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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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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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蒂,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得上自然。独身不是自然的。结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结合只能使弱者受强者起侮。我们的社会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们造出来的。大家说人类是合群的动物。真是胡说!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为他的便利,为了要保卫自己,为了求享乐,为了求伟大。这些需要『逼』他签订了某些契约。但自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对我们并不适宜。我们设法征服它。那是一种斗争:结果我们常常打败,而这也不足为奇。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唯有坚强。”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要摆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自己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

    “是的。咱们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子自认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虏或主宰!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得互相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朋友。咱们会突破难关的。”

    他们不说话了,对着壁炉坐着,小猫蹲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呆着不动,望着火出神。快要熄灭的火焰闪闪烁烁的映在亚诺太太清秀的脸上;平时所没有的内心的激动,使她脸『色』有点儿红。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吐『露』心腹。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以后也不会说这么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问:“那末,你们把那孩子怎么办呢?”

    她一开始就在想这个念头。那天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竭的说着话,象喝醉了似的,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一听克利斯朵夫最初几句话,她就惦念着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想到抚育他的快乐,在这颗小小的灵魂周围织起她的幻梦与爱,但她紧跟着又想道:“不,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拿别人的苦难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无论如何压不下这念头。她一边说话一边在静默的心头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是的,当然我们想到这问题。可怜的孩子!奥里维跟我都不能抚育。应当有个女人来照顾。我想到也许有个女朋友可能帮助我们……”

    亚诺太太屏着气等着。

    克利斯朵夫继续往下说:“我想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碰巧赛西尔上我们那儿去,就是一忽儿以前。她一知道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动得不得了,表示那么高兴,和我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都停止了;她听不见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对他嚷道:“喂,喂,把他给我罢!……”

    克利斯朵夫还说着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是勉强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尔从前对她吐『露』的心事,便对自己说:“赛西尔比我更需要。我还有我亲爱的亚诺……还有我家里这些东西……而且,我比她年纪大……”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很好。”

    炉火熄了,她脸上的红光也褪下去了。可爱的疲倦的脸上只有平时那种隐忍的慈爱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骗了。”

    这种思想把奥里维压倒了。克利斯朵夫为了好意而尽量的反激他也是没用。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的欺骗是一种日常的磨难,象一个人害病和闹穷一样,也象跟愚蠢的人斗争一样。应当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个可怜的男子。”

    “啊!我就是个可怜的男子。我在这等地方顾不得骄傲了……一个可怜的男子,是的,需要温情的,没有了温情便会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没有完,还有别的人可以爱。”

    “我对谁都不信任了,根本没有朋友了。”

    “奥里维!”

    “对不起。我并不怀疑你,虽然我有时候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强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起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远……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样的钟摆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些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我对谁都没有恨,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末,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第一卷 女朋友们 第十一章

    但睡眠就是奥里维最难做到的。啊!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换了一个人的时候,那可多好!但谁也不能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奥里维象一个发着寒热的人,把寒热当作养料。那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在同一时间发作,尤其在薄暮时分,太阳下去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他就受爱情磨折,被往事侵蚀,想着同样的念头,象一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里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专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头。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能诅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为对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负责,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雅葛丽纳也是个牺牲者;——是他的牺牲者。她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怎么应付的呢?倘若他没有能力使她幸福,为什么要把她跟他连在一起呢?她斩断那个伤害她的束缚原是她权利以内的事。他想:“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爱她不得恰当。我的确很爱她,但不懂得怎么爱她,既然不能使她爱我。”

    这样,他就归咎于自己。这也许是对的;但抱怨过去并无济于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机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强者发见事情无可挽救的时候,能忘记人家给他的伤害,也能忘记自己给人家的伤害。但一个人的强并非靠理智,而是靠热情。爱情与热情是两个远房的家族,难得碰在一起的。奥里维有的是爱情;他只在攻击自己的时候才有力量。在他这个心神沮丧的时期,一切的病都乘虚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气管炎,肺炎,都来找到他了。大半个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亚诺太太的帮忙,尽心服侍他,终于把病魔赶走了。但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无能为力;无穷无尽的悲伤慢慢的使他们觉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灾祸往往会令人特别孤独。人类对于祸害有种本能的厌恶,似乎怕它有传染『性』;至少它是可厌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里痛苦而还能原谅你的人太少了!永远是约伯的朋友那个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责备约伯不耐烦。书亚人比勒达认为约伯的遭难是上帝惩罚他的罪恶;拿玛人琐法指斥约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兰姆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大发雷霆,因为约伯自以为义,不以神为义。“——世界上真1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应征的一大批,被选中的寥寥无几。奥里维却是被选中的。象一个厌世的人说的:“他似乎乐意受人虐待。可是扮这种受难的角『色』并没好处,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1据《旧约·约伯记》,耶和华欲试验正人约伯之心,降祸于彼,使其身长毒疮,体无完肤。约伯三友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拿玛人琐法,各从本处赶来安慰约伯。因约伯自怨平生,诉苦不已,三友乃责以大义。

    奥里维对谁都不能说出他的痛苦,便是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他发觉那会使他们丧气。连他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对这种固执的苦恼也感到不耐烦。他自知笨拙,没法挽救。实在说来,这个慷慨豪爽,经过多少苦难的人,并不能感觉到奥里维的痛苦。这是人类天『性』的一种缺陷。尽管你慈悲,矜怜,聪明,受过无数的痛苦:你决不能感到一个闹着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长下去,你可能认为病人的诉苦不免夸大。而当疾病是无形的,藏在灵魂深处的时候,岂不令人更觉得夸张?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个人为了一种对他不相干的感情愁闷不已,自然要觉得可恼。末了,这个局外人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便对自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

    是的,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你要使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点好处,只能爱他,没头没脑的爱他,不去劝他,不去治疗他,只是可怜他,爱的创伤唯有用爱去治疗。但爱并不是汲取不尽的,便是那些爱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所积聚的爱是有限的。朋友们把所能找到的亲热的话说完了,写完了,自以为尽了责任以后,就小心谨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丢在一边,仿佛他是个罪犯。但因他们暗中惭愧对他帮助得那么少,便继续帮助,可是帮得越来越少了;他们想法使病人忘记他们,也想法忘记自己。如果不识时务的苦难一味固执,有点儿回声传到他们隐避的地方,他们就要严厉的批判那个没有勇气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时候,他们除了真心可怜他以外,暗中一定还想着:“可怜的家伙!我当初没想到他这样的不中用。”

    在这种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简单的温柔话,一种体贴入微的关切,一道可怜你而爱你的目光,可能给你多少安慰!那时一个人才感到慈悲的价值,而比较之下,一切其余的东西都显得贫弱了!……使奥里维对亚诺太太比对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这种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非常有耐『性』,为了爱而把心中的感想瞒着奥里维呢。但奥里维的目光被痛苦磨炼得更尖锐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斗争,看到自己的悲伤沉重的压在克利斯朵夫心上。这一点就足够使他对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亲近了,恨不得对他说:“算了罢,朋友,你去罢!”

    这样,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离。有如一架簸谷机把糠跟谷子分作两处,它把愿意活的放在一边,愿意死的放在另一边。这是可怕的求生的规律,比爱情更强!母亲看到儿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们,自己还是要逃的,不跟他们一块儿死的。可是他们的爱儿子爱朋友明明是千百倍于爱自己……

    克利斯朵夫虽然怀着深切的爱,也不得不逃避奥里维。他是强者,身体太好了,在没有空气的苦难中感到窒息。他很惭愧,恨自己一点不能帮助朋友;同时他又需要对什么人报复一下,便恨透了雅葛丽纳。虽然听过亚诺太太那番深刻的话,他仍旧很严厉的批判她。在一个年轻的,『性』子暴烈的人,这是应有的现象;因为对人生还没充分的经验,他不能哀怜人的弱点。

    他去探望赛西尔和托付给她的孩子。赛西尔被这个借来的母『性』完全改变了;她显得那么年轻,快乐,细腻,温柔。雅葛丽纳的出奔并没使她对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么希望。她知道,奥里维和她的关系,在奥里维想念雅葛丽纳的时间比着雅葛丽纳在家的时间倒反更疏远了。而且,从前使她中心惶『乱』的情『潮』早已过去:雅葛丽纳的误入歧途把她的苦闷给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复了向来的平静,已经不大明白从前不平静的原因。爱情的需要,如今在抚爱儿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满足。凭着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觉,她能在这个小生命中发见她所爱的人:他现在是幼弱的,委身相与的,整个的属于她的;她能够爱他,热烈的爱他,用着跟这个孩子的无邪的心与清明的眼睛同样纯洁的爱情爱他……但她的温情中并非全无惆怅的抱憾的成分。啊!这究竟不能跟一个从自己血肉里来的孩子相比……但无论如何还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来看赛西尔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乌东说过的一句取笑的话:“你和夜莺是天生的一对,怎么会不相爱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难得会爱一个给他好处的人,而宁愿爱一个使他受苦的人。两个极端才会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寻找能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尽量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不喜欢俭约的谨慎的生活。对于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这办法是对的,因为他所求的并非在于尽可能的活得长久,而是在于活得轰轰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么透的克利斯朵夫,以为爱情是一股违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毁灭的比较,它给人的好处真是太微末了。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它有什么好处给人呢?

    正当他这样毁谤爱情的时候,他看到爱神温柔的讥讽的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奥国大使馆去出席一个晚会。夜莺在那边唱舒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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