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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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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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给亚诺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动摇而求平衡的年纪,在思想上颇有些空白。某一时期,他们俩都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不知道把他们生命的网结在什么上面好。不问现实的支持是怎么软弱,好歹总得有一个,才能寄托自己的梦想。他们可是什么支持都没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帮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她觉得支持不了丈夫,于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桩奇迹才能把她救出来。她就呼吁这奇迹……

    这奇迹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亚诺太太感到她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荒唐而神圣的需要,需要不顾一切的创造,为了创造而创造,需要在空间织起她的网来,让神的呼吸,让风把她吹到应当去的地方。结果是神的气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联系起来,替她找到了无形的依傍。于是,夫『妇』俩又用着他们最纯粹的血,很耐『性』的织造那些美妙而虚无的梦境。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快黑了。

    她被一阵铃声惊醒,打断了梦想。她把活计仔细收拾好了,走去开门。进来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紧张。她很亲热的抓着他的手问: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她,只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了。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她忘了罢,或者干脆把她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你们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你们还要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填膺的反对兽『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的崇拜人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决不能因此而认为杀害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我真会那么做。”

    “不会的,你这是毁谤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热情控制的时候,我会象别人一样残忍。你瞧我刚才紧张成什么样子!……一个人看到所爱的朋友痛哭,怎么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对付一个抛弃了儿子,跟情夫跑掉的该死的女人,还会嫌太严厉吗?”

    “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么,你为她辩护吗?”

    “我是可怜她。”

    “我可怜那那些痛苦的人,却不可怜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为她不痛苦?以为她是有心抛弃她的孩子,毁坏她的生活吗?你得知道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我不大认识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见过她两次,都是偶然碰到的,她没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对我并无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认识她。我断定她不是一个坏人。可怜!我能猜到她心中经过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这么严肃,这么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虽然心好,但你是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的冷酷的,尽管慈悲也没用;——你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不闻不问。你们从来不替身边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们的方式去爱她们,决不『操』心去了解她们。你们对自己太容易满足了,自以为认识我们……可怜!如果你知道我们有时多么痛苦,因为看到你们——并非不爱我们,——而是看到你们爱我们的方式,看到最爱我们的人把我们当作是怎么样的人!有些时候,克利斯朵夫,我们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免得叫起来:噢!别爱我们罢,别爱我们罢!怎么都可以,只不要这样的爱我们!……你知道有个诗人说过下面那样的话吗?——便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儿女中间,表面上尽管安富尊荣,女人也受到一种比最不幸的苦难还要难忍千百倍的轻蔑。——你把这些去想一想罢,克利斯朵夫……”

    “你这些话把我弄糊涂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经过这些苦闷。”

    “真的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使我相信,你会做出象这个女人一样的行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会怎么办。”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赌咒那是不可能的。”

    “别打赌!我差点儿跟她一样……我很难过要毁掉你对我的好印象。可是你应当学一学怎样认识我们,要是你不愿意对人不公平的话。——是的,我没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也是千钧一发了。而且还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以前,我有个时期极苦闷,觉得自己一无所用,谁也不重视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没关系,我简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么!我上楼去看你……你记得吗?……当时你没懂得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后,不知经过些什么,也不知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几句话……(你完全是无心的……)……对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从你屋子里出来,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哭了一天,以后就好了,那一阵苦闷过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对那件事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疯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纳河里了。我决受不了那种耻辱,受不了我给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现在是快乐的了?”

    “是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怎么快乐,我就怎么快乐。两个人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虚幻的,——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渡过了多少难关的回忆。随着年龄的老去,情形变得好起来……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这件事看作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透『露』了这些秘密很难为情,把身子转过一边,后来又说:

    “照理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瞧,这是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结合得最好的夫『妇』之间,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时间……不光是象你所说的一时糊涂,而是真实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够把你带上疯狂的路,毁灭整个的生命,甚至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应当太严。大家就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应不应当过着各管各的,孤独的生活?”

    “那对我们更糟。一个女人要过孤独的生活,象男人一样的奋斗(往往还要防着男人),在一个没有这种观念而大家对之抱着反感的社会里,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声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炉里的火焰。随后,她又用着那种蒙着一层的声音,很温和的,断断续续的往下说:

    “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过失:一个女人的孤独并非由于任『性』,而是由于岂不得已;她必须自己谋生,不依靠男人,因为她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独,而一点得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儿,她要是象男子一样的独往独来,就得引起批评。一切对她都是禁止的。——我有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员。她哪怕被关在一间没有空气的牢房里,也不至于比她现在这种自由的环境更孤单更窒息。中产阶级对这些努力以工作自给的女子是闭门不纳的;它用着猜疑而轻视的态度看待她们,恶意的侦察她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里的同事们对她们疏远,或是因为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或是因为暗中怀着敌意,或是因为他们粗野,有坐咖啡店、说野话的习惯,或是整天工作以后觉得疲倦,对于知识『妇』女觉得厌恶等等。而她们女人之间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女校长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热情,不了解她们一开场就被这种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心灰意懒;她让她们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帮助,只认为她们骄傲。没有一个人关切她们。她们没有财产,没有社会关系,不能结婚。工作时间之多使她们无暇创造一种灵智的生活给自己作依傍跟安慰。这样的一种生活,倘若没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异乎寻常的情『操』支持,——我说异乎寻常,其实应该说是变态的,病态的:因为把一个人整个的牺牲掉是违反自然的,——那简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业能不能给她们一条出路呢?一颗真诚的灵魂在这方面得到的又无非是悲苦的经验。那些官办的或者名流办的救济机关,实际只是慈善家的茶话室,把轻佻、善举、官僚习气,混在一块儿,令人作呕;他们在调情说笑之间拿人家的苦难当作玩具。要是有个女人受不了这种情形,胆敢自个儿直接闯到那个她只有耳闻的苦难场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简直无法忍受,简直是个活地狱。试问她要帮助又从何帮助起?她在这个苦海中淹没了。然而她依旧挣扎,为苦难的人奋斗,跟他们一同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个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谁来救她呢?谁想到来救她呢?因为她,她为了别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里煎熬;她把她的信仰给了别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渐减少;所有那些受难的人都抓着她,她支持不住了。没有一个人加以援手……有时人家还对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认识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吗?她献身给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业:在家里收留着才分娩的、为公共救济会所拒绝的、或者是怕救济会的『妓』女,竭力帮助她们恢复身心康健,连她们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唤醒她们的母爱,帮她们重建家庭,找工作,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还不够对付这种凄惨的,令人失意的事业,——(救出来的人太少了!愿意被救的人太少了!还有那些死亡的婴儿,生下来就被判了死刑的无辜!……)——而这个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这个发愿要补赎人类自私的罪行的无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样批评她?公众的恶意诬蔑她在事业中赚钱,甚至说她剥削那些受她保护的人。她不得不离开本区,心灰意懒的搬往别处……你永远想象不到一般独立的女子,对于今日这个守旧的,没有心肝的社会,作着何等残酷的苦斗,——这个毫无生气,濒于死境的社会,还要拿出它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别人生活!”

    “可怜的朋友,这种命运不是女子所独有的,我们都尝到这些斗争的滋味。可是我也认识避难的地方。”

    “哪里是避难的地方?”

    “艺术呀。”

    “这是为你们的,不是为我们的。便是在男人中间,能够得到它好处的又有几个?”

    “例如咱们的朋友赛西尔。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对一个人的结论下得太容易了!因为她勇敢,因为她不老抓着她的伤心事,因为她瞒着别人,你便说她是幸福的!不错,她因为强壮,因为能够奋斗而幸福。但她的斗争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她天生是配过这种艺术的骗人的生活的吗?喝,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希望靠写作、演戏、唱歌来成名,以为那是幸福的顶点!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们别的一切都剥夺了,使她们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什么才好?……艺术!如果我们同时没有其余的一切,光是艺术对我们有什么用?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令人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觉得不够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够……女人总是不大幸福的。做个女人真难,比做个男人难多了。你们不大想到这些。你们,你们能为了思想为了活动而忘掉一切。你们使自己变成残废,反而觉得快乐。可是一个健全的女子临到这种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压掉一部分是违反人『性』的。我们哪,我们在某种方式下幸福的时候,又因为不能得到另一种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们有好几个灵魂。你们只有一个,而且更强,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佩服你们。但你们不能过于自私!你们没想到你们自私的程度。你们无意之中给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我们的过失。”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蒂,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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