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仪将屏幕停在艺术品正面展示的那一幕,拍了三下手。
一位身着唐装的英俊侍者手捧银盘走出来,聚光灯打在银盘上,银盘上盖着红盖头,在聚光灯下被揭开。
实实在在闻名不如见面,这只久经沧桑,见证历史,颠沛流离的紫砂茶壶,静静卧在银盘上,仿佛看尽世态的老者,最终用从容的姿势,面对人间百态。
泥色、骨骼、纹络,无一不彰显着名家的超绝技艺。尤其波涛之间的潜伏龙身,像鼓舞了憧憬和希望,在世间笑傲,并且还将一往无前。
底下的观众开始骚动,不明所以,因此更增期待。
司仪介绍:“这只‘混蒙顿开’为清代制壶名家邵大事后期作品,解放前流落日本,由日本友人山田武治的叔祖父收藏。今年是世博年,为了表达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之情,山田武治先生亲自飞来中国,将这份流落已久的艺术品——完璧归赵。”
观众窃窃私语,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宴席之间,有位西装革履,双鬓微斑的老人站起来,向人群恭敬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侍者面前,捧过银盘,转一个身,正是面对了邵雪瓯的那个方向。
司仪庄严而认真地宣布:“下面,有请‘混蒙顿开’收藏者的后人——邵雪瓯女士!”
邵雪瓯很茫茫然地站了起来,呆若木鸡,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急转直下的结果,将她一贯的泰然自若全部打乱。
关家所有的人,都惊异,面色不定,有疑惑有不解有莫名。
只有关止适时走到她的面前来,对她讲:“奶奶,我陪你上台把东西拿回来。”
蓝宁走到关止身边,给他一个疑问的眼色,他没复她。
这个转变也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意识到这也许同关山有关系。
在座所有的人里,只有他有这个心力,以及这个能力,为邵雪瓯做这么一件原先看起来如此难办的事情。
只是,他哪里来的千把万,将这只国宝买下?
蓝宁又偷偷看一眼关山。
其实邵雪瓯也看着关山。
关山把胳膊搁在桌面上头,神态板正的,又有些不太在乎。老人让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如往常。
日本友人山田武治向司仪表示有话要说,于是话筒到了他的手里,他会说生硬的中文,只有简单的两句。
“很荣幸能够把中国的国宝送回家,恭请国宝主人。”
他的态度诚恳而且卑恭,感染观众齐鼓掌,为他迎接国宝的主人。
在如雷的掌声中,蓝宁几乎是立刻就原谅了她原先心里无法原谅的一切,包括严宥然的报导,以及那一个让她不情愿沾惹的展览。
关山轻轻推了一把邵雪瓯,笑着催促她:“快去吧!”
邵雪瓯百感交集地点点头,跟着关止走到台上,从山田武治手里头接过这份尊责的生日礼物。司仪将话筒放到了她的面前,她还看到台下小辈们把准备好的生曰蛋糕揭开了盖子,蓝宁同王凤预备点燃蜡烛。
邵雪瓯的眼有些湿润,她捧着沉重的国宝,想要开口讲话,然而开口的却是一声惊呼:“老关!”
二十一
关山在慈善晚宴上头昏倒了,有救护车迅速抵达,送往二军大的附属医院,关家相熟的主任医生通知——关山的肠癌已是晚期。
关家一下兵荒马乱了,不是因为老人病重难以援手,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小辈知道老人得了癌症。尤其主任医生凝重地讲:“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邵雪瓯站在最前面,听完这一句话,转过身来对众人讲:“你们都回去吧,陪夜的事情会有妥善的安排,大家不要耽误工作。”
各家长辈自当各有表现,尽孝尽力,都分属应当。轮到关止同蓝宁这一对最小的,反倒无事。
王凤让他们先回去,关止往关山病房门前站了一阵,伯父辈们还是陪着邵雪瓯在病房内的外厅听着医生的告诫。
关冕过来唤关止离去,关止摇摇头。
关冕讲:“老大已经走了,这里有爸妈他们,我们白天再来。”
关止突然问关冕:“爷爷什么时候得病的?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关冕脸有悲伤之色,拍一拍关止肩膀:“咱们家老爷子你还不了解?根本不是个愿意示弱的人,刚才大夫讲了,他老早就来看过毛病,可他竟然没说——”
关冕突然哽咽了,一个大男人,捶了关止两下肩膀,被关止握住手。
“咱小时候,他揍起人来那么有力气。”
蓝宁别一个头,这里的走廊十分安静,是能够欣赏窗外美好月色的环境,可她的心,七上八下,让她无法欣赏出这月色是否美好。
她只是静静立在一旁,由关止兄弟两人互相倾泄悲伤。
隔了一会儿,蓝宁问护士要了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兄弟俩,可是关止手下一滑,杯子跌落到地上,水流到病房门前的地毯上头,湿痕恰似泪痕。
关止皱着眉头,眼睛忽而红了,对她讲一声:“对不起。”
蓝宁弯腰捡起了杯子,对他们兄弟俩说:“我们先回去吧!”又渴盼问一声,“好吗?”
这一夜蓝宁根本没有睡着,她劝说关止兄弟俩回家,回家以后关止格外沉默,似有满腹心事,就是没有同她讲话。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讲话,当关止不再嬉皮笑脸,蓝宁忽而恐慌。
这恐慌是猝然的,就像关山的病,排山倒海压过来,原本该是期盼的圆满的心一下被压垮。
蓝宁洗脸的时候,对着镜子里自己不甚精神面孔发呆。
关止此刻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他房间里没亮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蓝宁把脸洗完以后,走进了关止的房间,黑暗里,关止似乎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向前走了两步,又迟疑了,她想,她在于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这才是最困难的问题。
蓝宁摇摇头,退出了关止的房内,为他关好房门。
其实里头的关止翻了一个身,将手臂枕在脑袋底下,望着蓝宁轻手轻脚的模样,宽慰地笑了—下。
“时间维度”礼拜一上午的项目例会照常进行。
信息部的头头将—份调研报告作了—个汇报,是关于全市菜市场产品分类的调研。这份调研蓝宁并没有公开,只是和罗曼私下沟通以后,向信息部下达的指令。信息部用了两周时间完成了这份报告。
蓝宁代表信息部,将调研目的明确重申。
“这一次我们的对手都很强,他们在渠道策划上一定各出奇谋,以祈夺魁,所以—一”蓝宁顿了一顿,看向罗大年,他的表情是鼓励她说下去的,她就继续说下去,‘我们也应该有更具吸引力的方案。”
罗曼为蓝宁打开他们精心制作好的PPT,他们将方案言简意赅地用图形表达,方案重心并非建议“利华美洁”针对分销商抑或终端客户再做促销,而是直接建议其在市民菜篮子生活密切相关的菜场建议点对点的销售模式——建立调味品连锁店。
这个创意一提出来,根本不出蓝宁所料,几位企划和销售就炸开了锅,不待她继续讲下去,他们便纷纷议论开来。
“‘利华美洁’从来不做终端生意,他们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模式?”
“这形同要他们为此投资一大笔钱去开店,他们肯接受吗?”
“没有一家4A会建议让‘利华美洁’从事他们经验范围以外的业务吧?”
蓝宁没有开口讲话,她坐了下来,容这些同事讨论了一个痛快。
他们讲的都很有一套道理,都是他们从事这一行多年的经验,都不可以说有错,而且都是站在公司的立场发表的见解。
她能够理解,也能体会。因为她的提案确实冒险。罗大年用手指敲着台面,显然也是在思索。
罗曼在这个适当的时候,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议论的声音稍停,蓝宁定一个神,调整了一个神态,是神气地,充满了信心地,她继续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口吻笑着讲:“当所有的竞争对手都把目光放在篮子里的时候,我们看到篮子外面,也许可以采到更好的蘑菇。”
大家的表情不一,有好奇有思索有不解有不屑。
罗大年也转头看向了蓝宁他也有好奇和思索。他在整个过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全由蓝宁控制。
蓝宁笑着又站起身,将原先的PPT关闭,又打开了一个EXCEL表格。
这是一间调味品连锁店的盈亏平衡国,这张平衡图下,是渠道建设的基本盈亏平衡国。
所有人都噤声了。
因为两张图对比很明显,成本孰优孰劣,盈利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蓝宁的确是做足了功课,连罗大年都大出意外,他是真的好奇了,认真地听蓝宁接下去讲。
有比较自然就会有鉴别。新的业务有风险,但是成本利润一对比,未必没有吸引力。而我们的客户,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扩大市场份额,增长利润,至于用何种手段,则是取决于利润的多寡。”
她用了一个轻松的疑问语气,“对不对?”
罗大年突然开口问:“就理论上而言,没错。但是我们的计划胜在创意,第一轮的竟标就提出这个概念,会不会让4A们借鉴了去?”
蓝宁自信地笑了一笑。
她对罗大年讲:“罗总,在中国市场打拼这么多年,外企最看不惯我们的就是低成本竞争,不是吗?”
罗大年哈哈笑起来,他摸摸自己的“地中海”:“国人戮战商海,赤膊战是最让敌人害怕的。”
蓝宁忽而面上一红,发觉先前的那一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但确实是不合时宜。
罗曼补充讲:“成本优势以及方案优势,是我们的两翼。我相信这一次我们会有好成绩。”
罗大年只是笑,笑容奠测,蓝宁多了几分闹不明白的苦恼。她想她并不太了解罗大年。
会后,罗大年把蓝宁叫住。他突然对她讲:“你真有时维的冒险精神。”
口气竟然暗含赞赏,蓝宁是听了出来的,便也谦虚了:“这一行不是做技术,拼的是软实力,软实力有时候也要看运气。”
罗大年含笑注视她:“蓝宁,你就赌赌运气,我去堵堵人家营销总监。”
蓝宁又惊又喜地“哎呀”叫出声,她又变回学生一般,问罗大年:“你觉得我的想法可行吗?”
罗大年讲:“以前很多人不相信时维的想法,但事实证明,他很多地方做对了。他给谢东顺做了跨出国门的策划,也支持刘先达力排众议接受国外融资,所以十年以后,这些企业都在行业内独占鳌头。”
听到罗大年说出这样的话,蓝宁的眼神黯了一黯。
罗大年还在感叹:“十年了,足够一个轮回的变化。”
“也许变化并不算太好。”蓝宁讲。
罗大年点头。
蓝宁将电脑关上,拔出拷贝资料的U盘,轻轻放到罗大年的面前。
罗大年接了过来,很慎重地夹进了笔记本中。
在这天下午的时候,蓝宁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关止。
最近由于关山病情的恶化,让关家人仰马翻,三房的长辈轮番尽职照看,却不约而同不令小辈帮手。
王凤对蓝宁讲:“你们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爷爷这边有人,你们有空过来看看就成了。”她在那之后就再没提过离婚的事情,很是帮了关庆国一把。
而关止最近常常去探病,一坐就是老半天,她不加班的时候也会跟着去。
这天看来是不太可能加班了,所以蓝宁想要打一个电话给关止,同他约个时间在医院碰头。
近来一段日子,关止不再如以往那般轻佻,连声音都变得沉重。他在电话那头对蓝宁说:“今天大哥二哥都在,你不用来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蓝宁关切地对他说:“你也是,早点回来。”
关止终于笑了笑,声音变得轻佻了:“我老婆终于关心我了。”
“去你的。”蓝宁也笑了。
她放下电话,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好一阵没联系的严宥然。
那边的她心情似乎畅快,言语也轻松,讲:“晚上有没空饭局?今天我的那位出差,正好能把时间空出来给你。”
也许真是好一阵没有联系,她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蓝宁是滞了一滞才讲:“你定地方吧。”
严宥然自然还是定她常去的川菜馆。
只是这一回她的心情颇好,很是有点意气风发,虽然还是白衬衫长裙子,但是人精神,看上去活力超群,气质卓然。
蓝宁好好地把老友看上好一会儿。 “你最近有什么好事?”
严宥然笑:“无非买房子付首期,你知道现在房价老贵,积蓄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蓝宁问:“是不是好事近了?”
严宥然弹了一个响指:“不必是好事近了才买房,现代女性尤其需要一间独立的房子过生活,有真实感,不然生活不完整。”
这一句话太有道理,也太独立。值得女性朋友为之鼓掌。
蓝宁笑了笑,她还是为严宥然的话动容,但是也有慨叹:“如你如陈思,都用笔杆子当工作根本,算是没把专业白学。以前教古汉语的老头总说,拾笔为枪,是文人职责所在。”
严宥然坦然一笑:“你还记得老酸腐的话呢,也就是你总把过去记得这么牢。现在大家都在混日子,捱的火眼金睛,不进则退,这个时代根本没让人没有时间和力气去讲究什么职责和理想。”
蓝宁顿时哑然。
严宥然点好了菜,蓝宁喝了一轮茶,才又开口:
“你和罗大年一直有联络?”
“我和许多广告公司老总都有联络,你清楚的,这是必要的商务关系。”
蓝宁点个头。
“‘美达’的稿子,是你写的吗?”
严宥然稍微转了转身体,翘起腿来。她往后退了退,离开蓝宁远了些。
“是谁其实没什么两样,因为这是必然的结果。”
蓝宁低着头,看着杯中水,水色澄明,不知是否存杂质,即算有,必然也是肉限看不见的。
“记者的职责是报导事实。”
严宥然一直微笑着。
“这个世界不停改变,你不改变,时间的齿轮也会推着你改变。”
菜上来了,严宥然给蓝宁布菜,蓝宁没有动手里的筷子。
她讲:“悠悠,那只壶是我外公祖上传下来的。”
严宥然的手停了一停,她的眼正全神贯注在菜色上头,丝毫不转移,仅仅那么两三秒的短小时间,她轻轻“哦”了一声。
声音谈入周围嘈杂的人声之中,蓝宁几乎是听不到的。
她们无声地吃了两口鱼肉。入口鲜辣,鱼肉已经不松了。
有服务生过来换骨盆,严宥然问服务生:“你们的鱼进货质量变好了嘛?”
服务生讲:“我们一直用最好的菜肴招待我们的客人。”
等他走远,严宥然对蓝宁说:“你看,你爱听什么话,别人便讲给你听。这个世界还是挺主观的。”
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