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拳一拳手,差点勾起手指要扣她的额头,旁边的小老板直说:“这碗免费,免费。”
蓝宁是看到他的这个小动作的,本能就低了头,被热腾腾的辣气熏得睁不开眼睛。
后来这个地方改建成了龙虾馆,因为开麻辣烫的小老板赚足一笔小财富,最后打包回乡奉养双亲。小店的房东看到先前租客门庭若市,心中蠢蠢欲动,接盘下来自主经营。
蓝宁曾经找过来,发觉换了老板,兴致便寥寥。
但这晚,她还是找到这间小店,依旧是破落平房的上下三层,现在卖小龙虾卖到闻名全市。
条条大路都能通罗马,只要你想走。
蓝宁把车停到路口拐角处,问关止:“要不要扶你?”
关止已心跳呼吸正常,神气抖抖地下了车,突然问她:“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在这里碰见过你?”
蓝宁微微冥想,找寻此段记忆,她是记得的。
初夏的夜晚,时维请一群学生吃完麻辣烫,还请他们去离开此地不远的“钱柜”唱卡拉OK。
严宥然同蓝宁咬耳朵:“太随和太有孟尝之风。”
蓝宁只是紧跟时维。他们是在“钱柜”门口碰见了关止。
那时她一下没认出关止,因为天色渐暗,关止身边有一帮人,正嘻嘻哈哈从“钱柜”出来。
蓝宁望过去,关止正看过来。她认出他来,便含笑礼貌颔首。
关止身边有人提醒:“你前女友。”
说话的人声音响了点,蓝宁听到了,大不高兴,扁了扁嘴,侧个身,先遛进了KTV。
就只这么一个路人片段,难为关止还记得。
凉风一送,蓝宁的脸忽而热辣,她挽住关止的手,讲:“就你记性好。”
关止揽住她的腰,讲:“可不是。”
他把她带到那个熟悉地块,矮矮挤挤的平房挂火红亚克力的招牌,暗戳戳地有点脏,像是旧时的记忆,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走到面前,才会恍然,已经变作好多。蓝宁不再细辨,跟着关止走进去,三层的楼面只有一楼开放,里头仅三两人,也是吃得仅剩收盘之势了。
她顾上一顾,怕是时候不便,略显迟疑,关止已是对着内堂忙碌的堂倌道:“现在还有的濑尿虾吗?”
正伏在简陋账台算账的老板娘抬头,并不拒客,且还声音热情,却说:“十一点打烊,你们只有半小时。”
关止抬眼看蓝宁一眼,等她意思。
里头窄窄小小,白塌塌脏兮兮的墙和油腻腻的地板,桌椅却又摆得异常整洁。
分明还是旧时样,原来此间轮换的主人也未曾为此间多做换颜。
不变的事务忽使得蓝宁心生退意,嘀咕:“这么短,吃的不舒服。”
关止捉住她的手,令她就势坐下。
蓝宁怨恨瞪他,关止只是懒散地讲:“买回家吃完了还要收拾,多麻烦?”
那便就此将就。
老板娘很快着伙计上了两斤濑尿虾,将陈醋倒入小碗碟里,再搁两只吐壳的钢盆,如此简单,便是全部。
关止伸长了腿,讲:“人生就该如此简单。”
蓝宁正戴手套,像被此话刺了一下,却还若无其事暗中损他一损:“这句话不错,你可以写到文章里骗师奶的感叹。”
关止向来不会在她的面前太过谦虚,讲:“做师奶杀手也是要有含金量的,君不见欧阳震华林保怡在TVB耗费几多青春?”
世上还有谁能比的过关止先生的奇思诡辩?蓝宁不能,她闭嘴吃虾。
濑尿虾本来就很难去壳,此地此物,让两人只能据案大嚼,都吃得非常没有行止。室内人也少,他们更加无所谓,干脆就吃了一个痛快。
蘸料陈醋异常香浓,蓝宁又叫来一碟,还问伙计:“是什么牌子的?”
伙计随口回答,关止笑道:“得,给调料做广告了。”
蓝宁也笑笑,生活处处有营销,心机一起,由此触动到她想起下午的案子。她对关止说:“‘乐淘’的调味品用这个方法做推广,不失是个整合资源的好办法。各中餐厅配合推广,即得到免费广告机会,多半乐见其成。”
关止嚼着他的虾子说:“免费的午餐谁都爱吃,今天你请客啊!”
伙计又拿来一张点菜单,全部是烧烤。关止问:“你们还做烧烤?”
伙计答:“不做,隔壁人家的。”
关止对蓝宁笑着说:“瞧,这里也是整合营销。”
蓝宁也不知道这里原来可以这样点单,也问伙计:“你们不怕他们抢了你们生意?”
伙计摇头:“这有啥子?我们只做热炒海鲜,他们做烧烤,互补嘛!他们又没店,客人喜欢坐着吃多过站着吃,我们帮他们卖了还有提成哩!”
伙计的话是多了,老板娘听了喝止一声,他立时闭嘴。
蓝宁却得了些启发,是没有想到过得这么些年,这些小店家已有了如此的长进和胸襟。她不禁敲着桌面仔细分析道:“餐厅在媒体面前和‘乐淘’一起作秀,表面上我国传统餐饮企业搭上了五百强的顺风车,有扬眉的机会,实际上是五百强的弱势产品借助本土本行业的强势品牌借力打力。”
她说得出神,细细琢磨和盘算,思路愈加清楚,眉毛也就蹙得更紧。
关止擦了擦嘴,捻了一只虾子,问蓝宁:“你说餐饮业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当然是出品技术。”
关止又问她:“出品技术最缺的是什么?”
蓝宁歪一歪头,她想起很久以前外公曾经讲过:“这一行口耳相传的多,都是土办法一代传一代,后来能立书了,但做出来的菜是大家的,不是个人的。我们要做的事业也是大家的。”
因此外公最后终于同意参与时维的烹饪标准化试验。
蓝宁只是想不通:“‘利华美洁’又不开餐厅,但是招了厨师又做了菜,还配了营养师。”
“很大张旗鼓对不对?”
蓝宁问关止:“那最后研发的新菜,专利算谁的?”
“中国菜有专利吗?”
关止开始动手把蓝宁面前的濑尿虾剥来吃。
“他们的数据库做得举世皆知好过咨询公司,但如果果真是如此打算,未免太过深谋远虑了一些。”蓝宁看向关止,对方吃得正欢,没有丝毫烦心事,过的是乐逍遥的人生。
她看得心生烦恼。
如果是时维,一定在第一时间为她释疑,告诉她他的想法,她会马上醍醐灌顶。
时维不在,无人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八(中)
对面关止当然不会知道她心中的转念,他说:“蓝宁,你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每家餐厅联合研发菜式三五道,就算合作上十家餐厅,也不过是三五十道。”他把剩下一半虾子又推回给她,“少想点有的没的,这案子让老梅和老罗头疼去。你快吃快吃,吃完了回家。”
蓝宁懒得再开口,面前的食物少掉大半,她争抢回来。
小小屋内的客人走得只剩他们一对,他们又不再说话,老板娘也许厌弃室内太过安静,往老旧的录音机里放了一盘卡带。
卡带也是老旧的,传出来的是模糊的粤语歌。
模糊的记忆又要流淌出来,因为卡带撕拉的声音中,传出来的是这样的歌词:“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片刻春风得意,未知景物朦胧……”
蓝宁停顿下来,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环境中听到这样的歌曲。
她很久以前听过这首歌,因为时维唱过。
就在离开此地不远的“钱柜”,同学们起哄请他唱歌,他大大方方应允。
时维的粤语歌唱的极好,咬词很准,唱的歌又极老。
蓝宁在他唱完之后说:“港台老歌手我只听到张国荣,张国荣之前,我就不知道了。”
时维告诉她:“一山仍有一山高,张学友不是第一代歌神,张国荣也有尊敬的前辈。”
蓝宁俏皮说道:“所以我还是要努力多识人,多认人。”
时维刚才唱的歌叫做《天才白痴梦》,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听到第二个人唱过。
可是对面的关止吃饱喝足,托着脑袋出神听了一会儿,竟然跟着模糊不清的旋律清晰唱了下去。
“人生如梦
梦里辗转吉凶
寻乐不堪苦困
未识苦与乐同
天造之材
皆有其用
振翅高飞
无须在梦中”
模糊的旋律变得清澈而坦荡了,回忆汹涌扑面。
时维说过:“天造之才,皆有其用。”所以他才喜欢这首歌。
而她想要说“珍惜此际,欣慰无穷”。
但既然已知吉凶,又何必寻梦?最后是南柯一梦,梦醒之后怅然不知所归。
蓝宁须得承认,关止的唱功实在好,几可媲美原声。而的的确确,他唱的比她记忆中的时维好。但这印象不可刷新,不可扭转,她要去扫兴,说:“现在知道达明一派唱beyond已经不是小资,能唱许冠杰才是真小资。”
关止哼完歌曲,才讲:“真小资怎么了?你不知道现在流行真性情?真小资才是真性情。”
蓝宁还想反驳,老式录音机又“撕拉”一声,旋律戛然而止,她方醒觉,刚才种种,竟是被关止牵着鼻子打转,是他要她思考,是他要她提问,结果又不肯给她答案,最后还岔开话题。
不言而喻,蓝宁醒觉之后,相当气败,他让她这一顿濑尿虾吃得根本食不知味,不知是何心理?
关止唤过老板娘结账,一面催促蓝宁:“一共七十。”
这让蓝宁脚下一使劲,又踹了过去。
回到家,小保姆张爱萍将他们的家居打点得很好,蓝宁一看,终于不用应酬完毕回家忙家务,顿觉松一口气。
关止大约也累了,醉意朦胧,趴在榻榻米上假寐。蓝宁叫了他两声,他只翻个身,蓝宁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或许这夜用脑过度,蓝宁洗澡的时候,头都昏昏沉,又觉得并没有吃饱,濑尿虾只不过是祭嘴零点,当不得正餐。
好在沐浴完毕,精神回复了下,她推了关止一把,叫他洗澡,便回自己房间里开了电脑。
QQ自动启动,“叮”一声响起来,是严宥然发了一封邮件过来,加了一个附件,是部新近上映的韩国电影。严宥然在信中怂恿她快快看,蓝宁便点击了下载命令。
在下载间隙,蓝宁去厨房开了冰箱翻检一番,决定给自己做一顿夜宵。
关止终于支撑着爬起来,拿了衣服进卫生间。
蓝宁也只是简单弄了一个糖水年糕,在砂锅里加糖加水加年糕,用筷子捣鼓一下。
她一向待自己用简单思维,从不复杂。这是她引以为优点的。严宥然说过有这样性格人容易多管闲事。
蓝宁坐在煤气灶旁边叹口气,确实。
她不能停止思考,拿着杯子倒了茶,猛喝两口,心里想要骂自己庸人自扰。
“利华美洁”的动机,她再揣测,也只是揣测而已。除开这些,他们的合作目的明确,银货两讫的交易,在自愿原则之上,亦不可算是利用。
至于菜式研发的专利权,在如今不讲专利的此行之内,也实在是一时半会没法子解决的事,教人无奈。
蓝宁捧着杯子冥思,时而望一眼卫生间,关止正在里头洗澡,哗哗水声传出来。
两人混作一端着处,真的不孤单,起码身边有个人。
实则,先前在龙虾馆关止的引导,至少证明他看待此问题的思路足够清晰,或许他知道“景阳春”该如何应对?
蓝宁端着水杯站起来,又犹豫,这种时刻去问关止,难免又要被取笑。她顿足,还是把念头摁灭,也暂不想对策,专心把简单的糖水年糕做好端到自己房里时。
电脑商的下载任务已完成,按照程序命令,自动打开了文件。但屏幕上的画面让蓝宁一下傻眼,两个男人在层层纱之后抱搂亲吻。
关止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他早在卫生间里就听到蓝宁在厨房动家什,也正肚饿,过来说:“你是不是做了夜宵?我也要。”
然后他便看见蓝宁电脑上的情形。
这十分尴尬,蓝宁望望关止,关止望望她的电脑,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蓝宁在思考,一位正常的丈夫看见妻子看禁忌片会是什么反应?无话可说就此默默离开?关止这人绝对不会如此。
事实证明,她果真十分了解关止。一分钟以后,关止一手捧着蓝宁在灶台上留的另一半糖水年糕,一手拖了张椅子坐到蓝宁房间里。
蓝宁半羞半窘,讲:“很晚了,我要睡觉。”
关止好自在地坐下来,咬一口年糕,紧紧盯住屏幕,含糊说道:“哎,都放了,快看快看……怎么这种姿势?完全不符合人体工程学……不是男人和男人吗?原来是双档……这女人的身材真不如你有料。”
蓝宁“踏”地站起来,凶巴巴把电脑一关,再把灯一关,往床上一躺,拉好被子。
“我要睡觉。”
黑暗里,只听到关止吸溜完最后一口年糕,匝嘴说:“靠,只准高官推幼女,不准百姓看黄片。”
他“踏踏”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踏踏”走了进来,俯身往蓝宁这边探过来。
蓝宁拉住被子,惊问:“你干嘛?”
“你电脑密码多少?”
“干嘛?”
“我回我房里看。”
必然又是一个枕头招呼过去,蓝宁是懒得理睬关止。
但第二天清晨,她也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笔记本凌乱地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还辛勤地亮着电源灯。因为彻夜燃烧,故体温比较高,外形比较残。笔记本上面搁着的是关止昨晚吃完年糕没洗的小锅子。
蓝宁挟起一阵风,进了关止房里。她不掀被子,因为关止一般习惯裸睡。她只拧他耳朵,卯足劲头的那种力道。
关止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下被惊醒,头一句话是:“今天不是我值日。”
“呸,管看不管收,我的笔记本要败在你手上。”
关止吃疼,转个身,醒会神,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的赔你。”
“我们很低端的,用不来苹果机。”
“再买一台?”关止推开她的手,揉揉耳朵,打个哈欠“老婆你很清纯,电脑里只有一部黄片。我很满意。”
蓝宁又“呸”了一声,讲:“以后不准用我电脑。”又问,“你怎么进我电脑的?”
“你别欺负文科生不懂IT,不是个个男人都像陈冠希那样连个苹果机都搞不定。”
蓝宁开始计划,她要去赛博买一个移动硬盘回来,随身携带,防止失散。
外头有人敲门,必然是张爱萍到了。蓝宁便不同关止再闲扯,扯来扯去会没完没了。
关止乃天生辩论选手,但凡有人抬杠,他必参赛。蓝宁认为此为闲极无聊的习惯,也是做惯专栏作者的怪癖。她不跟他计较。
张爱萍买好了小菜,接受蓝宁的检查之后,见主人颇为满意,自己便喜笑颜开,颇有得色。
这位保姆姑娘人确伶俐,话头醒尾,从来不用指点第二句。她马上用半熟不熟的上海话同蓝宁讲:“你和小关回来吃吗?今天还是做糖醋鱼和红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