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班以后去了王凤的店里。
最近王凤店里生意好,暑假到了,外来游客也多。有洋客人要求定制,王凤也能积极配合,请陕西的手艺人根据客户需要,做了一款变形金刚的皮影。虽是初步尝试,方方面面还粗糙,不过洋客人很开心,顺手又预订了一整盒的八仙过海。
蓝宁到了店里就是帮忙做礼品包装,王凤只请了两位售货员,做一休一,两人手都生,对皮影又不精通,还非得王凤日日看店,时时培训。
就这样,她依旧不甚满意,对蓝宁讲:“要找一个行家,一是难找,二是行家薪酬太高,目前负担不起。找个一般打工的,就像那两个一样,木木的,事事还要我操心。”
王凤还是这样苛刻,不过蓝宁这回觉得她苛刻的有道理。她请的两位售货员,确实各方面差了些。不能怪她抱怨。
这天王凤还打电话订制《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要手艺人多加一只白鼠精。蓝宁奇问:“三打白骨精里没有白鼠精什么事儿吧?”
王凤答:“客人需要,不过这需要是稀奇了点,他们还要做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
说完,这需要奇怪的客人上门了。
蓝宁一见,又奇了,问客人:“林秀?”
来问货的客人正是在坝上认得的女孩儿林秀,她见到蓝宁在店里一点都不奇怪,笑眯眯问声好。王凤问:“你们认识啊?”
蓝宁则把疑惑闷在肚子里,先问林秀:“你订皮影做什么?”
林秀答:“我们要在学校艺术节上大干一场,演别人没演过的东西参加话剧赛。”
蓝宁明白过来:“那白骨精的戏里也没白鼠精吧?怎么还关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的事?”
林秀讲:“所以是改良戏嘛!”她转向王凤:“阿姨,我们同学都想来看看。”
王凤无任欢迎。
接着就呼啦啦进来十来个大学生,蓝宁又看见熟人了。
张爱萍的弟弟走到蓝宁跟前,鞠了一躬,把蓝宁吓一跳,赶紧说:“你不用这样子。”
林秀指着男孩向蓝宁介绍:“姐姐,他叫张星宇,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
蓝宁笑起来:“是学理科的,难怪这么拘谨。”
张星宇呐呐的,还是不好意思。
王凤问蓝宁:“你都认识这些孩子?”
蓝宁讲:“关止也认识。”
王凤就说:“这小子,又在做什么怪?”
蓝宁想,就是就是。
大学生们兴高采烈在店里看东望西,还有的扯住售货员问来问去,售货员都是十句有七八句答不对路。王凤叹口气,亲自一一做解答。
十八(中)
林秀这回带来的同学,有艺术学院的同学,会乐器,向王凤请教的是皮影戏的配乐。
蓝宁从没见过王凤用严谨的态度,神采奕奕地讲述这些专业知识。
“你们要演一场戏,需要挑线手、板胡师、鼓手和两三个唱手。戏台子搭起来也简单的很,找四根长一点的椽,用小椽架顶,空出前方舞台位置,放一张亮子。现在板胡师和鼓手可以坐到舞台后方,不像以前坐到皮影戏台下头。”
林秀听得认认真真,指着几个同学对王凤讲:“阿姨,我们有会拉二胡的,有学校鼓乐队的,但是需要训练呀!”
王凤笑着说:“这不难,我可以介绍你们老师。”
蓝宁在一边听得仔细,看着大学生们热情洋溢的面孔,自己也受感染,想起往事历历,不禁唏嘘。
有客人进来看货,学生们让开了位置,王凤开始招待。
客人问:“如果我要在家里玩皮影戏,怎么玩?”
林秀机灵透顶,讲:“您找四根木棍子,买一张张子挂着,后面装一根支架就可以演了。不过没有配乐,但是现在设备多,用录音机配乐呀!”
她说得活灵活现,客人真把她当成个小行家,连王凤都听得点了点头。难得这样触类旁通。
蓝宁心中一触,有了些想法。
客人挺喜欢王凤的货色,当下就买了几只,林秀想要为客人包装,被张星宇拿了过去。张星宇手势很巧,一忽儿就扎好了包装纸递给客人。
王凤不住叹:“要是我找两个像这大学生一样醒目的帮手就好了。”
蓝宁在大学生们道别的时候,也向王凤道别。她携着林秀一同出去。
林秀是个乐天派,今朝学到一手,兴奋不已。这个年纪的大学生就是一块潜力无限的海绵,不停吸收。
蓝宁心想,自己也有过这个当初,不禁慨叹。
她问林秀:“你们排的剧到底有什么名堂?”
林秀一五一十答了:“我们学校今年是建校一百周年,艺术节做的很隆重,会有媒体来报导呢!咱们话剧社的就想搞些新花样出出锋头,这回暑假大家都不回去了,一起策划这个事儿。”
“准备怎么演呢?”
“我们要演大话三打白骨精,有神仙撑腰的妖精都被神仙收了去了,没神仙撑腰的妖精都被猴哥一棍子打死了,是不是特别有讽刺意义?”
这话特别像某人会生出的念头。
“谁写剧本?”
林秀狡黠笑了笑:“我们找了大大有名的外援。”
“他是不是还肯给你们在报纸上写文章做预热宣传?”
林秀气馁了:“哎,蓝姐姐,你怎么这么精啊!”
蓝宁笑吟吟问:“你肯不肯打个暑期工?”
“固所愿也。”林秀摩拳擦掌,兴奋起来,“我再介绍一个小工行不行?那个张星宇也在找工作呢!”
蓝宁讲:“行啊,你明天带着你的小同学一道去王阿姨店里报到吧!不过我还有个附加条件。”
林秀积极地讲:“姐姐你说。”
“帮我想个皮影剧目,我想下个月在一个私人派对上演,你们这些小同学一起来操练一遍,所有道具我来搞定。”
“什么剧目?”
“你回去上网查查制壶大师邵大亨的故事,改天我找你沟通一下,行不?”
女大学生很乐意,自信满满地答应下来。
蓝宁也很满意,她为自己的新点子感到兴奋,也像林秀一样,想要摩拳擦掌了。
生活之中,处处都有策划。她想她在下午丧失的那些气力,又回笼了些。
回到家里头,关止正穿着背心短裤拖地板,实在够自觉。不过手势实在不怎么样,拖地板拖的像在跳舞,尤其他还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凤凰山凤凰山,家有牡丹等我攀。河中鹅呀河中鹅,我山伯真是个呆头鹅。”
蓝宁从他手里抢过拖把,摇头叹气:“你是够呆的,拖地板拖成这样的鬼画符,简直是给我增加负担。还是把衣服收了叠了吧!”
关止抗议:“你在打击劳动人民的工作积极性。”
“劳动人民工作的时候绝对不跳舞。”
关止只得拿了衣服叉去收衣服。
蓝宁讲:“我找你资助的小妹妹到奶奶的生日宴上演个皮影戏。”
关止回头望一望她。
“就演邵大亨的故事。”
关止抱着胸看住蓝宁。
蓝宁问:“这点子可以拿几分?”
“蓝宁,你以后可别跟我抢生意。”
蓝宁摊摊手:“现在要抢也没的抢,我们处境堪忧。”
“‘力达’停产了,全国产品下架的通知明天会发到各渠道商,各地电视台广告停播。”
蓝宁停手,握牢拖把对着地板,叹气。
名誉如山倒,便是如此快。
所以世人才会说,要爱惜羽毛。
关止推一推蓝宁手里的拖把。
“我好歹也是鬼画符,你压根就成了一个感叹号,都不动的。”
蓝宁说:“你安排林秀演皮影戏,这个弯子绕了这么大,不过借力打力的时机刚刚好,连名牌大学的百年校庆都利用上了。”
关止握着她手里的拖把,笑。
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想好的,付诸实行,利用各种资源,最后水到渠成。
就如他虽然拖地鬼画符,最后还是拖完了。
如果世事一日如是,反而好办。
实情不然。
或者可以说,“时间维度”的情况继续糟糕。
有相关调查部门的公务员把罗大年请去喝了下午茶,这一下如同烈火烹了油,公司里炸开了锅。
谁都预料不到事态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蓝宁这一组的几个销售都遇到退订的事情,急得团团转,找蓝宁发牢骚。
“这可怎么好?本来今年形势紧张压力重,再来这么一招,我们何其无辜?”
这并非国难,有人不愿意当炮灰,纯属必然。
蓝宁安抚:“先别紧张,熟悉一间公司或行业不容易,做得得心应手更不容易,江湖总会有风浪,但不能因小失大。”
但,下午程风就来递交辞职信了。
蓝宁十分愕然:“下一周还有文物展的项目呢?”
程风非常平静地答:“已经半年多过去了,一项文物展并不足以向我自己的工作业绩交代。‘美达’的周年庆确定取消,其他客户也回避我的拜访,不是每个人都想在铁达尼号上面坐以待毙。”
“但是前方未必是冰山。”
“防患于未然。连‘美达’这艘航母都有了沉没之势,没有什么不可能。”
蓝宁没有办法,这是自造的孽,没有理由拖曳更多无辜人等下水。
她讲:“你把‘文物展’的工作同我交接一下。”
私心里头,蓝宁对这项展览还是抱有成见。
但此时此刻,这项目对“时间维度”也是非常重要,不仅仅在于进项可观,更在于可鼓舞士气。
方珉珉对蓝宁的接收,万分诧异。反倒是罗曼,重重握了一握蓝宁的手。
她们俩在茶水间泡茶间隙,罗曼讲:“你的原则,也不是不可以变动的,在危难的时刻,你是一员猛将。”
蓝宁头一回仔细看罗曼。
这位同事,她认得有五六年了,只在近些日子,才交流多了些,以往她忙她也忙,两人还比着业绩,忽略了好许多。
蓝宁对罗曼笑:“你也一样。”
罗曼点点头。
“小叔叔人是急功近利,但对我还算是不错的。”
自幼丧父的罗曼,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患了心血管病,时常反复,常年住院。罗大年成立公司以后,将罗曼招来公司。
罗曼讲:“小叔叔把好的业务给我,这样我可以多拿项目费,回头就能交住院费。同事们怎么看,我其实心里清爽,虽然我也是凭双手吃饭,但终究承人恩惠。”她对蓝宁有几分歉意的,讲:“请你谅解。”
蓝宁赶忙摆手:“我不需要谅解什么,你一直工作业绩出色。”
罗曼幽幽叹气。
她全身上下,一直一丝不苟的打扮,以至身边的人忽略了她的本性,还有她的容貌。
罗曼是一位长得相当漂亮的人儿,眉眼尤其出色。只是线条硬朗,经年的严肃,让人忽略了她的美丽。
“我只像条流水线,开了电闸,根据需要生产产品,其余想法统统全无。蓝宁,有时候我羡慕你有你的主张。我的现实情况让我没有办法追求理想。”
“你喜欢这行吗?”
罗曼侧头想了一想,说:“我大学念的是广告学。”
蓝宁把刚刚泡好的普洱喝了一口,她说:“有个前辈对我讲过,每个行业不会辜负真正热爱它的人。”
罗曼笑了:“但愿如此。”
在罗大年忙于奔走在相关机构喊冤申诉的这段时间,蓝宁又同周秉鑫建立了联系。
程风前期做的工作不赖,万事具备,只欠最后一阵东风。
周秉鑫讲:“部分展品,物主想要拍卖。还需要代请信的过的拍卖行介入。”
蓝宁问:“包括那个大亨壶?”
周秉鑫答是。
她继续问:“起拍价是多少?”
“五百万。按照前一阵掇只壶的交易价格,这一只起码叫价到两千万以上。”
蓝宁又在心头乱做一团。
周秉鑫讲:“我们把消息放出,已经有好几个收藏名家询问。你放心,这一次国宝要回家了。”
十八(下)
这个家,是谁的家?蓝宁想。
或许只要回这个大家就好,小家,是顾不上的。
万事都不能求仁得仁,人生总有许许多的缺憾。
周秉鑫还问她:“我们的老板来上海了,就是这只壶的所有者,你想不想见一面?”
蓝宁认为她并非是退缩,实在是不想见。这一见,可能是自伤自尊的,不单是个人的立场,夹缠多了,才会更加抵触。
周秉鑫也不强求,很绅士地将她送至门外道别,然后两人一同遇到了熟人。
严宥然神清气爽地领着挎好器材的摄影师走到此间门口,笑吟吟对周秉鑫讲:“老同学,我很准时吧?”又对蓝宁说,“你也在,可太好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蓝宁有些奇怪,问:“你来做采访?”
周秉鑫解释:“她来采访我们的老板,给我们这次展览做报导呢!对了,还是你们公司程风给搭的线,结果洪水冲到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蓝宁蹙眉,望住严宥然。
她竟然同程风有这等媒体联系,实在怪哉。
不错蓝宁站在业务需要的立场,手头握牢不少媒体资源,其中自然有严宥然。但严宥然一向是她来负责联络,她从不知道老友会同同事有别个业务交流。
这么一想,也许狭隘,但不是不诧异的。
但严宥然姿态这么自然而且潇洒自若,依旧穿她的白衬衣长裙子,从来是那个文艺女青年的模样,亲亲热热拍拍蓝宁肩膀:“怎么样?”
蓝宁不自然地笑笑:“那我得等你多久啊?你还是安心工作吧,改天我们再约。”
于是老同学们也不强求,周秉鑫将严宥然请了进去。
出得此间,蓝宁重重嘘气。
虽则一切是顺利的,但心中自有郁结在。
不会是委曲求全这么窝囊,但强求自己做一桩事情,也不能说是一件绝对愉快的事情。她从小到大,一般不会强求自己做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
蓝宁忽而转念想到,同关止结婚,算不算是强求自己的一桩事情?
不愉快吗?
但是不是。或是提出这样自问自答的题目,本身便有自取烦恼的复杂。
蓝宁决定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中,先不想这个复杂的问题。
但郁气不散,她想再去一趟“巧瓯轩”,尝一尝邵雪瓯用手工紫砂壶泡的台湾包种茶。
邵雪瓯的“巧瓯轩”半盏木门敞开,竹刻对联挂的好好的。蓝宁每回进门前,都会驻足,向着对联上头写的“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默默注视,心中祷祝,怀念已故的外公。
“巧瓯轩”里头欢声笑语,蓝宁人还没有走进去,就听见有一把十分熟悉的声音,朗朗讲道:“邵奶奶,早上正好陪着我爸和爷爷参加一个活动。我想买一款壶送国外的朋友,爷爷就带我来了。”
里头果然热闹,邵雪瓯并一位伙计陪伴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女郎。
邵雪瓯正笑着讲:“这不过是件小事。”
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老者是关止的爷爷,爷爷的对面是她熟悉的奶奶,陪伴爷爷的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