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讲话。他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顺势拍了一下桌面,大声说:“我在外国住了八年,回国来在大学教书也教了五年了,养一个太太两个孩子都养不了,还要靠开书铺来维持生活,这真是笑话。怪不得我那班同学都改了行。”
虽然还是牢骚话,但他却是带笑说出来的。他的太太在旁边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用抱怨的语调对秦太太解释道:“你看,他今天真是吃醉了,自己也不晓得在讲些什么。”利莎和秦家凤时而望着他抿嘴在笑,时而唧唧哝哝地讲许多话。
“我今天才没有醉,我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句假的。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朋友摇摇头着急地说,甚至在这时候笑容也还没有离开他的发红的脸。他太太笑笑,不再向他答话了。她看见我们都吃了饭,便上楼去提了一篮鲜红的橘子下来。
敏,利莎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实心的人。他自己说他永远乐观。的确,甚至在应该动气的时候,他也带着笑容,他可以忍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他也可以在任何困难的环境里设法为自己找一个正当的出路。他不灰心,也不想投机取巧。他只是安安稳稳地一步一步走那人生的道路。林常常开玩笑地称他做“我们的良好的公民”。
“不过话又说回来,慢慢来,能够忍耐一点,正当地做事,也不见得没有办法。你们看炉子不是搬开了?我说一定会搬开,现在果然就搬开了。”他得意地笑着说,又喝干一杯酒,自己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
利莎正在剥橘子,就剥好一个递到他的手里,笑着说:“那么吃个橘子。”
我听见他谈炉子的事,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接到橘子,望着利莎,称赞一句:“这真是我的好女儿,晓得给爹爹剥橘子。”他听见我的笑声,便回过头来问我:“你在笑什么?”
“炉子不能说是搬开了,右边的一家还会开门的。”我笑着反驳道。
“不过左边的一家总搬了。”他说。
“但这并不是你交涉的结果,还是人家关了门把铺子顶出去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我们闻不到煤烟就行了。横竖是一样的。我们交涉的目的也就是这一点,你说对不对?”他满意地辩道。
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跟他这样辩论下去,是不会得到结论的。我自然不赞成他的意见。不过我明白这差异是从两个人的不同的生活态度上来的,我不能说服他,同样他也不能说服我。但我们仍然是很好的朋友。
然而他也有他的道理。事实上我们已经有四天没有嗅到煤烟了。右边的一家酒菜馆因为管账的亏空了钱带着一个股东的妻子逃走了,现在还关着门在整理内部。左边的一家说是因为股东们闹意见便停业把铺子顶给了一家卖杂货的,如今正在装修门面。左边一只炭炉早没有了,右边的一只空空地立在关着的铺门外面,代替它昔时的威风的便是今日的寂寞。
我们接连过了四个比较安适的日子,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吃完橘子,利莎和秦家凤还为我的生日唱了几首歌。所以我非常高兴。
写到这里,我耳边还仿佛响着利莎的铃子似的歌声。寒夜骑着风帚呼呼地在外面飞行,连墙壁也冻得发出来低声呻吟,但我的心却是很暖热的。写到这里,我不觉快乐地微笑了。
敏,我愿意你知道我这快乐的心情,还希望你也受到它的传染。的确,年轻的我们应该永远保持着快乐的心情啊。
四敏,我的畏友,请原谅我长久的沉默。我早就说过我急切地盼望着你的来信,可是你的长篇的信函到了我手边这么久,我却不能够坐在书桌前给你写一张稿纸的回答。你很容易猜到这是什么原因?这一次我是给病抓住了。
我的病是在生日后第三天开始的,起初是四肢发软,后来发冷,以后又发烧。冷起来时,虽然盖上三幅厚被,我也禁不住要在床上打颤,连牙齿也抖个不停。烧起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只是迷迷糊糊地接连做着可怕的梦:自己杀人或者就要被人杀害,或者陷在火烧的房屋里面,或者看见炸弹当头落下,还有许多许多我现在记不起来的景象。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就像一团火在我的脸上熏,我不得不大声呼喊来发散热气,我不知道自己叫些什么。据听见的人说我的声音并不大,我接连地说了许多话,他们也不告诉我是关于哪一类的事情,只说听不出来我的含糊的呓语。
利莎的嘴在我面前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在我头脑清醒热度减退的时候,她会絮絮对我讲说许多事情,她见到的,听到的,或者别的有趣味的事。有时她也会模仿我的声音重说一两句我那些呓语,或者忍住笑对我描绘我病中的情形。有一次她说听见我连续叫了几声“我不怕”,却不知含着什么意思。我自然无法给她一个回答,就只好让她时时学着说“我不怕”来嘲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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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警报解除
作者: 叶 舟
要是没有利莎这个孩子和她的小姐姐秦家凤,我在病中一定是很寂寞的,或者我的病甚至不会好也说不定,即使病好,也会好得更慢。是她们支持了我的精神,使我能够忍耐这么长久。她们的天真的笑和好心的话便是我这个病人所需要的阳光温暖。
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后便一起来看我。在寒假中短短的休息日子里她们两个每天总要在我的房间里度过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半天,秦家凤来时多半在下午,有时候还带着课本来,倘使我闭着眼沉沉地睡去,她们就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温习功课。她们有时不发一声,有时唧唧哝哝,但是决没有做过什么响动来妨害我的睡眠。记得有一次我从噩梦中醒来,心还因为悲痛和恐怖颤栗,我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梦是真。我移动眼光,我忽然发见书桌上两个女孩的头靠在一起,吃吃地小声笑着。我吐了一口气,两张年轻的脸立刻掉向着我,笑容还未消散,就像两朵迎着朝阳开放的花,还带了晶莹的露珠,那就是明亮的眼睛了。我的心立刻镇定下来。我听见两声亲热的唤声“黎伯伯”,两个孩子马上跑到我的床前,鸟叫似的争着跟我讲话。我还听见利莎的母亲说,在我发着高热、昏迷地说着呓语的时候,两个孩子就静静地立在我的床前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或者惊惶失措地到楼下去逼着利莎的母亲三番四次地请医生。袁太太对我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我面前,利莎大声分辩,秦家凤笑着,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我只是微笑,我的眼光轮流地在两个小女孩的脸上打转,我没有做声,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话才好。
我的病终于有了转机,渐渐地好起来,热度也逐渐在减退。在这中间春天来拜访这个小镇了。我躺在病床上也可以闻到春天的气息。从窗外吹进来的微风,从涂抹在玻璃窗上的阳光,从两个孩子以及别人身上穿的衣服,我也可以看到春天的影子。我也在减少我的衣服和被褥,同时仿佛我身体的重量也跟着在减轻。我可以下床坐一些时候了,我也可以在房间里慢慢地走上二三十步。
有一天两个孩子给我带来了一把小花,青青的细叶衬托着黄色和白色的小小花朵,每朵花都欣欣然昂着头,仿佛还在呼吸新鲜的田野空气。感谢这两个孩子的好心,春天被带到我的房里来了。我一把接过这不知名的野花,就拿来放在眼睛下看,鼻端上闻,我默默地闻了许久,这种带着泥土味的清香似乎慢慢地沁入我的全身,我觉得全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好像被一种力量在摇撼着似的。
“利莎,你看,黎伯伯拿着花,就像蜂子钉住花一样。”秦家凤在旁边抿嘴笑道。
利莎也笑起来,她抓住秦家凤的手答道:“你不是说害病的人爱花吗?真不错。”她又对我说:“黎伯伯,你这样爱花,我们每天都给你摘点来,好不好?”
“好。”我只能吐出这一个字。我说不出我这时的感情,不过我知道我的活力渐渐地在恢复了。
利莎真的常常给我摘花来,花的种类也渐渐地加多。天气一天一天地暖和,那一片白茫茫的雾海也逐渐地干枯了。早晨醒在床上我看见金色阳光在窗外荡漾,还听见麻雀群在房檐上愉快地唱歌。楼下右边那家酒菜馆换了老板,经过一番装修以后不再卖包饺了,连炉子也搬进橱房里面,我立在窗前不会再受到煤烟的围攻了。
在我的病中,只有过一次警报,但是没有发紧急警报就解除了。我没有离开书店,而且
也不想动一下。这天利莎的父亲在学校里面,母亲抱着孩子躲防空洞去了。利莎一定要留着陪我,她母亲还叫黄子文(那个十九岁的练习生)留下,准备等紧急警报发出后扶我到书店背后那个公共防空洞去。
“利莎,你为什么不去躲?你不害怕?”我感激地问她。
“黎伯伯,你不害怕,我也不害怕。”她笑着回答我。
“今天不会来的,雾罩还没有散完。”黄子文很有把握地插嘴说,自从上次炸了磁器口以后,敌机就不曾来过一次。
“要不来才好,省得黎伯伯跑一趟。”利莎担心地说。
四周异常静。空袭警报发出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市声完全停止,窗下马路上连防护团团员的脚步声也寂然了。我望着这张可爱的小小面孔,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利莎看见我不讲话,还以为我心里害怕,便安慰似的对我说:“黎伯伯,你不要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她真的把她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我听了。故事很简短,她刚刚讲完,警报就解除了,她高兴得拍手欢叫:“黎伯伯,不要紧了。”
我的病刚好时,还遇到一次警报,这回我是躲了的。但是紧急警报发出以后,敌机并没有到市空来,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解除警报。
这以后便是接连的阴天,雨天。空气相当沉闷,天空永远盖着那么多的愁云。但是在这个小镇的四周,万物都在发育生长,欣欣向荣。前两日雨后初晴,我沿着通磁器口的马路散步,路旁山田里油菜花开了,一片黄亮亮、绿油油的颜色十分悦目。小蝴蝶成群结队展开雪白的翅膀在田上自由飞舞。田畔几棵老树也披上了新衣。在这充满生机的气氛中,我的健康很快地就恢复过来了。
昨夜我还出去看了跟我相别已久的蓝空明月。山谷同田里大片的菜花朦胧地横在月光下面,远处几座山若隐若现,仿佛是淡墨色的画。对岸几点灯光又像停泊在港口中的轮船的电灯。裹在我身上的一件秋大衣抵不住春夜的寒气,我便匆匆地回来。我走到店门口,遇着利莎的父亲,他关心地捏捏我的膀子,叮嘱道:“晚上少出去啊,看受了凉又会病倒的。”
我感谢他,但是我得意地昂头说:“不要紧,我不再生病了。”
现在我从面前一叠稿纸上抬起了头,窗前马路中正摊开一片清凉的月色,又是一个静寂的月夜。寒气一阵一阵地从窗洞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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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一个意外
作者: 叶 舟
敏,我也应该搁笔了。不过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我应该说,现在我的心境很平静,现在我很高兴。你不要再为我担心。我还告诉你:六天以后便是利莎的生日,她的父母答应她请秦家凤到店里来吃面,自然也请我,我还准备了一件礼物在那天送给她。
五敏,这封信对你是一个意外,对我更是一个意外。我五天前万想不到接着就要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昨夜我提起笔来,想向你报告一个消息,但是糟蹋了十多张纸,我还写不出一段可以叫人理解的字句。今晚窗外是细雨迷蒙的暮春的凄清的夜,从几处被损毁的屋瓦的洞隙中,经过了天花板,漏下断续的雨滴,它们给我带来更多的寒意。从窗洞望出去,整个正街仿佛都落在酣睡中,黑夜抚慰着那些疲劳的灵魂。隔壁房内没有灯光,先前还在床上呜呜地抽泣的利莎的声音也寂然了。我的房间里则是一片鼾声,不知道为什么张先生和黄子文两人的鼾声今晚上显得特别重浊。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面。回忆凝成一块铁,重重地压在我的头上;思念细得像一根针,不断地刺着我的心;血像一层雾在我的想象中升上来,现在连电灯光也带上猩红的颜色。我无处逃避。一闭上眼,我就会看见那只泥土裹紧的腿,和一个小女孩的面颜。我不能在梦里找寻安静,我只有求助于笔,让它帮助我减轻痛苦。
昨天发过警报,而且出乎大家意外地来了敌机,数目是二十七架,在城内和四郊投下不少的炸弹。这是今年的第一次轰炸,却又是如此厉害,连我们这个小镇也不能幸免!
炸弹在这个小镇的上空刷刷地落下时,我和利莎一家人正在川康银行的防空洞里。我们听见飞机盘旋声,听见炸弹下落声,然后便是两三下震撼山岳似的霹雳巨响,一阵风灌进洞来,把立在板凳上的洋烛打落在地上灭了。洞子摇晃了两下,才稳住不动。利莎的母亲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声哭起来。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我仿佛头上中了一个铁锤,把全身打得粉碎,然后才慢慢地聚合拢来。孩子的哭声被母亲的奶头塞住了。我举目四顾,眼前只有黑暗。我注意倾听,静寂中隐约听见细微的机声。但是这机声也被静寂吞食了。
于是人们像从噩梦中醒过来似的开始吐出了两三句简单的话。我听见利莎担心地自言自语:“秦姐姐不晓得躲在哪儿?不晓得她们进城没有?”关于“秦姐姐”的话,利莎先前就讲了许多。这天秦太太母女没有到防空洞来,不过利莎知道秦家凤要跟着母亲进城去看父亲,只是她还不能确定她们究