什么大影响,你看他后来不也蛮好吗?”
蓝宁又点头。
“我和老关没有孩子,这几个孙子就像我亲生的一样,从小看他们长大,个个都聪明,小时候都是我送去幼儿园和小学,但长辈怎么能管一世?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只要他们能好好地,我们也就放心了。其实就算不放心,也没有什么办法,老关说过,领了身份证就不好管了,要自己负责自己的。”
蓝宁心里头莫名一动,邵雪瓯面色无波,并非像是意有所指。
但是,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突然问邵雪瓯:“奶奶,刚才张伯伯找爷爷讲话是为什么?”
邵雪瓯一愣,似乎有所不安,似乎不知道怎么去答。她迟疑嗫嚅,蓝宁就更加着急。
这时,王凤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脸是汗,还有形于外的愁绪焦灼。她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部雪瓯:“妈,出事了,出事了,能不能和爸爸讲句话?”
邵雪瓯站起来,拦住就想冲进病房的王凤,说:“现在不合适。”
王凤抓住邵雪瓯的手,大大喘了两口气讲:“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都火烧眉毛了。妈,公安局来人把庆国,二哥二嫂和关冕都带走了。”
蓝宁跟着站了起来,随即手机响起来。
她接通了,那头是关止的声音,他说:“蓝宁。”
蓝宁马上间他:“关止你现在在哪里?”
关止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察觉蓝宁会反应这么大。这边的王凤听到蓝宁接到关止的电话也凑过来听。
关止在那边把声音放的很低很平缓,讲:“我要配合公安部门的人调查一些事情,大约这几天不能回家了。我在家里留了字条,我还带了衣服——”
蓝宁还没有答话,王凤就已经急了,眼泪汪汪,抢过蓝宁的手机,讲:“关止,你别吓妈妈?你也进去了?你跟他们说,你跟你二哥的事情不相关的。”
那边的关止大约在解释,蓝宁只能徒然地看着王凤一边流泪一边说话。
她求助地看着邵雪瓯,邵雪瓯搂住她的肩,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蓝宁低声问邵雪瓯:“奶奶,你们早就知道了对吗?”
她想,邵雪瓯知道她在问什么,果不其然,邵雪瓯轻轻点了个头。
她对蓝宁低声说:“关止没和大伯他们一起出去,他们都和这事情不相关的。”
蓝宁追问:“那么爷爷也是知道的?”
邵雪瓯缓缓地点了点头,蓝宁复又坐倒下来,一时间不能辨出是悲还是慌。
二十二
一切意外如同关山令亲人猝不及防的重病,泰山压项一样压下来,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根本不给人任何缓冲的机会。
蓝宁耳边回荡着“嗡嗡”的声音,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过上午才从陈思那处得来这一条讯息,立刻就被兑现。可是若不是事情已到无法转圜必将结局的地步,陈思又怎会知道了一个清楚?
是她缺少了危机意识。
蓝宁望了望拿着她的手机同关止讲话讲得已经哭出来的王凤,在那头的关止大约不能讲太长时间的电话,不一会儿就挂断了。
挂断那刻,她才又抢回手机,想要同关止多说几句,再回拨过去,那头已经关机。
邵雪瓯依旧沉默地抱搂着哭泣的王风,她对王凤说:“关止和关冕一起为‘美达’服务过,他只是配合调查。”
王凤呜咽:“这是行政拘留,可大可小。”
邵雪瓯叱道:“胡扯,关止没有犯过错,他就绝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王凤忽对邵雪瓯低嚷:“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们让老大一家出国了,你们早就想保他们?
你们不能不把一碗水端平——”
邵雪瓯板住了面孔,第次起了怒意,对王凤厉声讲道:“关怀一家同这件事情是不相关的,关止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
王凤“嘤嘤”哭着:“那么关止怎么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蓝宁闭了闭眼睛,勉强自己要镇定,要像邵雪瓯样镇定。
她也抱了抱王凤,讲:“妈妈,先别急,我们把情况了解以后再想办法。”
也许因为身边有人支持,王凤渐渐平静下来。
邵雪瓯长叹了一声,请她们两人坐下。
“前一个月,上头就有相关部门查关冕了。这一次是证据确凿,他和刘董事长做的那些事,是没办法瞒的。”
蓝宁握着手,皱着眉,倾听着。
她想,关止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些事情?
“老关对组织只有一句话——‘公事公办’,但是这天来得这么快,我们也感到很突然,孩子们都没这个心理准备。”
王凤一边抽泣边讲:“今天下午公安局就来家里找关冕和庆国,庆国正好在,立马就被带走了,我问他什么事情,他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关冕单位的领导打电话回家,说关冕也被带走了。我找二哥二婶,他们也被带走了,现在,现在我的关止也——”
蓝宁抽出自己的餐巾纸递给王凤,容她再一次落泪。
邵雪瓯不是没有惊慌的,蓝宁看见她一直在搓着手背,捏着指节。但她仍讲:“如果他们没有做过,组织会查清楚的。”
王凤颤抖着声音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邵雪瓯轻轻摇了头。
蓝宁问邵雪瓯:“奶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邵雪瓯说:“先送你妈妈回家。”
蓝宁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了。
她是先把王凤送回了关家的小洋楼,小洋楼很冷清,只剩三奶奶留守。王凤更加心神不定,一直拉着她讲话,讲来讲去,都讲关止是无辜的,还问蓝宁是不是真的。她这位婆婆从来未曾如这一回这样需要儿媳的安慰。
但是,蓝宁答不出来,只能做表面功夫的安慰。
回到家里,在黑暗中“啪”地拉开了灯,明晃晃的灯光刺眼,一室的岑寂令她又生出了恐慌。
这种恐慌熟悉又陌生。她曾经以为不用再回味。
蓝宁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启了小桔灯。
光暖了一些,她才气定。
这感觉不好,仿佛许多年以前。
这种危机临近的无措无知感,又再度降临她无法真的镇定。
蓝宁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喃喃:“时老师,又是一个难题。”
时老师没有办法帮助她解开难题了。
蓝宁用手遮住面孔,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她清晰记得那个时候,她直以为自己能够忘记的时候。
时维苍白瘦削的面庞,眼神也开始无力,谁都能看见离开他越来越远的生气。
但是他的手仍有剩余气力,握住了她的手,他这样告诉她:“傻孩子,我妈妈需要我陪伴在她的身边,我要回美国去。”
蓝宁握牢他的手,没有哭,只是如同做错事情的小孩,猛摇头,讲:“是我霸占你太多时间了对吗?你的妈妈一定会讨厌我的。”
时维握住她的头发,她把辫子留得很长,时维握了很久,才说:“你剪短头发,再长长了,我就回来了。”
蓝宁恶狠狠反驳:“骗人。”
时维坚持:“真的。”
蓝宁只好说:“你说真的就真的吧!”
“我回去的时候别来送我。”
蓝宁把脸搁在他的膝盖上头,不摇头也不点头。
她明白她能得到的温度也就这么一点了,他已经做下他的决定,却不坦白告诉她。他当她是小孩子,她想。
她是知道一切后果的,是等待如实相告的,但是他不肯直白地告诉她。
最后的一刻,也没有。
她只能自力更生,艰苦自立,慢慢走出去。一个人。
蓝宁狠狠擦干眼泪,一扭头,看见了笔记本上贴着的字条。是关止留下来的,他写:“不用担心,我会很快回来。”还画了一只小猴子的笑脸。
他也如此。
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讲过,言辞回避,不肯如实相告,直到最后的那个电话,他都没有讲。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到最后,她却不知道关止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
蓝宁恨恨地把宇条捏在手心,手指攥紧,又缓缓放开,最后徒然地靠在了床头,自问:“关止,我该不该相信你?”又自答,“是我不好,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这天夜里,蓝宁洗漱完毕以后,是去关止的房里过的夜,盖着关止盖的被子,一直沉睡到天亮。
就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早上醒来,她承认,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人是习惯的动物,要独自一个人再度回到光杆寂寞的时光,仍需当时摆脱光杆寂寞时光的勇气。
浑浑噩噩抵达单位,罗曼看见她,关切问道:“家里没有事吧?你面色不好。”
蓝宁拿出化妆镜一照,脸上挂着两只青皮蛋。她苦笑,但还要强自镇定。
罗大年的秘书招她去总经理办公室,她一进去,罗大年立刻关好了门,压低了声音同她讲:“听说上面查到了关家。”
消息已经开始疯传了,很快也许会街知巷闻。蓝宁叹气,她答罗大年:“昨天公安局已经抓了人。”
罗大年骇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害怕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生出真真切切的恐惧。或许他也有同病相怜之忧愁,被同类事件触发,无法掩盖自己心中恐怖。
他下意识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
反是蓝宁在安慰:“是行政拘留,许多情况需要先查清楚再说。”
罗大年说:“现在外头传言很多,谢东顺的事情拔出萝卜连着泥,连商务部里都有人涉及此案被抓了,这次比刘先达的事情更加严重。”
这里的空气还是沉重,让蓝宁呼吸益发困难。
一下陷入这样艰难境地,她体会更加深,她想,关止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他到底会面临怎样的情状,她根本无从想象。
她因此心惊肉跳。
罗大年见蓝宁魂不守舍的模样,关切讲道:“家里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可以随时请假。”
蓝宁点个头,感谢罗大年的谅解。
蓝森是在这天下午给蓝宁打的电话,蓝宁没有打算让关家的事情令父母平白担心,所以也就没有打电话给父母。
但父亲头一句话,便让她吃惊了。蓝森说:“宁宁,你要有信心,小关早晚会没事的,最后的调查会还他清白。”
蓝宁问父亲:“爸爸,难道你知道什么?”
蓝森说:“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小关说过,他已经尽力去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负责任,他没办法转圜的现状,也只有让该负责的去负责了。”
蓝宁忍不住鼻头一酸。
关止对自己的父亲,竟能推心置腹。这是她所不了解的。
蓝森继续说:“现在关家只有你们一屋子女人了,你照顾好婆婆和奶奶,耐心等待吧!我相信关止的判断。”
蓝宁低声说:“爸爸,关止什么部没跟我说过。”她扬高了声音,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事到临头,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作为父亲,蓝森能够理解蓝宁的苦恼,他劝慰她道:“宁宁,你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把自己应尽的责任当好。”
蓝宁问:“什么是应尽的责任?”
父亲答:“作为关止妻子的责任,你们小夫妻之间的责任。你回关家老房子去陪陪婆婆和奶奶。”
‘我得见关止一面,我得问清楚他。”她回执地对自己的父亲说。
蓝宁想,关止被牵连的这些事情,她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出来。她想到了一个人,立刻就打了电话过去。
岳平川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蓝宁翻箱倒柜地找名片,终于将岳平川很久以前给她的名片翻了出来,她拨了电话到“一马平川”公司去。
这是她头一回打电话到关止的公司。
他们夫妻算不算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蓝宁想。而她没有想过她竟然第一次打电话到关止的公司是为了这件事情。
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了起来。
蓝宁问:“麻烦转接岳总。”
接电话的是一位小姐,也许是前台。她很迟疑了一下,说:“岳总不在,请问您是?”
蓝宁索性答:“我是关止的爱人。”
对方低低“啊”一声,反问:“关太太?您不知道岳总和关总是在一起的吗?”
蓝宁把电话搁下来,脑中轰然,更加没了方向。
不单单是关止,还有岳平川,全部牵扯进去。这是怎样大的一个漩涡?以至于四处都人仰马翻?
蓝宁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
但这天下班,她还是顺从地昕了蓝森的话,去了关家的小洋楼。她提前给了王凤一个电话,嗫嚅了一下,然后问:“妈,我要不这两天到您那儿住一阵?”
王凤是求之不得的,几乎立刻就说‘好”。
蓝宁到了小洋楼,才知道王凤为何这么爽快地说“好”。
这里已不是当初的清爽整洁又神气的小洋楼了,总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如今的里头只剩下寂静和冷清,风一吹就会生出无端的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